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魂(八)

莫离抱着林知竹，怔在原地许久。

        十五年前，他醒来后发现自己早已被带离林府，檐下笑盈盈的女孩、温婉大气的楚夫人、威严却不失柔情的林家之主，仿佛都只是他的浮生一梦，终结在那片燃烧天穹的大火。

        他回到族中修炼出人形后就开始四处游历，打听是否还有一个叫林沐的女孩，可惜多年来一无所获，仿佛她真的与林府一同埋葬在了烈火中。

        他也曾想过，那个自称巫前辈的高人或许已经将沐沐救出，只是改了名字，换了身份，所以找不到她。

        如今她就在他眼前，就躺在他怀中，莫离却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了。

        林知竹此时深陷梦魇，没能有那么多的感慨，自从她喊出那声“小雪团”后就没了动静，面容平静，仿佛只是睡着了。

        不知多久后，她脸上蓦然浮现出痛苦，眉头紧皱，两行清泪流下，在莫离的怀中颤抖起来。

        这突然的变故将莫离从情绪中抽离，他有些慌乱地抱紧林知竹，皱眉喊道：“沐沐，醒醒。”

        林知竹脸上痛苦依旧，没有半分要清醒的迹象。

        莫离深吸几口气平静下来，思索该怎么唤醒她。看沐沐的症状像是被魇住了，他记得他们族中好像有个破魇的口诀。

        他并起双指抵住额角，闭眼在脑中的传承里翻找。

        片刻后，一点妖力凝在指尖，他轻轻按在林知竹的眉心。

        “清明自在，破妄还我。”

        这道清明决打下去几乎是立杆见效，林知竹脸上的痛苦逐渐消失，没多久就缓缓睁开眼，看见莫离的那一刻，她难得晃了下神。

        似乎是第一次看清他的脸，与记忆中的那个雪团子天差地别，她抬手想要描摹他的眉眼，却在中途停住，想起她家的莫离已经长大了。

        林知竹轻咳几声，从莫离怀中慢慢坐起，手指按揉额角，消化掉因回忆带来的情绪，她想起他们此行的目的。

        “快去将那个人追回来，”林知竹看向莫离，眼神重新变得冷静锐利，“她身上应该有我们要找的真相。”

        金玉楼背靠西街，中午正是人多的时候，哪想到竟有人从窗中一跃而下，亲眼瞧见的百姓们围成一堆，在底下议论纷纷。

        结果没过多久，又有两个人从窗中跳出，一男一女，还是从金玉楼，围观的百姓面面相觑，心中什么猜想都有。

        没想到跳下来的女子一扯面巾露出面容，竟是林大人，她朝周围的人亮出一枚令牌，朗声道：“官府办案，诸位可有看见疑犯往哪跑？”

        原来是办案，虽说形式奇怪了些，但基于林知竹的威望，百姓们还算理解，不少人指了同一个方向。

        林知竹同周围百姓道了声谢，散去人群后就想往那个方向追去，谁知一转头，看到了个熟悉的人。

        不远处的岑尘被刚才的动静吸引，恰好与林知竹视线对上。

        她目光带着惊讶：“林大人？”

        说话间，她还在用两只手扶住面前的木桌。

        林知竹一看，发现木桌的一脚已经断裂缺失，整张桌子摇摇晃晃，要不是有人扶，怕是已经倒了。

        由于之前对这两人印象深刻，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怀疑。

        林知竹一见到她就心中一跳。

        好巧。

        岑尘离得远，方才隔着人群听不清楚，但一见到林知竹，再结合刚才的事，心里有了几分猜测。

        “大人，你们是在追刚才从窗户跳下来的人吗？”岑尘接着说，“若是的话，她撞坏了我的桌子，阿沨已经去追她了。”

        “阿沨很厉害的，你们或许可以等他一下。”

        刚想离开的林知竹脚步一顿。

        那个实力不明的黑衣男子吗？

        林知竹起了试探萧沨实力的心思，但还是不放心，于是给莫离使了个眼色，莫离会意，转身追去。

        “岑姑娘怎么在这里？”林知竹走向她。

        岑尘笑了笑：“大人还记得我？”

