第5章 2016年·八月④

烤肉超——好吃，果啤超——好喝，所以连被熏了满身的烧烤味道这种事情，好像也没什么难以忍受的了。照朝这么想着，挑起一缕卷发卷在指尖，鼻尖翕动嗅了嗅。她的头上仍然戴着来的路上日向从街边的小摊上买给她的花环，手里拎着实在吃不下打包的烤土豆，打着饱嗝跟日向一起，肩并肩地走在异国的夜风里。

        裤兜里的手机嗡地振动起来，照朝拿出来瞄了一眼，屏幕上跳出了sns的新回复通知。她没点开看，只是顺势确认了现在的时间。

        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这条不宽的马路仍然没有安静下来的意思。路边的小摊仍然熙熙攘攘，总会有人三五成群地坐在路边，对着经过的日向和她举起酒杯，用她半听不懂的葡萄牙语向他们搭话，而日向也挥手回应。

        “也是熟人？”第不知道多少次回应了点头微笑之后，照朝拉了拉身边大男孩的袖子，小声问。刚才又有人和她们俩打招呼了，话说得太快还有点口音，她有点跟不上，只能完全听明白前面的问候，后半句应该是在问她，“你在这里认识好多人啊。”

        这条街上有点嘈杂，声音太小了听不清，日向也靠近她，呼吸里是甜蜜的菠萝糖果的味道。这是刚才他们在烧烤摊拿的，日向倾情推荐，她吃了一颗瞬间被惊艳了，然后就被烧烤摊的老板塞了慢慢一衣袋。

        “呃，不全是，”日向抓了抓蓬松的头毛。他刚刚对着打招呼的人回了一句“我的朋友”，这个照朝还是能听懂的，“不过刚才的是埃德利诺，我和他一起打过沙排。”

        没错，这里是异国，照朝伸手碰了碰日向因为那杯果啤——或者别的什么——有些微微泛红的脸，轻轻地弯起了嘴角。她从未如此深刻地体会到这一点，东京也是几乎彻夜不眠的城市，却从不会有这样的烈火般的热情，哪怕面对的仅仅是个陌生人。

        或许某种意义上讲日向的确是选对了，照朝想，他适合这里，适合巴西的海风和沙滩，就算太阳下山了也永远带着阳光的温暖味道。

        或者说这里也适合她，简直是爱吃水果的人的天堂，连菠萝都比日本的甜八百多倍。照朝绕着卖水果的小摊走了四五圈，还是下定了决心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想吃的话就买一点嘛，”日向停住脚步，第三次想要掏钱，又第三次被照朝按住了，“不要不要，已经吃得够饱的了，再加一串菠萝我今晚又要晚半个小时睡觉，”她拉着日向就走，一路摆事实列数据讲道理，是说给日向听，也是说给自己，“还得倒时差呢。”

        “那下次我请你吃。”日向乖乖地任她扯着手腕，像是被说服了，一边爽快地把装钱的小袋子塞回兜里，一边挠挠头，“那个，你明天有什么打算吗？”

        “好啊，我记着。”手机又震了，照朝没管，只是深深地盯了一眼那只小布袋，语气如常地笑着说，“我能有什么打算，大概是在酒店躺躺先吧，要累死了，从休斯敦这半段我隔壁是个好大块头的大哥，那存在感，窝得我现在腰还疼呢。”

        “嗯……也好。”日向像是思考了半秒钟，放慢了脚步转脸看她，“我明天上午和晚上都是排球助教课，早晨是少年队，”他停了一停，“晚上是游客课堂，你……要是爬得起来的的话可以来看，或者，”说到这里年轻男孩神采飞扬起来，“后天有我的比赛哦。”

        认识日向的精确时间是五年零三个月，从通名报姓正式认识开始算也有四年多了，他是不是真心想要她来，照朝还是能分清的。游客课堂，听名字就知道是面对全球各地的人，大概不是什么好差事，“那后天吧，明天起来我自己先在附近转转好啦。”

        “好啊！”日向像是放下了什么沉重的包袱，隐蔽地松了口气，“后天，那就这么说定了，”年轻的大男孩爽朗地笑着，明亮得像是足以划破这深夜的、正午的阳光，“到时候中午请你吃饭。”

        照朝走在他身边，对这一秒的日向翔阳来说就是最好的事情。她背着手，手机牢牢地攥在手里，仰头望着夜空还哼着歌，打包袋子挂在指头上一晃一晃，像是心情很放松。

        他是不是应该把那个打包袋也接过来？这样他才能牵她的手吧，日向偷偷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她。他的手里已经提了不少鸡零狗碎的小玩意了，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他就是想买给她，想要告诉她这个世界有温柔待他，想把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美好都给她。

        “对了翔阳，”他在这儿琢磨得有来有回，结果照朝那边也是不消停，喊了他一声没等他回应就继续说，“我有事拜托你。”

        “什什什……什么？”日向本来就因为心里装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七上八下的，被她这么突然袭击吓了好大一跳，两个字的词硬是拖出了四五拍。

        “我这几天在里约想找个陪玩的人，”照朝像是不以为意的样子，就好像早就打好了腹稿一般流利地说，“能说葡萄牙语最好，但一定得会日语；熟悉里约的交通最好，但一定得懂排球——”

        这个语气太熟悉了，高中时她给他——给他和影山补习，布置任务的时候就是这么个头头是道的口吻。天海小老师说的话是不能轻易反驳的，日向条件反射地按她说的开始琢磨，听到头一句的时候还在思忖着自己认识的朋友有哪个最近能有时间，听到日语的时候还没转过弯来，直到听到排球才觉得哪里不对，睁大了眼睛望着她。

        “怎么了，我可是买了沙排总决赛的票啊。”而照朝笑了一下，继续说，“大家都忙嘛，我明白，时间上面可以再协调，我很好说话的——”

