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拿手好戏
只见那是一个身姿挺拔的布衣少年,语声清朗中尚存稚嫩,年纪也不过十五六岁。他面上不知为何俱是泥土,衬得双眼黑白分明,黑瞳像乌沉沉的浓墨,眼白像亮盈盈的水银。整个人虽裹着泥污,却又仿佛晶莹剔透,像个银矿作胚的黑泥像。
小鱼儿并没有走远。他在瞧见江玉颜和花无缺掠去的身影后,就停下了脚步,不及思虑,又听见了海红珠的哭声。
于是他义无反顾地折了回去。他随着戏班子流浪许久,愈发看遍人情冷暖。他早已暗自发誓,绝不会不管任何一个善良的人,更不会放任自己的恩人饱受欺凌。
李明生浓眉扬起,狞笑道:“你这脏小子,想找死么?”
他反手一个耳光掴出去,却被捉住了腕子。小鱼儿厉声道:“去吧!”
喝声出口,手掌一扬,李明生竟被他重重摔了出去,正摔在铁心兰身边。铁心兰惊呼起来,痴痴傻傻的慕容九也茫然抬起了头。
白凌霄面色大变,反手拔剑,长剑毒蛇般直刺小鱼儿胸膛。
小鱼儿身子一偏,竟抢入剑光,一掌拍在白凌霄胸膛上。他并未用出全力,但白凌霄却惨呼一声,口中鲜血狂喷而出,软倒下去。碧绿的草地上,染满了鲜血画成的桃花。
小鱼儿呆了呆,他自己实在也未想到自己的武功竟如此精进。铁心兰忽似吃了一惊,颤声呼道:“小鱼儿……小鱼儿,是不是你?”
海红珠也踉跄跌在地上,泪中带笑,喃喃道:“余大哥,你会回来瞧我的,是么?”
铁心兰在痛哭,李明生在呻吟,慕容九在呢喃不知名的语字……场面混乱得惹人心惊,又实在可笑。
而小鱼儿早已头也不回地转过身,狂奔而出。
此间发生的一切,就不是江玉颜所能得知的了。
她和花无缺手牵着手,奔跑在粉红绯绯的春天里。远处山色如翡,重峦叠巘,时有鸥鹭出岫,冲散了满山云霭与雪霰。近处江堤连绵,木叶凝碧,二人践履过处,群花斑斓乱人眼。花瓣上清露晶莹,似是昨夜将圆未圆的纷繁残梦,追着他们的踪迹,一路而来。
轻柔的春风拂过了两人的肩头,带着一缕远山和溪水的清润蕴气。江玉颜终于停了下来,深吸了一口弥漫着花香和土腥味的湿润空气。
花无缺此时才敢说话,道:“江姑娘,你怎地……这是怎么回事?”
他突然被江玉颜拉着狂奔,自是满心疑惑。但他又被移花宫主教导要尊重爱护每个女子,是以竟也并不反抗,乖乖地跟着她跑了这么远。
江玉颜脚步一停,立刻也觉出了窘迫。她方才头脑一热,因为并不想让小鱼儿现在就死在花无缺手上,竟就这样扯着他撒腿就跑。她为花无缺费尽心思经营的淑雅闺秀形象,只怕要就此完结。
她心中悔恨不已,转瞬却把责任全都推给了小鱼儿。她若不是看到他,怎会乱了心神?
忆起他飞身去接海红珠的模样,江玉颜心下愈发不好受起来,她却说不清自己在难受什么。
所幸当务之急也并不是这件事。她呼吸着温柔而动人的春日气息,嘴角也适时地露出了温柔而动人的微笑。
少女多情的眼波转到了花无缺面上,嫣然道:“谢谢你……我方才只是太憋闷了,实在忍不住,想要散散心。花公子,你是第一个不曾甩开我的手的人。”
花无缺面上微微一红,道:“江姑娘此话又从何说起?”
