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道是无晴
他们奔上了石阶。只见那出口处盖着块石板,两旁留了半寸空隙。天光,便是自这两条空隙中照下来的。
外面竟是个小小庙宇,然而神案上并没有香烛供礼,却有两只半熏鸡、一大块牛肉、一串香肠、一堆豆腐干、一堆落花生。
一阵阵香气飘了下来。小鱼儿本就是年轻气盛的少年,又折腾了这些时候,早就饿得肚子空空。他确认四下无人,对江玉颜使个眼色,两人一搭一档,总算将上面的石板抬起,一溜烟钻了出去。
小鱼儿立刻向神案扑了过去,江玉颜也不比他慢。他顺手抓起只鸡,撕了一半递给她。他狼吞虎咽地咬了两口,忽见江玉颜眼睛发直,刚送往嘴边的鸡肉,也停在了空中。
小鱼儿道:“吃鸡呀,不吃白不吃。”
江玉颜颤声道:“你……你瞧瞧你后面。”
小鱼儿回过了头。只见那发旧的黄幔之下,似有两个影影绰绰的人形在那里躺睡。仔细一瞧,他们身下竟有滩暗红的鲜血。血液尚未凝固,想来死得不久。
这血渍一路延续到窗外。小鱼儿三步两步奔了过去,向窗外一瞧,果然也有一具尸身卧在那里。他双眼紧闭,面目铁青,小鱼儿却还是瞧了出来——这正是他先前在峨眉山中所见的几个江湖高手之一。
他还未开口,江玉颜就一把拉起了他,道:“快走!”
小鱼儿道:“走?走去哪里?”
江玉颜简直想扇他一巴掌,跺足道:“你……你难道还未瞧出来,这些人都是不久前死的,若是你我被峨眉中人捉住了,岂能洗得清白!”
小鱼儿笑道:“不错,那桌上的菜尚且热着,这地上倒着的俱是自诩名门正派的人物,自然不会在庙中神案上吃喝……这些菜想必是那凶手带来的,而他想必还要折回来。”
江玉颜嗔道:“那咱们还不赶紧跑?”
小鱼儿叹了口气,道:“若是走得掉,我早就拉着你跑了。”
江玉颜似有所感,回过了头。只见满山红霞滟滟,薄日流金,在这血橘色的暮光之中,庙门前竟不知何时赫然出现了一个庞大的黑影。
一缕金光从窗子斜斜照进来,正照在他脸上。只见他面如锅底,满脸兜腮大胡子,一双眉毛像是两根板刷,眼睛却像是一只铜铃。他眼睛已只剩下一只,左眼上罩着个黑布罩子,却更增加了剽悍凶猛之气,也增加了几分神秘的魅力。
此刻,这一只铜铃似的眼睛正瞪着他们。
小鱼儿咧嘴笑了笑,道:“这鸡的味道不错,只可惜没有酒。”
那独眼大汉目光闪动,跨步进了门,居然将腰间一只酒葫芦送到小鱼儿面前,道:“这酒凶得很。”
江玉颜早已一闪身躲在他背后,见他接了酒葫芦,急忙偷偷地拉他袖子,小鱼儿也只当没感觉。他一口气喝了十几口之多,竟是面不改色,笑嘻嘻道:“这么淡的酒你还说凶?你当我是小孩子!”
独眼大汉笑道:“你这小鬼倒有趣,从哪里来的?”
小鱼儿眨了眨眼睛,道:“自然是从窗子里爬进来的。”
独眼大汉道:“从窗子里爬进来偷人家的鸡,还敢理直气壮?”
小鱼儿道:“死人可以在窗子外躺着,活人为什么不能从窗子里爬进来?”
独眼大汉脸一沉,道:“你小小年纪,到这荒山来做什么?”
小鱼儿道:“做什么?找人赌一赌呀。”
独眼大汉瞪着眼瞧了他半晌,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实在有趣……你倒找对人了。”
小鱼儿笑嘻嘻道:“听说你见了人就要赌,我岂敢辜负了你这雅兴?”
独眼大汉目光闪动,怪笑道:“你这小鬼竟然认得我?”
江玉颜早在小鱼儿说出“见人就赌”时花容失色,此刻也忍不住道:“你……阁下莫非就是,十大恶人中的恶赌鬼轩辕三光么?”