        林知竹走进了些，才发现岑尘旁边还有一根与她差不多高的木杆上挂着白布，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大字——“天下第一算”。

        林知竹：“……”

        林知竹：“印象深刻。”

        岑尘一只手撑着木桌，一手拉过旁边的椅子，勉强支撑桌子不会倒，站在一旁唉声叹气。

        她脸上愁云笼罩：“这怎么办，买新桌子要花银子，但房钱还没着落呢，难道我和阿沨要露宿街头吗？”

        林知竹几欲张口，但还是忍住了。

        其实她很想问问，照她这样靠算命为生，真的不会饿死？

        岑尘瞧了林知竹几眼，忍不住开口问：“大人，这张桌子是追捕嫌犯的过程中弄坏的，会有赔偿吗？”

        林知竹：“……”

        萧沨半蹲在地上，用灵力结出冰霜，暂时止住了地上女子不断冒血的伤口。不过这也只是权益之计，她的心脏被人捅了个对穿，巨大的洞口触目惊心。

        刚才气色还算不错的顾小花如今只留下一张苍白的脸，气息微弱，随时都会断气。

        方才萧沨一路追着她，眼看就要将她抓住，没想到有团黑雾突然从她体内冒出，变化成一个长相雌雄莫辨的人，那人为了逃跑一手刺穿了顾小花的心脏。

        原本他还想带走一枚铃铛，不过被萧沨拦了下来。

        萧沨俊美的脸上没有表情，正思索该如何将人带回去，后面追上来的莫离已经找到了他们。

        刚到地方，莫离就感受到一股渗入骨髓的寒意，他往四周望了望，见地面墙壁有几处地方结满冰霜，他不动声色地观察萧沨，片刻后，眉头微微一皱，他竟然看不出身着黑衣的男子实力如何。

        他走进了些，看到奄奄一息的顾小花神色一变，目光带上锐利刺向萧沨：“你做的？”

        他与沐沐等了十五年的真相，好不容易找到点苗头就要这么断了，任谁心里都不好受。

        萧沨毫无表情地看他一眼，没有回答。莫离手指微曲，就要对他动手时，萧沨终于开了口，声音称得上悦耳，语气却很淡：“不是。”

        莫离动作一顿：“那是谁？”

        但萧沨说完两个字就仿佛哑了，任他怎么问都没再开口，抱剑站在一旁神色淡淡。

        莫离在林知竹面前收敛不少，但本质上是一只张扬骄傲的妖兽，从未被人这么忽视过，骨子里的矜傲一下被激出来，忍无可忍地对萧沨出手：“我问你话呢！”

        没想到萧沨只是抬手挡了两下，剑都没拔就轻松接下来。他看了眼地上的顾小花，终于又说了一句话：“她快要死了。”

        莫离袭向他的手收回，忍住气：“我去叫个人，你最好什么都别干。”

        他转身走人几分钟后，林知竹脚踏轻功迅速来到了现场，身后跟着一个跑得气喘吁吁的岑尘，莫离眨眼间也到了林知竹身边。

        岑尘跑得气喘吁吁还不忘拿她那根木杆，好不容易跑到地方，正站在萧沨身边顺气。

        林知竹看了眼萧沨没说什么，她蹲下身，目光直视顾小花：“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失血过多，顾小花的瞳孔已经开始涣散，勉强还残存一点意识，听到有人问她，眼皮轻轻一动，气若游丝地回答：“我们是……‘影子’。”

        我们是世界的影子。男人过分阴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许是死期将至，她回想起了自己的诞生。

        她是顾小花，但一开始的顾小花不是她。准确地说，她应该是代替原先那个顾小花活下来的东西。

        一开始，她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只知道原先的顾小花死去后她便出现了，她睁开眼的那一刻，感受到的就是这幅身体里无尽的恨意，以及耳边嘈杂烦乱的声音，她承接了顾小花的记忆。