江玉颜见他上钩,便顺水推舟道:“你不知道,我……我很早就想这么做了。每到了春天,每到了阳光下,我总是想出来走一走,跑一跑,什么也不想,只要嗅嗅拂面的春风。”
她幽幽一叹,柔声接道:“但家父对我教导甚严,不让我常常出门,像个疯丫头似的跑来跑去……我也是听话听惯了,只好按照他的要求,坐在房里绣花、练武,做个端端正正的大家闺秀。”
她这番话也许不能打动所有男人的心,但花无缺的脸上,竟已出现了触动的神色。
只因江玉颜这几句话恰恰击中了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他也是个“听话听惯了”的小孩子,他在移花宫的生活养尊处优,唯独缺少了一样东西。
自由。
江玉颜正是把握了这一点。她偷偷觑了他一眼,暗自一笑,接着道:“你莫见怪,但现在既然只有我们两人,我还是想要告诉你。我最初和你搭话,也是因为我爹爹授意,想要我结交你这样的年少才俊。”
花无缺轻轻叹了口气,道:“江姑娘,你不必说了。我并不是什么都不懂,我完全可以理解……”
他的话已被截住。江玉颜用冰凉的指尖触了触他的手背,就像一只下坠的蝴蝶触了触水面。花无缺面上泛起了红晕,想要抽手,又怕冒犯了她。
江玉颜却主动收回了手,叹道:“但后来却不同了。和你成为朋友之后,我……我发现……”
花无缺心里一动,道:“什么?”
江玉颜终于抬眼望了望他,眼波就像繁星涌动的波光。她凝注着他,轻轻道:“我发现……也许你也是个孤独的人。”
花无缺心中一震,似有某种秘藏的情感崩流而出。江玉颜的话就像一根针,刺入他温柔寂寞的心扉,摇动了扉门上落灰的铁锁。
他本以为这把锁永远打不开了。他的师父移花宫主,他的侍女荷露,俱都不曾碰一碰这把锁。但现下却有个同样孤独的人,轻轻敲了敲门。
房间里锁着的是鲜花,还是妖魔?
他想要去看一看。
花无缺再抬起头来,目中神色已温柔得多。他长叹道:“你说得没错。我也想过这样……在花海中奔跑,一直跑,轻易不会停下来。”
他生在绣玉谷、移花宫,一年四季鲜花盛开。小无缺也想过在花海中无忧无虑地奔跑,在花海尽头扑进父母慈爱的怀抱,但在这片馥郁花海尽头等着他的,只有邀月宫主三尺白绫般的宫袍。
五岁那年,因为他在凉亭打坐时偷偷跑进了花田,扑了一只蝴蝶,邀月宫主就罚他在大殿前跪了两个时辰。整整两个时辰,久到他几乎以为自己衣上沾染的花粉已能开出鲜花,久到他几乎要失声求饶,怜星宫主才奔了出来,扶起了他。
他立时晕倒在她怀里。闭上眼之前,花无缺只能瞧见移花宫主洁白胜雪的袍角,垂落在寒冷如冰的白玉砖地上。
而他那年扑过的稚嫩蝴蝶,再也没有在他指尖张开翅膀。
江玉颜道:“也许这就是我觉得你亲切的原因。”她咬了咬嘴唇,像是十分愧疚,道:“此前我和你做朋友,也许是因为我爹爹的授意,但现在绝不是了。花公子,你可能原谅我说的谎?”
花无缺柔声道:“江姑娘,你不必对我道歉。你什么都没做错,更没有撒过谎。”
置身如此缱绻的春光里,面前又有个如此温柔的少年,只怕很少有女人还能硬起心肠。
江玉颜的心也不禁动了动。毕竟这少年长得实在俊美,语气又实在温柔。
但她很快又恢复了铁石心肠。只因花无缺愈是温柔,就代表着他愈是和她合不来。他只知她是一只无辜善良的白兔,却不知她有着狐狸的心肝,毒蛇的獠牙,流动着狼的鲜血。
而他毕竟还不够聪明。她方才的话真真假假,却含着一个无可否认的弥天大谎。
他并不是第一个没有甩开她的人。
她生命中第一个攥紧她的手的人,第一个拉着她肆意奔跑的少年——
是江小鱼。
二人在春光里安静地漫步,不时谈谈天,倒也惬意得很。江玉颜稍用心计,就让他们的交谈分外愉快。花无缺就像一滴清透的水,她看透了他,便顺着话锋说出最合他心意的话,却还装作是无心之语。
花无缺只觉许久都没有这么舒畅过。他自由地行走在春色里,身边还有一个知心解语的少女。他委实已将江玉颜看成了一位红颜知己,他唯一一位红颜知己。
等到天色渐渐暗了,江玉颜确信小鱼儿必定已不在那里,才停下了脚步。
花无缺道:“江姑娘是不是走得累了?我们不如往回走走,去寻铁姑娘她们。”
他们已不觉来到了江边居民们的耕田边。脚下是茂盛的青草,身旁则是连绵不绝的水田。
江玉颜轻轻一跳,踩上了田垄,笑道:“放心,我好得很。你轻功远高于我,不如你先回去,陪他们往这边来。今晚我订下的酒楼就在水田那边的镇子上,我直接从这里过去,瞧瞧包房,再打点一下菜品。”
花无缺担忧道:“你自己可以么?”
