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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暗涌


长安城。

        暮色渐沉,长街坊市间明灯错落,好一个火树银花夜,人群如织香车宝辇络绎不绝,喧闹声此起彼伏。

        有梳双髻的孩童戴着由彩线缠成的银制长命锁,脚踢陶响球,与伙伴们嬉笑追赶,穿梭其中。

        繁盛之程度,夜市三更才落,五更复起。

        谢明秋骑着高大的河曲马,轻扯了扯缰绳,慢慢通过护城河上的长桥,栏边饰有明灯,粲然光影倒映在河水中恍若天边的星河。

        她没有戴帷帽,蓬松黑发束起,行走间珠钗摇晃,穿一身橙红缘边的彩绘朱雀白绫背子,腰系宝花缬纹涧色裙,锦靴踩在脚蹬上,时不时闲适地晃悠几下。

        暂时想不到要如何安置阿兰,又怕安源村会有人蓄意报复,她打算先把人带回谢家。

        青若随行在一旁,见有不少男女频频看向自家娘子,不掩惊艳,也与有荣焉地昂起头,心中暗喜,她就知道,娘子这么优秀的人,在长安城也照样出挑。

        京城的风物与扬州大不相同,谢明秋看什么都是新鲜的,还遣阿兄给她买了新鲜出炉的胡麻饼,手掌大小的圆饼,被熬糖刷出诱人的蜜色。

        一口咬下去,面脆油香。

        芝麻味醇香,熬化的胡桃馅仁直烫舌头。

        *

        过朱雀门,街东便是安邑坊,北邻东市,西邻勤仁坊,占地广阔,官员府邸沿坊中心的十字长街分布,谢府位于东侧尽头。

        行至此处,人烟渐少,长街宽阔。

        远远瞧见了乌头门横梁上悬挂的两盏飘摇的灯笼,炽红烛火在里面跳跃燃烧,映照出几道虚长的人影。

        “阿兄。”谢明秋单手持缰绳,揉了揉眼睛,惊讶道:“我是不是看错了,总觉得有人在等我们。”

        谢同涯轻嗤一声,用关切的眼神看自己妹妹一眼:“没看错,阿耶阿娘都在,自求多福吧。”

        小娘子不满地“哼”了下,双腿夹紧马腹,驱驰着马跑动起来,笑容明艳,丝毫没有做错事挨罚前的忐忑不安。

        “阿娘,阿耶——”

        枣红色的高大河曲马疾行而至,小娘子眉目含笑,不顾贵女仪态,踩着短靴扑进离她最近的女子怀里,“阿娘,明秋好想你。”

        本来闷了满肚子气的崔臻被小女儿这一抱,气散了大半,又瞧见她清澈杏眼下的轻微乌青,这下子真是一点气也没了。

        “阿娘别气了,明秋知道错了。”

        闻到崔臻身上熟悉的栀子香气,谢明秋忍不住在她肩膀处蹭了几下,鬓发顿时被折腾到散乱。

        崔臻叹口气,纤长手指拂过谢明秋的眼角,又是心疼又是生气。

        一想到这孩子留了封信就跟大理寺的人去罗州办案,那口气又提了上去,直堵得慌。

        “阿耶,明秋也想你了。”见阿娘的肃然神色略有松动,她冲站在一旁高大儒雅的中年男人眨眨眼,意思不言而喻。

        “阿臻,别一直站着,先进去吧,外面风大。”接收到女儿求助的谢逢令无奈,只好轻咳一声,试图转移话题。

        候在大门处提灯的奴仆们忍着笑,互相对视了两眼,也适时散开在长街两侧,摆出迎他们进去的架势。

        罢了。

        用来照明的灯笼轻轻摇晃着,着素色交领齐腰儒裙的侍女们提着灯,在前面领路。

        谢家父子俩慢悠悠跟在队末,谢明秋则紧挨着崔臻走。

        穿过朱红色门屏,便是黑陶瓦铺就的悬山式门庭,屋顶两角用作装饰的鸱尾翘起,她忍不住多瞧了几眼,上次来的时候似乎还不是这样。

        中门外的门馆是为宾客小憩而设,白日里常有门生出入,也经常有兄长之前在扬州的友人来小住。

        约莫是提前得到了消息,皆是衣着整齐,一个个轻裘宝带的俊秀少年郎,他们先是朝谢逢令与崔臻行了礼,又矜持地看向谢明秋。

        即便是夜里,灯火模糊,都能看到那些少年通红的耳廓,怎么长安的小郎君都这么害羞。

        谢明秋禁不住抬抬唇角,怕笑得太明显会让他们更拘谨,只好忍笑回了一礼,刚好对上她含笑眼眸的清瘦少年郎窘迫地不知道往哪看,又觉得对视过了应该打个招呼比较礼貌。

        只好磕磕绊绊道:“谢娘子好。”

        谢同涯在一旁及时介绍:“这位是我的同僚,杜理丞。”

        待谢明秋和他们一一打过招呼,他们才离开门馆,直直穿过曲折的长廊,朝内堂的方向而去,谢同涯还要留下陪宾客,便没有再跟随。

        杜郎君还沉浸于方才谢娘子对他的那一笑,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般,红着脸垂眼直笑。

        见同僚这副不争气的模样,谢同涯颇觉得有趣,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杜小四,回神儿。”

        少年一张白净面孔泛起红,不自在地挠了挠耳朵,“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妹妹这么,这么……”

        “这么什么?”

