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柄快刀而已
立春,河里本就没有冻,秦淮河上的画舫横在岸边,白天看来颇为萧索。
姚斐没怎么种过地,对物候这些并不敏感,只知道人们嚷着开春了。街上有卖春菜、送春盘的。姚斐凑过去看,人家也送她一块春饼,咬一口,里头是水洗得干干净净的小葱,而姚斐的手被风吹得干裂发皴,两相对比,十分可怕。她身上的棉衣也穿了快两个月没洗,有些地方黑得发亮,腋下还绽了线。她逼着庙里的小和尚帮她缝补,小和尚手艺差强人意。不过姚斐并不在意,冬天已经过去,世上没什么好怕的了。
当初姚斐到金陵来,一则一心想来南方看看,二则听人说金陵富庶,好生活。可是姚斐会做什么呢?撑船,不懂,纺布,不会,打杂,那不可能。
姚斐抱着刀,臂弯插一个草编的十字,就那么站着。
牙人过来捏捏她的肩膀、看看她的牙口,问她要不要找活做,姚斐摇摇头。
有人问过价,看了眼姚斐□□的刀,摇了摇头,说是杀猪用不上,也走了。
所以直到第二年开春,姚斐也没能过上理想中的好生活,只依靠着大户人家施粥和帮庙里抓贼过活。庙里的和尚不允许姚斐拔刀,她就把自己先前穿烂的单衣撕成条,把刀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要不细看,还以为姚斐怀里抱着的是根短木棍。
姚斐想吃肉的时候,就会下到河里抓鱼,就在河边把鱼给煮了汤,这叫“起水鲜”,石头下面能抓到的青虾,她也给放进去一起煮,连盐都不用放。
有天她去抓鱼,鱼没有,反而搭救了一个河边捣衣的妇人,对方感激她,送了件旧棉衣到庙里给她。
姚斐就靠着这件棉衣过得冬。
第二年开春,姚斐吃着卷小葱的春饼,抬头一看,谢府。这是金陵有名的人家,姚斐在城中每一处都能听见与他们相关的事宜,不管是生意经济、粮面肉盐、甚至这城里灯油的价格,都跟谢家有着分不开的关系。
也就是谢家这么富,才能在冬三月连开三十余天粥棚,才能在立春时节给过往路人送春盘。这是春天头一抹的绿,吃得就是个新鲜。最新鲜的东西还是得在最富有的人家才能看到。
姚斐从春饼里吃出一张字条,差点被她咬烂了。她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扒拉几下,露出纸条上面的字:今夜子时,栖玄寺见。
姚斐非常困惑,但是栖玄寺正是自己借住的地方,不管是谁故意把这个消息递给自己,对方都对她最近的行踪十分了解。
她看了一眼,可惜找不见刚刚送春盘给自己的仆役了。
不过姚斐知道,那是谢家的人。
是夜,姚斐在栖玄寺坡下等,她藏在黑暗里,没有人知道她今天把绑刀的布条割开了一条口子。只要她想,随时可以拔刀。
子时正,姚斐精力已有些许不济,犯困,但她知道,今夜是睡不成了。不管对方来不来,她都得警惕起来。
开春,天还冷,姚斐呵了呵手。她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凉骨头”,入秋以后手脚冰凉,非得喝口热的,好好烤烤火才能暖和起来。这会子她在外头冻了半个时辰,实在是凉透了。
姚斐握了握拳头,喀嚓两声,骨头活动的声音。
夜是极静的,骨头喀嚓声原本不大,这会子听起来倒是突兀。谁料姚斐身后突然传来两声嘻笑。姚斐心中一惊,她特地在这坡下等,就是要守今晚赴约的人,断其后路,免得自己被动,谁成想人都绕到自己身后了,她却一点儿声响也没听到。
那声音是从后头树丛中传出来的,姚斐出其不意地踹了一脚,树上的栖鸟被惊得扑翅乱飞,呀呀的叫声显得夜晚更加静谧。这也就是说,姚斐身后这棵树上的鸟竟对来人也毫无察觉,可见对方轻功之高深。
姚斐自知二人脚上功夫相差太大,打算快速把对方消灭在近招内,不让他有机会拉开距离。
不过她还是慢了些,刀光几乎削过那人的靴底,却什么都没留下。姚斐迈开步子往那人逃跑的方向追了十来步,发现自己连对方高矮胖瘦都没看清,十分懊恼。她手里还提着刀,倏忽寒光一闪,正对姚斐面门,她眼疾手快,身形一侧,又用刀挡了一下,改变暗器的轨迹,那东西就扎到了树上。
姚斐防备了一刻,对方不再出手。夜风寒凉,姚斐收了刀,去看方才的暗器。
一柄短刀。
刀薄而小巧,略有弧度,只是打造工艺并不精深,也无个人特征,看来与她交手的那位并不想暴露身份。
刀不佳,准头自然也差。在这种情况下,隔得距离不算近,又是夜里,对手还能保持这样骇人的控制力和杀伤力,简直可怕。
姚斐想不到江湖上有哪路高手使得这样一手暗器工夫。
其实早年暗器功夫多为江湖人所不耻,认为此种属于下三滥、阴招,上不得台面,见不得人,非侠义所为。如此可见,就算哪家想通了暗器的门路,也必不会大张旗鼓出来宣扬。姚斐早些年随师隐居,他为人老派,最瞧不上这些,也从未对姚斐讲过,姚斐知道得自然就少。
此时更吸引姚斐的,是插在短刀下的一封信。
这封信原本就用绳子绑在了树上,不过姚斐一门心思放在抓人上头,没瞧见,这下刀插在上头,借着不算太亮的月光,这封信总算吸引到姚斐的注意。
揣着这封信,姚斐心事重重地回到栖玄寺。守夜的和尚穿一身黑色僧袍,肩膀处打了块浅色补丁,不知是否是挑水时磨坏的。
僧人认得姚斐,与她一礼,道一句施主。
姚斐还其一礼。迈进去,立马又退出来,问守门僧:“小师父,今夜你有见到可疑人物吗?”
