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本心
叶之远挑眉,后撤一步,拱手承认。
“是我大意,下次定然认真以对。不如就趁这会儿,我同姑娘皆还余大半体力之时,再指教一二?”
俞诺眯眼,她其实有些想回去睡觉了,只是既然叶之远这般邀请,又恰好打到酣处,不好推脱。
“那便来吧。”
俞诺不再磨磨唧唧,只是拿了刀便出手,叶之远亦以折扇侵上前来。
“此招名为烽火狼烟,乃家族传承。”
这次交锋,二人不再止步于简单切磋。
平地起波澜,夏风慢流,缠于刀间扇外。
一边有雨夜炊烟袅袅,目送行人远去,雨滴寒冷沁人骨,好在腹中一点温热慰藉,连带着刀尖也似乎尚存余温未了;一边有战场烽烟四起,城内将军挥扇指挥,城外人大马金刀,扬鞭沙场。
若说此前同大小姐一战,俞诺的刀上带着清淡与寒意,这一回便是鲜香与温烫,她是抱着自己初见驴肉火烧的心思来的。
行伍中人疲倦不堪,这一点热度便可以支撑人走很长的路。
叶之远扇中意味亦裹挟无边萧瑟广大之意,他的手随着动作逐渐现出残影,如战场呼啸冷风,朝俞诺刀尖一点扑来,一时间竟然逼得这一点温意往后退出。
俞诺对上这一扇之威,心中不由有些惊叹。她能明显感受到这扇之中浓厚的烽烟之气,这烽烟气怕不只是从逢魔一战记载下来的历史所积蓄的,要上溯到更早的万国争乱年代。
这是剑中之意,《境界谈》中曾言道,人行至高处,即使一招式重复数百遍,或许也无法真正发挥出其中效力。
行至高处之人,可自以剑意
叶家虽然在大陆并不出名,然而确乎也历史悠久。
而叶之远能将此招悟至此处,亦可称少年英才。
俞诺步伐顺势而动,目光冷静,无波无澜。
她的刀随时可进退,而扇已然如飓风过境一般,不可停滞。
这似乎是她的优势,然而放在此刻,似乎并不尊重全心投入的对方。
“俞小姐,着神,莫要退避。”
叶之远的声音飘入耳廓,俞诺定了定心,迎上前去。
叶之远于其刀意愈感愈深,心思亦愈发专注。
那一点温热星子便在萧瑟战旗中跳跃转圜,时而周旋不止,时而挺而上前,刀锋与扇骨摸索擦出点点火花,绽放在黑夜中,似是一朵朵缩小了的烟花。
一边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冲势,一边是雨夜行军的苦心竭力,附带一份温热,一时竟不分上下。
烟花谢时,二人之力皆竭。
战鼓依旧擂擂不止,却似有将士劳乏停滞,战阵现出一丝空隙。
刀力亦渐息,刀尖却仍然留有余温。
于是刀入间隙,今夜的最后一声铿锵金石响彻场中。
而月色亦忽地跳出重云,重洒清辉。
终还是刀胜一筹。
叶之远朝后倒去,半腿伏地,以手支撑,维持住自己半跪的姿态,畅快笑了一声,缓抬头,眼中有惊喜之色。
他原以为自己有前人之式,再借上风之势,足以胜过俞诺,然接触才发掘俞诺之势虽平缓温和,然其中厚重深邃之感,竟然远胜于他。
俞诺则是被力推得退后几步,双腿并立,学着他与大小姐平日的礼数,拱手道:“承让。”