        这是一个普通平凡的姑娘，她短短的前半生讲不出什么有趣的故事，没有惊心动魄的情节，有的只是与家人一起过的每一个平淡如水的日子。

        她与家人之间相处和睦，精打细算着每一天的柴米油盐，她的姐姐长得不错，早年间便嫁了人，有个老实能干的丈夫。

        单看她的前半生，也许也会如同她一样，认为自己像世间千千万万个普通人一般，安稳平淡地度过这一生。

        可变故从不会提前告诉无知的人们。

        在她姐姐某次上街采买时，不小心碰到了恶名昭著的陈二公子，自此，她们一家的命运都被改变了。

        她姐姐被折辱后便疯了，终于在几天后用一根白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的姐夫敲响衙门的鸣冤鼓，却被串通好的狱卒打死在大牢中。

        她的父母一夜间像老了几十岁，不得不扛起生活重担，却在某一天被人下药毒死，她也被人打晕卖进了金玉楼。

        后来她才知道，姐夫的鸣冤鼓一敲，惊动了某位当时来访的大人，差点波及到陈家，陈二的父亲一怒之下禁了他三个月足，他心中不满，为了报复买通人给她父母都下了毒。

        而她被卖进金玉楼后，由于姿色不行被安排在伙房打杂。因为身形瘦弱，又总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没有人把她当人看，克扣、剥削与打骂组成了她之后几年灰暗的人生。

        但最痛苦的莫过于仇人就在眼前，自己却无力报复。

        陈二隔几天就会来金玉楼里寻欢作乐，她想过下毒，想过暗杀，但都没有成功，他身边的护卫一直护着他，她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又是一个寒冬，她躺在冰冷的木板上，身上仅有几件薄衣衫，严寒中，她心中恨意翻滚，但终于还是没能撑住，眼睛缓缓一闭，就再也没睁开。

        之后再睁眼，醒来的人却已不是她了。

        醒来的“顾小花”承接了她的记忆，自然也承接了她的人生。

        她不知道自己算什么，但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因顾小花的恨意而生的。

        既然如此，她理应帮顾小花杀了陈二。

        可不知为何，她一诞生就能听到人心的恶意，普通人的心中没有那么大的恶念，最多就是对生活的抱怨与偶尔闪过的贪欲。

        但这些声音日复一日地在她耳边吵闹，吵得她头痛欲裂，复仇计划还没开始就接近失败。

        没想到某一日，有个尖脸女相的男人找到她，脸带笑意地对她说了很多话，可她觉得那笑容细看之下阴沉又冰冷，莫名让她害怕。

        那个男人说，他们是世界的影子，是天地规则之外的异类，这个世界容不下他们，所以他们追随一位圣君，要助他完成一项大业。

        提到圣君，男子脸上的表情狂热起来。

        他告诉自己，他是圣君座下的左护法，这世上有许多如同他们一样的影子，她就是其中之一。

        不过，他用略显惊奇的语气对她说，她的情况很特殊，她诞生时原身正好死去，原身的恨意将她与这副身体融合，于是她成了“顾小花”，而不是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

        男子问她要不要随他一起走，她心动了，毕竟等杀了陈二之后她也无处可去。

        但她要先杀人再走。

        男子听完她的请求后轻笑一声，递给她一柄匕首，并教她该怎么屏蔽耳边的嘈杂。

        从那一刻起，她成了男子的下属，称他为左护法，跟着他学杀人的本事。

        但相处久后，她开始一见到左护法就觉得恐惧。

        她发现这位左护法阴晴不定，做事的手段更是残暴血腥，最重要的是，她发现左护法看她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冰冷，她知道若是自己敢违逆他，下场必定惨烈。

        方才被左护法穿透心脏的那一刻，她竟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看到左护法为了自保牺牲自己，她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林知竹又问了她几个问题，她用尽气力一一作答，无法抵抗的沉重感袭来，她知道自己要走了。

        她没有愤怒，也无不甘，她本就是为报仇而生的，如今事情已成，她已无牵挂。

        只是……她眼皮一点一点阖上。

        这么久的时间，她早就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顾小花，多希望能再听一次阿姐哼的那首农家小调。

        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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