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过去篇·2012年·三月④
……
所有的一切都很顺利。就像影山知道那位保健委员一样,隔壁班的保健委员也认识他,把照朝的报名表交到他手里,说着“那就拜托你啦”,没有一丝怀疑。
小鸟图案的淡黄色文件夹放在胸口像是她轻飘飘地靠在他的胸前,影山躺在床上,怔怔地望着天花板。他甚至考虑过如果她当面来问他交表的事情要怎么回答,可是完全没有,不知道该说是她太信任她的朋友,或者那位朋友其实告诉了她、而她太信任他,都无所谓,始终没有人来问过他。
终于报名表上交的时间截止了。在每天晚上补习的间隙,影山几乎是贪婪地望着照朝的脸,她的笑容,她偶尔的走神,以及她兴致勃勃地打听来的小道消息,据说乌野高中附近有家便利店叫做坂之下商店,那里的肉包特别好吃;乌高的女生校服裙子有点短,到时候配裙子的高筒袜也要换一批——
影山也有想过是不是要早点跟她坦白真相,最终还是照朝望向他的单纯目光中一次又一次地沉默下来。就这样吧,她总会知道的,随着日历一页一页地撕掉,时间一天一天向前推进,直到今天准考证发下来,她终归会发现她没有办法参加公立统考,然后去读白鸟泽,因为家人的因缘、因为她自己的努力,不管是因为什么,都会有更多的人关照她。
影山飞雄不后悔,他只是有点遗憾,因为白鸟泽学园是住宿制的,所有学生都要住校,所以高中三年见到她的机会又少了一些。
但总会见面的,就像照朝始终凝视着他一样,影山也始终回望着她。从小学四年级起便开始一手钢笔一手记事本脖子上还挂着相机的照朝,即使中学的三年没再回到新闻部去,仍然频频出现在观众席上,对准影山的镜头越来越长、越来越重;中学一年级那个樱花漫天如吹雪飘落的春日,气鼓鼓地被举到他面前的稿纸,她一笔一划写下的一列列文字,尽管间杂着他并不怎么看得懂的成语,仍能让影山心潮澎湃起来;还有他永远都不会忘记的,稿纸背后只要微微倾斜视线就能看到的,掉落在照朝卷发上的樱花花瓣,和她比樱色更加绯红的脸颊——
影山也仍然记得小学二年级那个晚上,记得她在他身边对他说过的话,那个时候他被同班的男生嘲讽没有游戏是上个世纪的人,那个时候美羽姐姐放弃排球的理由始终在困扰着他——
“所以只要自己强大,什么都能做得好,比谁都强,应该就不会怕这些奇怪的事情吧。”
影山飞雄一直记得照朝说出这些时的表情。她比他聪明太多,她的想法不一定适合他,他都知道,但这句话他始终觉得照朝说得对。在北一的失败终有一天会跨过去,不管是在白鸟泽还是在乌野,或是随便什么地方,他会一直往前走,变得强大,打进全国,拿下全国冠军,像她指给他看过的小鹿纯子那样,站在更高更高的舞台——
……然后成为能让她骄傲的男人。
是的,不只要做她最喜欢的人,还要成为让她骄傲的人。排球是排球,照朝是照朝,仿佛她的绘画软件里两个各不影响却又相互交织的图层,一起构成了影山飞雄十五岁的生命里最为明亮的两块底色。他知道自己有很多事不那么擅长,有很多事情都是照朝在助他一臂之力,但这一次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也许对不起照朝,对不起愿意为他放弃白鸟泽的照朝,对不起始终对他说着“相信我”的照朝,对不起永远站在他身边的照朝,可能还对不起那位轻易地相信了他的保健委员——
但影山飞雄不后悔。
……
“我觉得,”他望着眼前女孩子倒映着自己的眼睛,心头一瞬间流过了很多很多话。影山飞雄不是多么善于表达的人,所以他的那些思考、那些见证,那些只属于影山飞雄的、对天海照朝未来的希冀,无论多少千言万语只凝缩成了一句,“……教导主任说得对。”
那双碧绿的眼睛瞬间睁大了,照朝缓缓地松开了他的手,湖水一样的瞳仁瞬间封冻又沸腾,写满了惊愕、出乎意料和不敢相信,然后一点点地被愤怒蚕食,最后只剩下愤怒掀起的倒海翻波。她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即使哭成那样也仍然美丽的脸越来越扭曲,那双刚才还紧紧抓着他、为他贴上创可贴的手在膝盖上握成了拳头,然后携着呼啸的、带着怒火的风揍向了影山——
