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康乾没能再就被荒弃的老龙窑发出感慨。
他透支的体力负担不起年轻又亢奋的精神力,在得到这口窑不会有人来打主意的肯定下,终于眼前一黑的陷入昏迷。
这副与半年前精神矍铄样截然不同的憔悴与邋遢,让康招弟哭的泪水涟涟,吓的慌手慌脚,“爹呀……爹,你、你别吓我……”
女人的声音穿透力强,远远的传出去带着慌张的嘶哑,终于把站半道上远远观望的康进财给招上了山,合着姐夫牛丁一一起把人往山下搬。
老头本来身型高大,有老妻照顾的时候,除开精神面貌红润有光,最明显的特征就是身板笔直,干净利落,比很多上了年纪的老头更体面讲究,一身中山装走出门,常常会被人误会是哪家单位里退休的老领导。
他家老妻自己不舍得穿衣打扮,却特别钟爱给自己的丈夫捯饬外表,每每出门听见有人夸康钱老而弥坚胜似青年,她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自豪感。
康钱虽然自婚后经济不自由,努力藏点私房钱还要随时接受老妻的盘查,但在生活上可是从来都被照顾的妥妥当当的,从没有饥一顿寒一晚的情况出现过。
然而,自老妻离世后,他的日子就开始每况愈下。
儿子们一开始还知道往他门上来,三个儿媳也是隔天就来给他做一顿好吃的,生活里虽然缺了老妻的陪伴,可是儿孙们的孝心让他逐渐感受到了活下去的勇气,是终于从丧妻的痛苦中挣扎了出来,开始认真过起了单身日子。
不是没想过搬去和几个儿子同住,实在是三家子人都为了能把老头接回自己家而一直没谈拢,老头康钱又一直被老妻管的服帖温软,脾气是公认的好,手底下的儿孙们从没搁他嘴里受过气挨过打,相比于老妻的严厉威势,他更受家中孩子们的喜欢。
“妈,这是……外公?”牵着小弟跟在自己父母旁边的大女儿牛果,终于发出了满腹疑问。
她实在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才半年没见而已,她那一向整洁精神,逢人便露出笑呵呵表情的和蔼外公,就跟去了非洲捡煤球的难民一样,邋遢潦倒的瘦成了一把骨头,这要是在街上顶面撞,她能以为是哪里来的臭要饭的。
简直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小弟牛实还不太懂事,但他也知道自己外公是个大好人,每次看他都会给他好吃的,于是在耳朵眼里钻进了“外公”两个字眼时,反射性的摇了摇姐姐的手,“吃酥油饼,甜麻团,外公给。”
他话说的还不够连贯,但意思很明白,有外公,就有好吃的。
牛家条件不好,他虽然是个男孩,却是拖油瓶牛丁一的孩子,血脉上算不得真正的牛家人,所以,在亲奶奶都排斥他们一家的情况下,他没有享过一天属于带把男丁的好待遇。
外公这两个字,是他短短三年人生里仅有的甜。
两个孩子眼里的怀疑深深刺痛了康招弟的心,她呜咽着跟在丈夫后头一路小跑,拉着老头康钱的手,嘴里不停的叫他,试图唤回他一点点回应。
她在牛家的日子不好过,每回为难,都是这个老父亲背地里接济的她,婆婆分家,没给丈夫分一片屋一分地,两人带着孩子成了无根飘萍,只能辗转各个市镇打工挣钱。
之所以半年没回来,也是因为这次的打工地点离老家远了些,来回要坐五六个小时的车,她是等和丈夫的工钱结清后,才带着儿女一起回的。
只是人刚下车,就听见了大康村二老康家的闲话热闹。
她紧跑两步揪住二弟康进财的衣摆,也不敢用力,怕害他手滑摔了老父亲,“妈才走了一年,你们就把爹照顾成了这样,就不怕妈半夜里来找你们么?你们还有没有良心?”
困顿的生活状态让她看着比实际年龄大了好多,声音里还带着疲惫的沙哑,拽着康进财的手上布满割裂细碎的小伤口,指节粗粝变型,一看就是长期劳作磨累出的岁月痕迹。
康进财被她指责的默不吭声,事实上对于外面的闲话,他也半信半疑。
半晌,他才闷声道:“你不发过誓,以后再不回娘家了么?怎么这次又来……借钱?”
康招弟被他怼的惊慌撒手,又气又急,“什么叫又来?爹毕竟养了我一场,就算不是亲生,偶尔回来看一眼能怎么样?你什么时候也和那两人一样变得这么刻薄了?”