独眼大汉纵声狂笑道:“正是!”他目光一转,炯炯有神的独眼已瞥向江玉颜,笑道:“想不到如今还有这样娇滴滴的小美人认得我,看来老子的名声还未在江湖里淡去哩!”
他却想不到这“小美人”面容之娇艳固然动人,心肠之狠毒也不逊于十大恶人中的任何一个。
小鱼儿暗中皱了皱眉,懒洋洋抱起了手臂,截口道:“废话少说,轩辕三光,你要跟老子赌什么?”
轩辕三光瞧了他一眼,又瞧了江玉颜一眼,忽似恍然大悟,大笑道:“怎么,你可是吃醋了?放心吧,老子有三个老婆,不惜得贪图你这小情人。”
江玉颜细眉一蹙,即道:“轩辕先生误会,我和他并无关系。”
小鱼儿嗤地一笑,转而又故作哀愁,道:“你这就想撇清咱们的事了么?”
江玉颜冷冷道:“恕小妹无知,我和你有什么事么?”
她话音未落,小鱼儿一把捞起她纤细手腕,惋惜一般摩挲着那白玉般的皓腕上扣着的黑铁锁链,叹道:“好没良心的小丫头,这定情信物还扣在手上,就要另投他人去了……你没听到方才轩辕大叔说的么?他根本瞧不上你,我看你还是乖乖跟着我算了。”
江玉颜抽不回手,索性也不再挣扎。她不知这小子在玩什么名堂,干脆顺水推舟地冷笑道:“跟着你?你和那年纪能当我娘的老太婆数度偷情,还要我和你成全好事,鱼兄是否太天真了些?”话里话外已将他抹黑个遍。
小鱼儿听了却只是笑,道:“江玉颜,你倒是乐意把自己说成个小弃妇。”
江玉颜听出一层意味深长来。她被他笑得心里发虚,手腕被那灼热手指箍得太紧,一股酥麻暧昧的电流往上直窜。她只觉唇上又刺痛起来。
轩辕三光浓眉早就轩了起来,大声道:“喂,老子可不爱看你们小儿女打情骂俏的模样。小赌鬼,你赌是不赌?”
小鱼儿笑道:“只怕你这老赌鬼不敢赌。”
轩辕三光大笑道:“老子赌了一辈子,从未有未赌先认输的时候……你要赌什么?”
小鱼儿空闲的手向旁边一指,道:“那些人和你赌了什么?”
他指着的正是地上的尸身。
轩辕三光又灌了口酒,狞笑道:“你瞧他们的模样还猜不出来么?你可敢跟老子赌脑袋?”
小鱼儿眨了眨眼,笑道:“当然,我还可给你个便宜。我若输了,不但我的脑袋是你的,我的人也是你的。你这老赌鬼有我陪着,要酒要肉,都不在话下,后半生岂非受用无穷?”
轩辕三光道:“那你和你这小情人手上……”
江玉颜微一皱眉,小鱼儿却正色道:“她是个撒谎精,不过我虽未偷情,但的确是有些对不住她……我若输了,就拜托你将这锁砸开,我一个人跟着你走,放她自由。我听说恶赌鬼赌得最是公正,想来也不会贪一个小丫头当赌注。”
江玉颜这回终于吃了一惊。她愕然看向了小鱼儿,失声道:“你……”
小鱼儿笑嘻嘻道:“你舍不得我么?”
江玉颜顿了顿,冷笑一声,道:“鱼兄真是会自我陶醉……小妹只是在想,你如此狂妄自大,到时候输得一败涂地时捶胸痛哭,岂非丢尽了颜面?”
她口中讽刺,心中则别有一番难言的滋味。方才他们行路间已经试过,这锁坚固非常,他二人都难以撬动;但小鱼儿竟要将这麻烦甩给轩辕三光。他位列十大恶人之一,武功自是不可小觑;即便无法空手开锁,也必定能找到些奇古的门路撬开锁孔。
这江小鱼煞费苦心的赌注,难道只是为了放她自由?
抑或他也已恨她入骨,才不惜赔了自己,也要和她分开……江玉颜一念至此,一颗心竟恨得像是湿透的手巾般绞得发紧。她自认切齿痛恨着小鱼儿,但此刻发觉这端倪后,竟又气愤委屈起来。
轩辕三光拊掌笑道:“我有个小赌鬼陪着,倒也不错。那你要赌些什么?”
小鱼儿眼珠转了转,道:“我还没想好,先欠着你。以后我若想好了,再去找你要,怎么样?”