僧人轻轻摇头,“未曾。”
姚斐撇撇嘴,跑进去了。
僧人摇摇头,呵一口气,若有若无的白雾结在他面前,又消失不见。虽然开春,夜里还凉得很啊。
事情发展到此,姚斐还没有乖乖听话的打算,毕竟只是一封信,和一个不敢露面的神秘人。姚斐不想做,他们自然逼她不得。
不过第二天又发生了一件事,栖玄寺内供奉的一套《金刚经》和一枚影骨舍利不见了。值守的和尚在点灯前还去查验过,第二天一早再去看,已然空空,说明盗窃是夜里发生的。
夜里守门的和尚想也不用想,指认昨夜香客散尽以后,仅有姚斐一人出入栖玄寺,再无其他可疑。
姚斐无法自证清白,寺里的住持也不为难她,只要她将经书和佛骨找回,他们便不报官。
“若找不回呢?”姚斐设想昨夜那人若是贼,那她是无论如何也追不回东西了。
“那只能劳烦女侠为寺里添点香油了。”
姚斐听得明白,找不回东西,就出钱。
寺庙为了维持,也做许多生意以开财源,除了替人诵经做法事,再来就是出佃田产,经营水碾,甚至开设“长生库”。
栖玄寺也不例外,田产和香客的布施是寺里的主营,原先还有一座水碾,可惜前年跟城里王家打官司,输了去,便少了好大一笔收入。
住持向姚斐要香油钱,姚斐拿不出。她摸了摸身上的旧棉袄,对方的眼神告诉她:寺里的质库是不会接受的。
“城里赚钱最多、最快的营生是什么?”姚斐问住持。
“女侠这就放弃了?那本《金刚经》,对鄙寺很是重要,还有佛骨。”住持并不直接回答。
姚斐注视着住持的眉毛,有一根颇长,翘起来,惹人注意,她问:“赚钱最快、最多,是什么?”
住持答道:“那自然是放钱生息。”
“我没有钱,你知道的,”姚斐把刀举起来给住持看,说道:“你瞧,我只有一柄刀,刀也不是名家之作。”
“那么女侠的刀法算得上名家吗?”住持问。
姚斐眨了下眼睛,答道:“算。”
“若有人花高价雇你的刀,你肯吗?”住持微笑着注视姚斐。
姚斐并没有多少犹豫,她需要钱,她离开师父独自一人跑出来,就是为了过不愁吃喝的日子,从一开始就是。她也不装,“这柄刀虽非名作,却也有不杀之人。”
“如何?”
姚斐摇摇头,“要我凭空去讲,我讲不出,非得将人和事摆在我跟前了,我的心会告诉我,我的刀愿不愿意出鞘。现在,你愿意告诉我想雇这柄刀的人是谁了吗?”
住持眯了眯眼睛,“金陵只一个谢家。雇得起这柄刀的,也只此一家。”
“谢家雇得起,王家也雇得起。”表面上是陈述,其实是抛给住持的疑问。
住持这人就是小心眼,“王家用不好水碾,也用不好刀。”
姚斐想起昨夜得到的那封信,信里明明白白写着:“凌城四杰择日登门访宝”。
如此看来,谢家真的很需要一柄快刀。
李敬如听完颇为诧异,“于是你就带着信找上了谢家?”
姚斐点点头,“不然呢?跑路吗?”
许湜倒是觉得这故事十分有趣,尤其是姚斐讲到暗器那段。他让姚斐再多说说那封信和送信人的细节,可惜姚斐是真的连人家的影子都没见到,更别提形容了。
李敬如想想还觉得脊背发凉,感慨道:“这般高手,真要遇上还不好办。”
姚斐也不妄自菲薄,“他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我倒认为是个胆小鬼,不会上来跟我们硬碰硬。”
许湜不懂这些,倒是对修炼功夫十分感兴趣,仔细问道:“你说那夜月光不佳,对方在百步之外还有这样的准头。要知道就算白日,拉弓射箭,寻常武夫也难有这般。那人练得如此功夫,难不成是夜枭子成精吗?还是说江湖中有可以增强目力的武功?”
姚斐摇摇头,说不知道。李敬如只是半只腿迈进江湖的边界,自然也不知道。
许湜对这只夜枭子精也没了思路,不过他想通了另一件事:雪上飞这招调虎离山计并不单单是将姚斐从谢家引开,其实一早开始,他们就在挑选合适的“老虎”送进谢家。
还有一件事他不明白,“你当时为什么要追雪上飞呢?护宝的首要应当在守护宝贝,不在抓捕盗贼吧?”更何况那个送信人来试探姚斐的时候,她并不上钩,甚至没追几步就放弃了。尽管姚斐轻功不好,但她并不是能被随意引开的角色。所以姚斐这次为何追着雪上飞从金陵一直跑到京城呢?
姚斐回答:“当时就是头脑发热,邀功心切,不自量力,没想那么多。”
还可以这么说自己?李敬如大为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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