“不曾想,俞小姐不但于修为功底有所突破,于道途亦有所了悟。”叶之远笑道。
“不敢当,”俞诺道,“你的功力当真已经恢复许多了,我初见你时,你还一副纸一样的模样,好像马上要被风吹走了。”
“还要多谢俞小姐帮助,”叶之远依旧有些许清瘦的面庞在月色下亦是白皙数分,他又笑了笑,“珑城大比后,诸学院便要来招收新生,到时候,望小姐为我留下一个位置,我能感受到自己的病灶很深,或许还需要许久才能恢复,还须……叨扰俞小姐一段时间。”
俞诺没什么意见,点点头:“自然。”
说着她打了个哈欠,挥挥手道:“夜色已深,我便先回去了,叶少爷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叶之远在夜色中微微一笑:“自然,待大比之日再同小姐相见。”
是夜月明整晚,或许是因为睡前活动开了筋骨,俞诺的睡眠质量很不错,清晨早早醒了过来,美美煮上一碗蘑菇汤,盛于杯中,捧着站在窗棂边赏清晨好景。
从她的视角,可以看见俞家的后山一派郁郁葱葱,待到秋日,这里将会呈现漫山黄叶的景象。
所谓后山,亦不过小山包一具,然而于窗中观,与大山韵味亦别无二致。
俞诺一边听林中虫鸣,一边啜饮杯中浓汤,心神放松。
恰此时,一声渺远而凄切的笛声自山林间传来,顺着逐过长林稍的晨风,飞至窗边人耳畔,转圜许久,方才消失,惊起一群飞鸟。
俞诺住了举杯动作,侧耳倾听。
只闻一阵沉默后,漫长而哀婉的小调又缓缓地吹奏起来。
声柔而连绵,似闺阁怨曲,却似乎又不只是如此。
吹笛人内心似乎又说不断的愁绪,平时无以宣泄,只能借这无人的晨间,于山林之中,得以发泄片刻。
她揣度片刻,一口饮尽杯中浓汤,便走出门去。
站在山林树下,她往上眺望,只见一角金边红裙映入眼帘。
她想:咦,这条裙子,我曾见过的。
这么想着,那裙子主人恰好露出一点面孔,证实了俞诺的猜想——确实是大小姐。
大小姐为何大早上要坐在树上惆怅吹笛呢?她不是喜欢琴么,今日怎么没有将琴带出来,改换吹笛了?
俞诺侧倚在树上,倾听她的笛声。
大小姐的笛声也很好听,中正清雅,不偏不倚,婉转连贯,有哀而不伤之意。
片刻后哀婉笛声逐息,树上姑娘对着初升的朝阳,缓缓叹了一口气。
“大小姐何故叹气?”
俞思邈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转头低目,才看到一个小小矮矮的瘦弱少女,手里攥着一个红色小方囊,站在树下睁着大眼睛望着她。
她的脸蛋很小,然而白皙光洁,两只未长成形的凤眼拖着两汪明眸,俞思邈第一次在演武场上见到这双眼睛,便为之动容。后来少女在比试中脱颖而出,友人告知其身世,她便更为其坚强从容折服。
俞思邈原本已无同任何人交流的兴致,如今看到女孩,不知为何竟有了几分倾吐心中郁结的心思。
她纵身一跃,轻盈落地,裙摆飞舞出海棠花样,落在俞诺面前,半低了头摸摸她的脑袋,微微一笑:“叹气,自然是因为有所不顺心。”
“何处不顺?”
