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康乾用身体堵向窑门的时候就没想着活。
那一千三百度的高温下,铜铁之身都顶不住,何况□□凡胎?
于是,未熄的窑火熔了他整个后背心。
那一刻火辣的痛感叫他连惨叫都呼不出,闭上眼的那一刻,感官里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叫嚣着死亡前的遗憾。
终究是,没能亲眼见证到爷爷呕心沥血烧制出的最后一窑柴烧青瓷。
本就是成窑最高的放手一搏,再加上他血祭似的身体助燃,这一口龙窑柴烧,成品的几率少说有三成,要是运气再好点,出一两个窑变青瓷器,那爷爷该能含笑九泉了。
可惜,最终都要便宜了逼他熄窑的三叔父子。
康乾含恨睁眼,一口气没倒过来,把自己呛的连连咳喘,老而无力的身体在吱哇乱叫的破草席上,扭动成蚯蚓走泥纹时的姿态。
这让他不由自主的又想起爷爷教导他烧制青瓷器时的淳淳叮嘱,“窑变可控技艺早已失传,今人想要复刻宋造青瓷的辉煌,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记住,不可因噎废食走捷径,想要成功烧制出蚯蚓走泥纹、鱼籽纹又或牛血纹,只能在一次次的柴烧败口里找经验,别学你三叔用后期干预的方式进行气烧制造,那不是创新,那是作假。”
只有从柴窑工艺里提取到的成功经验,用在气烧的人为控制下,才能勉强称得上有一些购买价值,至于收藏,简直是个屁。
爷爷康大成,一辈子在复刻宋造青瓷业上努力勤恳,不料年老被小儿子釜底抽薪,将祖上留下来的龙窑给卖了。
康乾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是个什么情况,他只知道一个令自己又惊又讶,又无比叹息外加少量惊喜的事实:他活了。
虽然身躯腐朽老旧,但胸口起伏,出气温热,身上没有烧伤,腿疼却能动,周遭破风漏雨,但五十步外惊现一口老龙窑,残破,还带着烟熏火烧的痕迹,外加雨水浇淋后的满布青苔,滕条杂草,长长的延伸出去,目测竟有百米长。
这不是他家的百米龙窑,看砖道和砌窑手法,康乾五味杂陈的目露痛惜,这里竟是个清末古龙窑残址,比他家祖上留下来的龙窑竟还古早了半个世纪。
暴殄天物啊!
康乾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感受着雨后凉风的侵袭,瘸着一条腿瑟瑟发抖的裹紧了身上湿滑黏腻的破烂衫。
这具身体的状况太糟糕了,哪怕康乾不懂医,也知道这身体不进行保养医治,怕是没两天的活头。
动一动便哪哪都疼,吸一口气肺管子都跟着抽抽,老眼昏花到看东西都晃,要不是被突然活过来的惊喜冲击,康乾完全有理由相信,他根本爬不出遮体的滕枝蔓草。
这朽木似的跟发条上了锈一样的身体,让康乾连剁脚问老天的力气都没有。
骨头捏着都感觉脆不拉几的,康乾怕一个不小心再把自己造没了。
开玩笑,好不容易又活了呢!
康乾开始一步一腾挪的往龙窑方向移,哪怕身体摆明了想要罢工,也阻挡不了他想要近前仔细观察这口老龙窑的决心。
清末老龙窑还带着明末龙窑的特征,与近现代改良过后的龙窑有着非常明显的区分,首先便是长度,百米龙窑在那时候是基本规制,不像现在,为了省时省工省财力,一口龙窑能建五十米都算是斥了巨资,常规的已经缩减到了三十米。
再有就是使用度上,古龙窑修修补补,新砖嵌旧墙,颜色驳杂不统一,远远看去就跟丐帮身上的百家衣似的拉拉杂杂斑秃黑黄,而近现代龙窑,烧个三两回就得扒了重建,根本不会有修补一说,除了为宣传保持外观能看,再就是为了向外界展示财力耗损度,让青瓷虚高的身价有个物超所值的说服力。
康大成自己不愿意随波逐流的用这种方式给青瓷抬价,就也不允许康乾起那种歪心思,他灌输给康乾的青瓷身价表,只能是因为青瓷本身的物有所值,而不是人为操控,所以,祖上的那口老龙窑从未重建,修修补补的一直用到了被三叔卖掉的那天。
这也就是康乾丝毫不嫌弃眼前残破龙窑的真正原因,甚至在目光中还带上了捡了大漏的惊喜感。
如果这窑无主的话,康乾在心里默默给了定位:先到先得,这窑是他的了。
秉着占便宜要趁早的心思,康乾拄拐走的飞起,丝毫不理会这临时捡来当拐的树叉能不能承重,满心里都是即将摸到古龙窑的兴奋。
什么老破残躯,拉风箱似的喘息,以及疼到麻痹的左腿,都不能影响他即将拥有古龙窑的激动。
爷爷在天有灵,倘若和他一样看见这条古龙窑,想必也会如他一般,压根顾不得周身情况,只会满心满眼全是窑。
然后,一个踉跄,坑洼满地不看路的后果立马叫康乾尝到了。
他摔了个大马趴,整个人顺着斜坡咕噜噜的滚进了残破的古窑龙口,伤腿和残躯狠狠撞在碎砖石块中,脑袋磕的抬不起来,耳朵眼里嗡嗡的炸起了雷,整个人的灵魂差点从这具身体里震出来,拉扯撕裂的疼痛随即传遍全身。
……
“哎哟,可摔死老子咯!”