影山感觉到胸膛的位置被用力地捶了一下,然后就看到照朝跌坐在雪地里,怔怔地、仿佛完全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结果地瞪着他,像是一只不自量力地想要踹飞大象的小老鼠毫无悬念地被弹了出去;而影山自己纹丝不动地蹲在原地,就像她喜欢说的比喻一样,人如其名地不动如山。
“用力”是以她的标准,对他来说几乎不痛不痒。影山记得很清楚,初三开学体检的时候她和他的身高差是199厘米,将将巴巴没到二十,为此她还松了口气,扬着体检表格跳着想要摸他的头顶;然而就在初三这一年,他的身高正式突破了一米八,就是前段时间考白鸟泽的时候量的最新数据,只要愿意,他一只手就可以完全压制住她,哪怕是完全没有动真格的开玩笑——
影山自己也被这种完全无法预测的场面搞蒙了,短路的脑子反应了半天才想起应该伸手去拉她,手伸过去没有反应便索性更靠前了一点,想要揽着她的腰总之先带她站起来。
照朝就在他的手扶上她的那一刻突然动了,像一只连角都没长出来的小牛犊狠狠地用脑门顶上了他,一头撞在他胸腹之间。影山措手不及,被巨大的冲力带得一个趔趄,而她就趁着这一点空档,狠狠地、几乎是连滚带爬的,仿佛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再一次向他扑了过来。
天旋地转。那一切发生得太快,影山的脑子完全跟不上趟,就好像前一秒他还在想着要怎么把她弄起来、不要让她在雪地里一直躺着,后一秒躺在雪地里的人就变成了他。逆转了形势的照朝骑在他的身上,双手揪着他的领子,沾着满身在地上滚出来的雪,像是被洒了一身糖粉的小点心,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愤怒,整个人都在发抖。
“你这个、你这个——”也许是二者兼有吧,一向的尖牙利嘴也完全失灵了,照朝抖着嘴唇措了半天的词,仍然什么都没说出来,“你怎么能——”
除了他自己之外,照朝的脸是影山在这个世界上最熟悉的,或者不如说,某种程度上比他自己还要熟悉,尤其自从察觉到自己的感情之后。就像每一个坠入爱河的年轻人一样,就像照朝对他也是如此,影山无法控制自己望向她的目光,恨不得把她烙印在自己的眼睛里。
暂且不论性格是怎么样,天海照朝只看外表,和影山熟悉的茉莉婆婆,以及她母亲、那位女子剧团的男役演员卸掉舞台妆之后黑发披肩的照片没有丝毫相像的地方。她丝毫没有继承到哪怕一丁点属于那母女俩的、如出一辙的凌厉气质,反而整个人的线条都是柔软的,头发是蓬松而柔顺的奶茶色卷发,眼睛是柔和的下垂眼,眼线延伸的方向像是连眉峰都没有的纤细眉毛,弯出类似的温婉弧度,肩膀圆润,骨架纤细,浑身上下找不到一丝一毫锋利的轮廓——
“大概是像‘那个野男人’吧,”已经忘记了具体是什么时候的照朝眉眼弯弯地说,见他瞪过来又连忙在嘴上用两手的食指比了个叉,“好啦好啦,听小飞的,我不说了。”
连亲生父亲的事情都可以带着笑说出来,所以现在扯着他领子跟他鼻尖对鼻尖的这个照朝,就格外地令影山感到陌生。所有的柔和温软都变作了尖锐的锋利,变作了燃烧着烈焰的炽热刀锋,影山飞雄从来都没有想象过,照朝竟然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她的脸已经完全被愤怒所扭曲了,看不出一丁点平时弯着眼睛微笑的痕迹,看不出一分一毫平时用特别的尾音和语调叫他小飞的样子,碧绿的瞳仁像是被点燃了似的,就好像眼眶里装着的已经不是瞳仁,而是一对可以将任何东西全部烧光的火苗,誓要将他也燃烧殆尽。
“都说什么叫我不要后悔,”她的语言系统在漫长的混乱后终于重新开始工作,与此同时有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影山的脸上,滚烫的,又迅速变得冰凉,和仍然在飘落的雪花混在一起,化成同样的、冰冷的水,“——你把我的觉悟,当成了什么?!”