轩辕三光大笑道:“好,那老子就应了你。你想如何赌法?”
小鱼儿道:“我定了赌注,赌法就该由你做主。”
轩辕三光思索片刻,江玉颜趁此机会猛一抽手,滑脱了小鱼儿的攥握。轩辕三光忽然眼睛一亮,喝道:“我就赌你们二人,乃是一对情人!”
他一语既出,连小鱼儿都似乎怔了怔,身边少女更是瞪圆了杏眼。
他若是赌他们二人不是情人,那么他们只需作出些亲昵举动掩人耳目,便可赢得轻轻松松——那些情人间的亲吻拉手之举,他们岂非已糊糊涂涂地做过了?但这恶赌鬼偏偏赌了他们“乃是情人”,因此他们若要赢得赌注,只得想尽办法证明彼此毫无情爱的瓜葛。
要知小鱼儿虽面貌英俊、身材挺拔,面上疤痕却横生出一股桀骜不羁的野气,而江玉颜面白如玉,翠衣如翡,眉清目秀,看来便是个知书达理的小家碧玉。他们往那里一站,手上还戴着那挣脱不得的情锁,活像是从那些大小姐和野情人私奔的话本里走出来的。
没有九分胜算的事,轩辕三光是绝不赌的。
小鱼儿反而笑了,对江玉颜一点头,道:“这是你的专长,不是么?”
江玉颜蹙眉道:“什么?”
小鱼儿冲着轩辕三光扬了扬下巴,道:“他既然赌你我乃是情人,那咱们就只好赌你我之间并无私情。”
他一笑,又朗声道:“料得恶赌鬼见惯世情,我们小打小闹也逃不脱你那只眼睛。那我们互相抽上一巴掌,你总不能不信了吧?”
江玉颜唬了一跳,轩辕三光却拊掌笑道:“妙极妙极!她若舍得打你,你若舍得打她,老子就自甘认输。”
小鱼儿闭眼叹了口气,挺起胸膛,大声道:“那好,现在有仇报仇的,有怨报怨的,想打就打吧!”
他这厢是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风度,江玉颜却是头大如斗。她脱口道:“你疯了么?”
小鱼儿也不睁眼,嘴上笑道:“我给你个机会报仇,你怎地不识好歹?”
他黑浓的睫毛覆盖下来,丝毫不显女气,反而在英俊之外多了一丝醉人的柔和。江玉颜瞧着这张完美无缺的脸,暗自咬碎了银牙。
她纤巧的拳头已经跃跃欲试,恨不得一拳捣在面前那张俊秀的面庞上,可惜她丝毫不敢——谁知道这江小鱼又在玩什么把戏?她武功不是他的对手,若真的信了他的话,一掌抽向他的脸,谁知他会不会临时起意、干脆掰折她的腕子?
她生性多疑,谨小慎微,此刻竟站在原地出神起来。湿淋淋的黑发遮住了苍白的侧脸,在侧边只能见得少女白得泛光的一点鼻尖,金光微微滚动。
轩辕三光笑道:“格老子,你小子倒有两手,你这小姑娘倒真不忍心打你……你可要认输?”
小鱼儿终于张开了眼睛。他盯着江玉颜低垂的眸子,低不可闻地笑道:“你方才衣服脱得爽快,也不怕被我推开……如今就算打不中我,怎地连个动作都不敢做?”
电光石火间,瘦弱少女垂在身侧的纤手微微一颤。她抬眼望进面前少年漆黑明亮的眼睛,似有所悟,右手却已迅疾地高高扬起,如一团白影掠向小鱼儿面颊。
少年轻轻松松地截住了那只苍白纤细的手。他面上却似十分惊讶,道:“你真要打我?”
江玉颜神色漾过一丝波纹,转而又结作了冰霜,道:“我忍了你许久。既然轩辕先生给了机会,我也不必再忍。”
小鱼儿不禁一笑。江玉颜这话虽是在他授意下配合说出的,但其中七分刻骨的真意不容错辨。
然而这又如何?纵使那小狐狸再恨他,在他暗示她大可只做个动作而已时,她毕竟也依言照做;在他故意闭上眼之前的一刹那,他毕竟看清了她眼角一闪而过的一丝犹疑和不忍。
狼与狈最初的合作都未必愉快,何况是与美丽狡诈的狐狸。
他不介意再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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