        “当然是漂亮啊。”有人抢先回答道,谢逢令这位严厉的老师不在,他们又是年龄相似的少年郎,插科打诨几句,便重新活跃了起来。

        “她?”看习惯了自己妹妹长相的谢同涯顿了下,淡淡回答:“漂亮是漂亮,但也没你们说的那么夸张。”

        “哇——”

        顿时,在一片起哄声中,有人环住他肩膀,不满地反驳,“开什么玩笑,谢娘子明明就是神女一样的姿容,简直是惊为天人。”

        “就是,你一个做兄长的怎么能这么说妹妹。”

        有郎君附和道,用一种艳羡的眼神看向他:“要是我有个亲妹妹,我肯定把她当明珠一样,我妹妹就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小娘子。”

        谢同涯:?

        *

        另一半,谢明秋住的那间小院子已经收拾妥当。

        进门是朱红色环廊,庭院中央挖有宽大的池塘,夏日里遍开藕荷,还养了群红头白尾的胖锦鲤。

        池上建有楼阁,用四根长柱撑起,雕花栏杆围出一张大坐床,头顶仅有遮雨用的四角屋檐,竹卷帘自四周垂下,既能遮蔽人影,又不妨碍观景。

        谢明秋很中意廊亭外的那架高大的木制水车,水声淙淙,鲜有人声,很是静谧。

        廊杆上卧着一只雪白的长毛狸奴,见她进来,也不怕人,琥珀色瞳孔盯着她看了会儿,又懒懒睡过去了。

        “这是你兄长捡回来的猫,你这儿安静,它平日里最喜欢待在这里睡觉。”

        崔臻见她看得目不转睛,笑了笑:“你们兄妹俩的性子真是像,都喜欢这些毛茸茸的小动物。”

        “阿兄捡的,那它叫什么名字?”

        “平日里都唤它雪奴。”

        似乎是听见有人唤它,雪奴叫声软绵绵的,一边叫一边伸展开身子,开始舔自己身上的毛。

        侍女提着明灯推开室门。

        屋内灯火通明,装饰用品都是谢明秋熟悉的风格,一看便知是阿娘亲自准备的。

        内室里燃的是她用惯了的薄荷香,紫檀雕花嵌螺钿绣围屏隔开了堂厅与内室,一进入熟悉的环境,谢明秋就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泪眼朦胧地看向母亲。

        半边身子也没有骨头般倒向崔臻。

        盯了会小女儿眼下淡淡的乌青,崔臻轻轻抚了抚她细嫩的脸颊,“像是清减了些,看来这一路上是没少奔波。”

        “阿娘,我就是没睡好,整日待船上,晃悠来晃悠去,弄得我头晕。”

        见少女仰头没心没肺地咧嘴笑,崔臻忍不住勾起唇角,拿削葱般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戳了戳她眉心,“下不为例,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我真觉得错了,我错了阿娘。”

        谢明秋是个黏人精,小时候犯了错也是如此,一旦耶娘和兄长有一丁点不忍心,她就立马撒娇道歉,顺杆往上爬。

        偏偏谢家人都被她哄得死死的。

        “我不该让你担心,下次再不敢了以后遇见这种事我一定征求过你们意见再去。”

        什么叫征求过意见再去?崔臻淡淡道:“我从同涯那里听说了,蔺家那个二郎,你不要和他走得太近。”

        “为什么?”

        “他不是个好相处的性子。”崔臻像是想起了什么,神色有些惋惜,“罢了,你才来长安,以后就知道了,蔺二郎他虽然性格有些顽劣,心思却是纯良的,可惜……”

        可惜什么,谢明秋垂眸思索片刻,先应下母亲的嘱托,然后朝外头摆摆手,唤进来位清瘦的女子。

        解释道:“她叫阿兰,是我从安源村救下来的,只是这件事说来话长,我以后慢慢告诉你。”

        崔臻端起茶盏吹了吹,看向女子,问:“阿兰是么,你可有什么安排。”

        “夫人。”阿兰突然跪了下去,在谢明秋震惊的目光中用力磕了个头,再抬头时,额角多了块乌青。

        “哎你……”

        她瞠目结舌看向阿兰,猛地起身准备扶起她,被母亲微微拦了一下,然后朝她摇了摇头,“明秋,让她说完。”

        阿兰眼眶通红,先是冲谢明秋感激一笑,面向崔臻恳求道:“谢娘子救了我,还因为我受伤,她与我素昧平生,却是我这辈子遇见过最好的人,我愿意留在娘子身边,求夫人成全。”

        “倒是个知恩图报的女子。”

        崔臻轻轻放下茶盏,“既如此,等等。”

        她猛地转头盯住阿兰,“你刚刚说,明秋受伤了?”

        阿兰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有些疑惑地看向谢明秋,欲言又止,难道娘子没有告诉夫人和大人这件事,那她是该说还是不该说。

        两人齐齐看向谢明秋,一个愠怒一个迷茫。

        谢明秋:……我可以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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