        “但重要的是得跟我投脾气对意思，怎么也得跟我认识个……四五年的吧。”她的声音还在继续，婉转的，像是啾啾鸟鸣，“当然，如果要是跟我是老乡那就更好了，本人是出身宫城的乡下姑娘，”照朝歪着头望着他，恍惚间好像和日向记忆中的场景重合了，“翔阳你……有什么人选推荐吗？”

        “这样的话……”迎着那双明亮如星地望过来的、碧绿的眼睛，日向翔阳深吸了一口气，把所有的东西都交到另一只手上，对她摊开空着的手掌，掌心向上的姿态是邀请，话音却是带着颤抖的，“你、你看我可以不？”

        …………

        “那我回去了，”到了酒店门口也是该分别的时候了，相握的手也总要暂时放开。日向停住脚步，冲着照朝摆了摆手，“你自己的话注意安全，有事一定给我打电话啊。”

        “我知道，你放心吧。”照朝把最后一块菠萝咬掉，竹签掰断丢进垃圾桶，擦了擦手拍拍大男孩的肩膀，嘴巴塞得满满口齿不清地说，“你也是，快点回去，明天早上不是还有安排？”

        “嗯……嗯。”蜜柑色短发的年轻人突然红了脸，“阿照……照朝同学，那个……”

        “嗯？”照朝抻着脖子把塞了满嘴的果肉咽下去，终于能清楚地说话了。没办法，这里的菠萝实在是太好吃了，她还是没忍住诱惑，又一次经过一辆卖水果的小推车时，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拎了一串回来。再多半小时就多吧，再说她是和日向分着吃的，最多算她二十分钟，“是？”

        话音刚落她就被猛然袭来的一股力量拉到了怀里，随即脸颊上落下了短暂而柔软的触感，和小小的“啵”的一声，然后又被迅速放开。面前这颗橘子已经熟得几乎要冒烟，然而还要强忍着说，“在……在巴西，大家都是这样打招呼的。”语无伦次地说完日向还往后退了半步，就好像她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后天、别忘了啊，我来接你。”

        就算是照朝也不由得在原地愣了五秒钟才回过神来。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望着日向逐渐融入夜色的、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回了酒店房间、拿了衣服准备去浴室洗澡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直到她点开sns软件的系统通知，看到了最新的点赞记录。

        这个时间……照朝划开通知详情确认了一眼，难道不该在睡觉才对吗？她有一瞬间的冲动想要打开line发去点什么，或者干脆打个视频申请之类的，片刻之后却还是靠物理手段——比如在手背上狠狠来一巴掌什么的，控制住了自己躁动不安的手。

        上次见面已经是多久之前，又已经有多久没有听见影山的声音。进入v联盟的首秀赛季便成为劲旅施怀登阿德勒的正选球员，以年仅十九岁的年纪被国家队征召，随后就是漫长的封闭集训。

        所以几乎杳无音讯般地断了联系，大概也不是什么太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影山飞雄是怎样的人，他对排球有怎样的执着和挚爱，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照朝更清楚了。

        只有那一次，算算时间是日本队到达里约的那一天。一整个下午再加晚上照朝都跟在教授身边忙碌暑期交流项目的事，直到拖着腰酸背痛饿过劲的身体回到公寓，才发现手机早就已经没电自动关了机，而影山给她打了视频电话的记录就孤零零地躺在对话框里。

        东京和里约有十二个小时的时差，这一点对于照朝来说早就已经烂熟于心。她的凌晨一点半是他的下午一点半，这个时候的影山会在做什么？照朝没有丝毫犹豫地按下回拨，可是直到无应答的视频呼叫自动变成挂断，电话那头也没有人来用她熟悉的声音轻声地喊她一句阿照。

        那一天的照朝怔怔地放下手机又拿起来，在sns上刷到了影山更新的状态，里约机场被涂画了奥运主题彩绘的行李转盘，奥运村运动员餐厅的整份自助餐，以及两人一间的陌生房间，其中一张床脚放着的旅行箱上贴着她熟悉的小鸟贴纸。

        他在跟她报平安了，隔着这世界上面积最大的海和一万八千公里的距离。不久之后她也会去到那里，追逐着他……或者说，他和他的脚步。

        手机就在此时此刻又一次震动起来。刷新的动作几乎成了条件反射，sns动态显示又多了一枚代表点赞的红心，来自shoyo_hinata，仿佛不甘示弱地取消了一次又重新点上，誓要在列表里做排在最上面的那个。

        按照顺序排列下来的点赞记录里，最新的两个人的头像并排着，一个是刚刚过去的晚上她发在自己账号上、隔着桌子抓拍到的日向，另一个是前几天到里约的时候更新的、和奥运村入口处“2016rio”标志合影的影山，像是高中一年级时他们穿着相邻号码的乌野球衣比肩而立的样子。

        照朝按掉屏幕，微微笑了。巴西是个好地方吗？大概吧，这里是2016年夏季奥运会的举办地，是将沙滩排球发扬光大的大本营，现在的里约对于喜欢排球的人来说，无异于人间天堂。

        不过哪怕不是什么好地方她也会来，因为日向翔阳在这里，因为影山飞雄会来到这里。他们都有自己的梦想和热爱，有自己的追求和考虑，她知道，她理解，可她也有——

        戴了半晚上的花环被珍视地挂在镜子前，深深浅浅的橙和浅浅深深的黄，再配上大块的纯白，是某种、抑或很多种属于热带的花卉，照朝叫不出名字。她对着镜面倒映出的自己笑了笑，把脖颈上细细的铂金项链解下来，连着上面一直挂着的细圈戒指一起，小心地放到洗手台上，推开了淋浴间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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