康进财没说话,场面一时除了下山的脚步声,再无余音。
康乾闭着眼睛,终于从浠昏的思绪里把一团麻线似的家庭关系给理清了个大概。
长女是抱养的,三个儿子确实是亲生的,老头成亲五年也没让妻子生出个崽来,外面闲话难听,他就找人抱了个没人要的女娃来,取名招弟。
几人赶路,只有牛丁一没有开过口,他一直在注意着老头康钱的神色,等看见他眼皮似乎动了动,忙停了脚步将抬着肩窝的手挪至老头后背,半抱着将人移到松竹树下的草堆里躺好,“爹?”
接着对靠近前的大女儿道:“果,你脚快点,去村里借辆板车来,咱得送你外公去镇上卫生院。”
康进财在看见老头有动静时就悄悄撒开了手,一个人又默默的退到了后头,听见姐夫说话,他拦了一把牛果道:“我去吧,你不一定能借到。”
牛果看看不吭声的爹妈,拉着小弟让开了路,在康进财路过她时,突然开口,“二舅,我相信外公,他才不是那种人。”
康乾不知道怎么回事,在牛果说出那句话后,他那眼里忽然就落了一串子眼泪出来,哗哗的糊了他一脸。
这让一向自认脾气和骨气一样硬的康乾狠狠震惊了一把,直挺着身体僵的动也不动,只在察觉有几道目光同时向他看过来时,才忍不住稍稍扭开了半边脸,试图将不听话的眼泪水擦掉。
落在几个小辈眼里,就是老头必然受了无尽的委屈和冤枉,可怜兮兮的叫人不忍直视。
康招弟又哭了。
康乾被她呜咽咽的哭声搅的心情郁愤,外加觉得丢了人,一时没多想,觑眼就道:“老子还没死呢哭什么?”
他一副和之前截然不同的凶恶,生生打断了康招弟的哭声,在她错愕的眼神下,把眼睛瞟向十步之外准备去借板车的康进财身上,“去告诉老大和老三,从老子这里拿走的钱,一毛都别想少的都要给我还回来,否则……我送他们去镇里丢人。”
这口强撑的气出完后,康乾重新倒回草堆里,枯瘦的手冲着康进财挥了挥,跟撵狗似的道:“老大那快进门的儿媳妇听说是电视台里的记者,回头你问问她,感不感兴趣采访一下康老鳏夫情迷小寡妇,万百块钱豪购春宵一刻的真实故事,嗯,真一手资讯,绝无中间人瞎编乱造,绝对的保真不渗水。”
场面随着他的话音突然沉寂,大家眼神不约而同的看向躺在草堆里,明明落魄满身破旧,却生生叫他躺出一种悠闲懒散的舒适姿态来,与之前的精神萎靡差异巨大。
到底是壳子里住的个年轻魂,就算昏迷也只半刻左右的时间,醒来磕巴都不带打一下的就接上了角色扮演,且演的还不赖。
康进财被他揶揄的不由自主的挪前了一步,叫他,“爹?”
只是这声音太小,还没传到康乾耳里,就被另一声更大的“康爷爷”盖了过去。
这声爷的称呼冲击实在太大,饶是康乾已经接受了这具身体拖家带口的事实,也一时没能从心灵上转换过来,叫爹已经很过分了,这爷一出口,就跟前面被他刻意忽视的外公称呼一样,提醒着他年老体衰的事实。
惨的连逃避的余地都不留。
来人很快奔近眼前,看模样该有二十来岁,剃到贴近头皮的短发,穿一身利落的盗版李宁运动套装,远远的身后停着一辆掉了漆瘪了半边身的小破拖挂车。
康乾很不想承认这个爷的称呼,但来人一脸担忧,眼神丝毫没有作假,围着他焦虑的团团转,“康爷爷,我奶让我来接你,她说家里的屋子已经腾出来了,以后您就跟我们过。”
喔嗬~!
康乾第一时间去看康进财的反应,果不其然,从他眼神里看出了嘲弄和气恨。
好像坐实了某种猜测,又带着果然如此感,再联系康乾刚说完的威胁语,一股子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嫌疑味道,立马出来了。
康乾:……擦,这小子来的也太巧了。
老子这一身的洁身自好,二十八年的处男真操,怕是要毁。
“哎哟,我天呐~!头晕、腿疼,老子烧还没退呢!”
最终,打破沉默的依然是康乾,他在康进财甩手走人的当口,在牛果一脸“我难道信错了人”的凌乱里,扭动身躯的挣扎出了濒死鱼儿般的活力。
“快背我去卫生院,老子腿还断着呢!”
牛丁一默不作声的重新背起了他,全程八风不动的表情盖住了他的真实想法,木讷憋闷的招人喜欢。
嗯,是时候表演一把老无所依的可欺寡老了。
可怜啊~康钱这老头太可怜了。
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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