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逃脱
那位村民口中的族长拄着拐杖走近,一头白发被黑布幞头巾子束起,精神矍铄。
他因年老而变得浑浊的狭长双眼扫视一圈四周,缓声道:“怎么都聚在这里,大老远就听见这边有人吵吵嚷嚷。”
方才还撒泼吵闹的孩童抽噎了两下,双手紧紧揪着母亲衣襟,往她身后缩。
刘麻子咬牙切齿地指向谢明秋:“就是她,要打死我妻子。”
村民一瞬间愤怒起来。
谩骂声、指责声,一时间甚至这些口诛讨伐的浪潮之外,还混进了碎石块和舀水的半边葫芦瓢。
青若下意识地向前扑去,试图挡住疯狂村民们的攻击。
“待着别动!”谢明秋支起手臂护住眼睛,一把将人带到自己身后,转身抽出腰间软鞭。
“砰”的一声闷响。
那直冲青若门面而来的葫芦瓢被强韧的软鞭截下,被刹那间惊人的力度狠狠砸在地上。
混乱局面中,族长被蔺效寒用利刃抵住后腰,冷汗直流,步伐僵硬而缓慢地走到人群中央。
“族长!”有人紧张地高喊一声。
很快,村民们平静下来,都喘着粗气瞪向他们,恨不得把这些乱闯入的外人扒皮抽筋。
“我家娘子身份尊贵,倘若她有半点磕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别想逃脱干系。”
蔺效寒威胁完他们,手依旧稳稳放在族长后腰处,压迫感极强,宛若行刑时掌握罪人性命的铡刀。
漫不经心地转着刀柄。
在村民们紧张的惊呼声中,蔺效寒嗤笑一声,锋利刃面隔着族长身上穿的青袍,故意做坏,比划了几下。
老人被刀刃抵着腰,也面不改色。
他微微垂着头,松皱皱的眼皮耷拉下去,叹气。
活脱脱一个舍己为人、不惧强权的好族长形象:“娘子,您高抬贵手,放过阿兰吧。”
刘麻子歪过头,接收到族长那意味深长的眼神,这才迟钝地挤开人群,目标明确地直冲向最外围的王揽。
“我那可怜的妻呢?阿兰——”
王揽想要躲时,已经晚了。
他踉跄两下,人是站稳了,肩上的铺席大幅度晃了下,阿兰的大半个身体滑出来,布满鲜红鞭痕的双臂垂在两侧。
然而女人如同被折断的苇草,在空中荡了下,软绵绵地滞在那里了。
她半个身子以一种奇诡的姿势弯折在半空。
“死,死了!”
刘麻子正好对上那张倒吊在半空中,苍白冷僵的女人面庞,吓得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亲眼目睹了阿兰的“死亡”,老族长嘴角下撇,半垂的眼里却闪过一丝庆幸,暗自松了口气。
死了才好,死人的嘴是最严实的,他只怕有人活着离开村子。
污血浸透了薄旧的草席,一股难以忽视的恶臭味从里面弥漫出来。
众人不由得后退几步,害怕的同时,屏住了呼吸。
真的死了。
他们没有说谎。
拖着自己酸软的双腿,刘麻子呆愣着坐在原地,满脸不可置信,接着才觉得后背发冷。
他弓起腰,用看罪不可赦的恶人的眼神瞪向站在一边的谢明秋,“是你杀了她。”
谢明秋简直要气笑了。
一个整日虐待妻子的拐子,也配来指责她?更何况,阿兰究竟是不是他拐来的都难说。
“怎么?是给你的银子不够。”
她握着鞭子步步逼近因恐惧而不断后退的刘麻子,嘲讽道:“昨晚上不是收了我仆从给的银子,怎么,现在又要反悔?”
男人怒视着她,从牙缝里挤出话:“她是我妻子,活着的时候是刘家的人,死了也是我刘家的鬼!”
老族长皱起眉,想要说什么,谢明秋转头冷冷瞥了他一眼,把话堵了回去:“自然可以,只是你收了我那么多银子,如今你想把人要回去,起码也得还我三成。”
整整三成。
那可是十八两银子。
刘麻子铁青着脸,重重地反复呼吸几次,他哪里拿的出那么多银子,昨晚赌钱便输了个精光。
见男人紧绷着腮帮子,一副怒极模样,却不反驳。
谢明秋福至心灵,挑眉问:“怎么?难不成你已经花光了,那可是整整六十两银子。”
“六十两!”