俞思邈坐到一旁一块大石头上,脸上表情有些难过:“我父亲与我,在今后择道方面,有所不合。”
俞思邈的母亲很早便因病去世,但她永远记得她手把手教自己弹琴的那一抹倩影。她面容性格都随了母亲,一身好技能亦不例外,从小能歌善舞,善于音律,六岁方入修道一途,听了讲学先生说世间诸道音修算一大门,便笃定要于此道有所精进。
然而他父亲却不这样想。
“都说大道三千,但你看看能到头的又有几家,你看四大宗门中的领头之人,音修又有几个?你是我俞家独女,怎能囿于小道。”
因是不允,砸了俞思邈好几回琴。黄梨木折了几次,小小的俞思邈便以泪洗面几次。
起初她极力抗拒父亲想法,然而随年龄渐长,她也逐渐理解父亲纠结所在。每回珑城大比后,便有修道院来招收新人,然而其中大多招收剑修体修,至于其他路子,名额寥寥,有时竟能碰到一个都没有的情况。
俞思邈实力出群,然而大比却不再像俞家内部考核一般双人对垒,而是在群山峻岭间,五人一组,通力协作,最后再评综合实力。
俞思邈长年久居闺中,在家则翻阅典籍,外出则沉溺比试,交际能力可谓忧人,即使本人能力超群,也时常为队友拖累,名次不能排前。
“无成绩凭证,要去争名额便更是困难。我无奈之下只得同父亲约定,今年假若再争不到名额,便随便找个好学院练剑道。未曾料想今年我竟早在俞家内比便折在你手下,父亲雷霆震怒,又把我的琴摔了一趟,我今日便只能吹笛了。”
俞思邈自嘲一笑。
“我同你比斗之时,见你心神恍惚,最后分明仍有余力,却已然溃退,就觉得奇怪,”俞诺坐在她旁边晃了晃小短腿,“原来竟是这般原因。”
俞思邈叹息:“虽然按照赛制,此后仍然有缘于大比,然而我也不再报什么希望了,许是我与此途,确乎不合。”
“乾坤未定。”俞诺道。
说着便见伸出一只手,手里握着一小块红色方囊,另一只手将方囊打开,露出里头被素白纸张裹得严实的方块,微微呼吸,能嗅到空气中香甜的气息。
俞思邈被“这是……?”
“酥油糖,加了少许茉莉解腻,”俞诺笑了笑,“大小姐心情不好,吃点甜的能缓解。”
俞思邈没有拂人好意的习惯,况且同族小妹给的糖一闻便教人食指大动,便拈了一块入口,果真清香扑鼻,酥脆可人,她不由得舒坦地眯上了双眼,只觉一股舒坦之感流淌于四肢百骸。
“不曾想小诺还于烹饪一道有所精通,这糖确乎滋味上佳。”
“毕竟厨子才是我的老本行,”俞诺笑,“就如音律于大小姐一般。”
俞思邈有些讶异地盯着她,不知她还会说些什么话出来。
俞诺一边说,一边回想在那日夕阳照射的庭院中,王大叔一边让她切西瓜,一边慢慢说出口的、不知自言自语,又或是有意说与她听的话。
“曾有一长辈指教过我,食之一道,本无攻击之意,不似刀剑可以攻为守,有震慑之威,然我辈常下庖厨,何不多练一刀,以护身边人周全?凡人常言修道须抱恒守一,然而当世出尘绝伦之辈岂皆为地龙蛐鳝之辈乎?今老辈食修坐镇一方,多为大能所护,层层守卫,森严密实,然而凋敝者不可胜数,何哉?盖因其无自护之力也。我辈何不引以为戒,学一途以护身哉?
今世剑体二道最盛,非无道理。”
大小姐听着小姑娘嘴里吐出一些老头子老大爷才讲得出的语调,一时竟也不觉有哪里违和,只是觉得,想来小姑娘也是主张自己去修剑又或是修体的。
然而小姑娘清越的声音很快又响起——
“然可弃本心哉?”
大小姐有些怔愣地看向小姑娘,只见她的眼眸在朝霞中格外明亮,有如朝露一片,虽极易逝去,仍然焕发着勃勃生机。
“弃本心者,不可行远,所谓冥冥之志、惛惛之功,独有持本心者可为之哉。修刀修剑终为伴身外物,反本心而禹禹偏于此途,心有郁郁不得解,终将自食其果。
此所谓修心。”
“大小姐若有心,又于音修一途初探入深,自可不轻弃。可如我一般,借其他路子开路护身。既然父亲要你今岁大比便进学院,那便进,即使暂时成了剑修,之后也仍有机会修音。”
“况且往岁,今岁不同往昔,若我与大小姐同组,”俞诺轻快地眯起眼睛。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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