不是的,不是的,影山想要解释,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说得不对吗?那一天他做完这个决定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明明都知道,无论考虑了多少,那些都是别人的理由,是他影山飞雄以为的理由,却不是天海照朝的,他还记得她认认真真地喊他名字,记得她那一声一声的“相信我”——
“你啊,也和他们一样,”照朝似乎看出了什么,因为她竟然笑了,含着满眼的、仿佛流也流不完的眼泪,笑得比哭还难看。女孩子压低了声音,从嗓子里挤出的一字一句喑哑嘈杂,平时如同小鸟啁啾歌唱的声音如今粗哑得像是拿来打磨体育馆地板的零号砂纸,那声音里仿佛沁着能咬出血般的恨意,“从来都……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我吧?”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是锐利的针扎进鼓膜,一下,又是一下。影山不敢直视她充血的眼睛,只能移开视线,想要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始终无言以对。
他相信她吗?影山也在不断地、反复地,在内心里诘问着自己。怎么可能不相信,他很想这么说。可是仔细想想又觉得好像并不是这样,自从拦下她们班的保健委员、拿到那只文件夹开始,他就没有了任何回头的可能。
他现在会因为她的愤怒而痛苦,可是如果给他机会再来一次,影山飞雄仍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所以啊,她说得对,影山这么想着闭上了眼睛,仿佛无边无际的悲哀像是此刻无边无际的夜色笼罩住他,没有尽头。
“明明我、只想和你一起——”
……大概,他的确是没有相信过她的。
揪在领口上的力量松开了。照朝似乎是感知到了他的情绪,想要爬起来,结果脚下一滑更结实地摔回影山身上。身体的本能反应比脑子快,影山下意识地扶住她,冰冷的手指碰到她同样冰冷的手,片刻之后又不知所措地放开,有些不知道是不是要继续碰触她。
照朝把脸偏向一边,因为沾着雪又反复被打湿的长发显得有些狼狈,也遮住了她的眼睛,不让影山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影山听见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挣扎着从他身上滚下去,翻了个身坐起来。
“……我就知道。”照朝半坐在雪地里低声说,背对着他,纤细的肩膀颤抖着,显得比以往还要单薄。她在影山沉默的注视之下毫无形象地往前爬了几步,捡回在刚刚的混乱里被随便丢在地上的单肩书包,把几乎要掉出去的白色毛毛围巾用力塞回包里,蹒跚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自言自语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又被她狠狠地憋了回去,“我就知道。”
“……说得对,你们家的人、”不知道起因也没有结果的喃喃自语被吹散在风中,影山只能听见模模糊糊的一点断续的碎片,拼不成任何完整的形状,“一直、一直都是这样——”
“别跟着我。”整理好自己之后她的声音也居高临下地从头顶上落下来,清晰的,冷淡的,没有一丝温度。影山没有抬头,只是仍然坐在雪地里,看着她海军蓝色的大衣下摆露出的冬服百褶裙,看着她穿着针织保暖袜的双腿,看着那双毛茸茸的小靴子在积雪上踩出小巧的脚印,伴着咯吱咯吱的声音逐渐远去,直到她娇小的身影终于湮没于漫天的风雪里,再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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