围观的村民发出艳羡不已的惊叹声,同身侧的人发牢骚,“怎么偏就让他走了狗屎运……”
“够了!”老族长脸色难看,不顾身后刀刃的威胁,突然剧烈地挣动起来。
他得制止刘麻子继续失言下去,都是一群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看够了闹剧,得到了想要的信息,也该走了。
于是,按照他们昨晚商量好的那样,捏了捏青若虚扶在她身旁的手。
该结束了。
接过青若手里的团扇,谢明秋嫌恶地看了一眼王揽肩上的女人“尸首”,仿佛见到了什么脏东西,又迅速别开眼。
“一直背着她做什么?也不嫌脏,还不赶快去扔了,真是难闻。”
王揽应下,扛着草席慢慢挪动起来。
刘麻子还不死心地盯着他跟了几步路,被那张神情凶厉的黧黑面孔吓得硬生生停住,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口水,讪笑起来。
而谢明秋则轻蔑地扫他一眼,把软鞭重新缠回腰上。
只见她故意动作夸张地扶了扶鬓发间的缠枝花银鎏金钗,微抬着下巴的骄矜模样,与平时大不相同。
青若咬唇忍住笑,远远跟在自家娘子身后,生怕自己不小心笑出声。
眼看着他们越走越远,刘麻子急得原地打转,也不顾什么身份尊卑了。
恶狠狠地质问老族长:“这下怎么办,那女人死了,谁给我洗衣做饭?”
有牵着稚子的男人经过,看老族长神情郁郁没有接他的话,露出个不正经的笑来:“我还当什么难事儿,再买个不就成了。”
刘麻子“呸”的一声,朝那人吐出口唾沫,竖起眉毛骂道:“昨晚上银子都输给你了,老子哪还有余钱!”
男人正要再取笑他几句,却见老族长突然蹲下、身,指腹在染了污血的土地上抹了抹,然后低头嗅闻起来。
微涩的苦味。
不是血!
他们被骗了,老人素来冷静淡然的神情骤然被打碎,在村民惊恐的眼神中,他踉跄着砸了木拐杖,浑浊双目流露出渗人的精光。
“一群蠢货,还不滚去追!”
他眯起眼睛望向青顶马车消失的方向,平和慈祥的面孔终于被撕裂开,露出佛口蛇心的本质。
那些人,绝对不能活着离开。
接着,颤颤巍巍从腰间的锦囊中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薄而脆的黄麻纸来。
他咬破手指,沿着黄麻纸上浅淡的朱砂痕迹,用鲜血给符咒重新染上颜色。
*
天惶惶,天惶惶。
不见弱骨哭坟场。
豺啖红襁褓,银钱换羹汤。
泪茫茫,泪茫茫。
勿怪佞豺笑民猖。
误识黄雀面,食蝉暴野荒。
——《万女碑》
罗州城,馆驿。
水汽蒸腾的药浴桶中,阿兰支着腿,遮掩起来身上未痊愈的旧伤,有些拘谨地侧过脸,往身上慢慢地撩水。
谢明秋抬眸看过去,眼睫忽地震颤了一下。
只见女子光洁的皮肤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丑陋疤痕,有的已经很淡了,呈浅淡褐色。有的明显是新伤,血痂褪去,露出痊愈后生长出的粉色新肉。
那施暴者,单挑着不会露出来的部位打,柔软的腹部常年留有淤青,脚趾盖的断裂处灰白发硬,瘦到肋骨分明。
只有亲眼目睹这些斑驳伤痕,才能窥到一丁点,那灰暗交易网中最惨痛的一环。
青若垂下眼,竟是不敢再看。
幼时,扬州城的法华寺有位广受尊崇的法师,通晓经论,声音宛扬动听,讲的内容却不枯燥,反而晓畅易懂。
他常常于正月里,在佛寺中开俗讲,被无数僧徒俗众所敬仰,谢明秋随阿娘入寺时,正好讲到《法华经》。
凡造五逆罪,及十重罪,死后必坠于阿鼻地狱。
她懂事后,也查览过经书,书上说,“阿鼻”的梵语意译为“无间”,即痛苦无有间断之意。
谢明秋背过身去,心里只觉得荒谬,从小,耶娘便视她为掌中珠,她能够想到的最苦的事,便是打完一场酣畅淋漓的马球,脚跟被磨破后,阿娘为她涂药时的那阵尖锐刺痛。
殊不知,阳世虽没有阿鼻,却有单属于被拐女子的无间。
馆驿外。
被王揽那群部下围困住的蔺效寒神色不耐,年轻小郎君们对于那天的安排十分不满,觉得他们失去了和谢明秋熟识的机会。
偏偏走了运的蔺效寒却是一根不开窍的木头,脑子里只有办案和除魔,白白生了一张好皮囊。
面对他们的追问,他语气也逐渐恶劣,“那么中意谢娘子,怎么不亲自问她?”
谢明秋换好衣服走出门,恰好听见这句。
挑眉笑道:“要问我什么?”
诸位小郎君便哑了火,你看我我看你,来回推搡着,谁都不敢吭声,闹了个大红脸。
王揽嗤笑一声,扫了一眼部下,只觉得丢人。
朝他们回以一礼,谢明秋倒也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只是转身看向蔺效寒,忽视那些少年郎的灼灼目光。
她眉眼带笑:“蔺郎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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