直过了好半天,康乾才从疼痛里找回声音,同时,关于这具身体的记忆也随之而来。
康乾:……
敢问,一个拥有三子一女的老父亲,是怎么把自己弄到这副叫花样的?
子女不孝是其一,过分心软是其二,外加运道走背字,愣是把个本该富足过晚年的老鳏夫给生生折腾成了这副邋遢熊样。
康钱,这具身体本来的姓名,兜着满身凄凉悲苦的心,在秋风乍起的夜里,发着高热,饿着肠胃,叫儿女未果的情况下,一个人孤零零的死在了去老妻坟前的路上。
再回神时,灵魂已经变成了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大小伙子。
未婚,并且连恋爱都没谈过的小年轻康乾,骤然在记忆里拥有了三子一女,然后就着夜雨积洼处,看清了自己现在的长相。
那下垂的眼角透着迷茫的失望,悲苦的皱纹里镶嵌着道道愁恨,耷拉的面皮下布满举步维艰,而穷困潦倒的光则从每一个毛孔里散发出来,骇的康乾甚至都没敢把手往眼前晃,头歪眼斜的又一头栽倒在碎石砖堆里。
太磕碜了,太凄惨了,太荒谬了,太特么的……
特么的这叫什么事儿?
要不是舍不得身旁刚到手的清末古龙窑,康乾恨不得一头碰死在碎砖石堆里。
这副身体的大好年华早已过去,他接手的是具残躯败壳,不仅伤痕累累,更平白丢失了好几十年寿命。
直接喜当爹笑当爷了。
康乾狠狠抽了口气,觉得自己被老天爷给玩弄了,但他没有可反悔的机会,既然来了,就该当好好的活下去。
况且,贼老天虽然坑了些,但在外物上非常大方的补偿了他,古龙窑哎!还是清末的老龙口,倘若再从里面清理出一二带着那个时代印记的明清残片,他简直要赚翻了。
这么一想,用几十年青春换一口古龙窑也挺值,康乾想着想着,干瘪的嘴巴里发出吭哧吭哧的笑声,听着跟拉木锯似的干涩。
又渗又厉,还带着绝处逢生的嘶哑嚎叫。
近听知道他是高兴的,远闻只叫人以为他在为命挣扎,不甘困死,狼狈求生。
把可怜可悲可叹尽数演了个遍。
这就是追着脚步来寻人的康招弟所看见的老父亲凄凉无助,求告无门的一幕。
瞬间就把她给整红了眼眶,“爹啊~你这……你咋弄成这样了啊?”
也就半年没往娘家去,再听见娘家消息的时候,就是老父亲被三个兄弟给撵出门的噩耗。
康招弟实在不明白,三个儿子,怎么就没有一家能容得下孤身一人的老父亲,就那么狠心的将老父亲一个人给关在门外头,任由他拍门喊叫也不开。
“爹,爹,爹啊,你听见我的话么?爹啊……”康招弟六神无主,和后脚赶来的丈夫一起把人扶起来,她的小儿子和大闺女紧跟其后,一家人显然都出动了来找人。
康乾意识还算清醒,就着搀扶力站直了身体,但只能一只脚垫着地,一半多身体压向被人扶着的一面,嘴里尽量将嘟囔提到最大声,“没事,就路滑摔了一跤,招弟啊?你咋知道往这边来寻我?”
康招弟哭的眼睛红肿,头发凌乱似草,整个人瘦黄瘦黄的,连她身边的两个孩子也瘦小瘦小的,至于她的丈夫,康乾借着不大的眼睛缝,眯眼瞅了一下,非常老实的农民装扮,木讷讷的一声不吭,见他眯眼看过来,也只闷声喊了个爹字,余话一个字没有。
康招弟这男人,看着就不机灵,有种钝钝的笨。
“我问了二弟,二弟说见你最后上了山,猜你可能往妈的坟头上去了。”康招弟抹着眼睛往山下路林边上瞧,那里站着一道人影,不见动,也不见离,远远的站在那里,一声没有。
康乾现在眼神不好,歪头一眼没看清,也就失去了探究的心思,他现在比较担心自己身后的龙窑归属,以及这条寿命有损的身体。
“招弟啊,爹问你个事,这龙窑……”他手指着身后蔓草堆里的长长砖墙道,“有主没?”
康招弟顺着康乾手指的地方看去,满脸茫然,“啥龙窑?爹你说啥呢?这不是老砖厂留下的破砖窑么?好多年了,早没人管了。”
康乾:……砖厂?破窑?
暴殄天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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