江玉颜歪了歪头,眨着眼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就在前面,茂才楼。无缺,你快去找他们吧,莫忘了好酒好菜在等着哩。”
花无缺点点头,正要掠走,忽又停下,讷讷道:“江姑娘,我……”
江玉颜目中得意狡黠之色一闪而过。她嫣然一笑,道:“你若不介意,且叫我玉颜。”
花无缺终于掠走了,红着脸掠走了。他这辈子除了荷露之外,就再也没有直呼过哪个女孩子的闺名。
江玉颜自是洋洋得意,她自认手段超群,引人倾倒。目送他离开之后,在田垄上蹲下身,无所事事地去拔杂草。去酒楼里不过一句话的事,她支开花无缺,只是想安安静静地独处片刻。
这片田野并不是小鱼儿掳走她那夜的那一片。但她望着田间倒映的粼粼水光,仍旧不由得出了神。她拼死咒骂小鱼儿一万次,也无法忘记那个香艳而神秘的夜晚,无法忘记水田里黏腻的泥水,无法忘记田垄上粗野迫切的亲吻。
她用草尖挑破了宁静的水面,长长叹息一声。天色将晚,风声更急,她身后簌簌的风声中忽似混入了一声不屑一顾的冷哼。有人冷笑着道:“哼……玉颜,真是亲热得很。”
独处时猝然听见他人的语声,江玉颜简直骇得魂都飞了。她骇然之下失了平衡,惊呼一声,就要跌进面前的水田之中。
一只手闪电般伸过来,拎住了她。江玉颜被他一把甩到了草地上,就听见那冷冷的语声继续道:“怎地笨手笨脚的……你这副模样,那位完美无缺的花公子也瞧得上眼?”
江玉颜还没爬起来,就先气炸了肺。这忿然勃发的怒气竟显得熟悉,只因她从来没在第二个人面前这样气急败坏过。
她咬碎了银牙,一字字道:“他瞧不瞧得上我是他的事,至于多管闲事的人,就是自讨打了。是不是,鱼兄?”
天边暮光化作一道淡淡的血痕,泛在地平线上,就像烧得焦黑的伤口淌出血水。那面带疤痕的少年,就长身站在这浓烈凄艳的血与火之间。
沉沉的落日在他肩背上燃烧。他周身染遍了赤红磅礴的霞光,漆黑明亮的眼睛就像两颗微芒的矿石,经受着天地的煅烧。
江玉颜知道自己逃不了,索性站直了身,慢悠悠拍去裙上的灰尘,道:“花无缺不在我身边,你才敢来么?”
小鱼儿嗤笑一声,道:“我来找狐假虎威的狐狸,当然要等老虎先走了的。”
江玉颜只好瞪着他。她瞪着他俊朗的面容,忽然皱了皱眉头,道:“你……你的脸……”
小鱼儿脸上还顶着斑驳的污泥,说不出的滑稽可笑。方才江玉颜逆着光看不清,现下一经触目,就扑哧笑了出来。
小鱼儿不用想都知道她在笑什么。他抬起手抹了抹脸,终于也现出羞窘气急之色,大声道:“你笑个屁,小心我揍你!”
江玉颜却笑得更愉快,咯咯笑道:“鱼兄,你真是可怜得很……你若不扮成这个样子,就不敢在我们眼前出现了,是不是?”
他们分别许久,她已长大了些。清秀容貌褪去三分稚嫩,添了七分多情的娇态,就像朵雪白纤丽的芙蓉花,被似水的流年晕红了莹白的花蕾。她眉开眼笑的时候,更是娇艳动人。
只是这甜美的笑容里却攒着毒针,小鱼儿清楚不过。
他现在就被刺痛了心窝。
他定了定心神,笑道:“我倒想问问你,你以为有个花无缺在你身边,就能来看我的好戏了么?”
江玉颜眨了眨眼睛,竟露出了天真疑惑之色,道:“什么好戏?鱼兄莫非要请小妹看戏去?”
小鱼儿抱起了手臂,好整以暇地瞧着她,忽然笑道:“不错,是有一出很有意思的戏。话说有个心黑手狠的小丫头,傍上了武功高强的名门公子就得意忘形起来,拉着人家寻到我的藏身之处,想要那位名门公子杀掉我之前,先把我当猴子耍一次。”
江玉颜面色微变,就听他慢悠悠接道:“但是这卑鄙下流的小丫头也许是发了失心疯,也许是突然不忍心,在事到临头之际,竟扯着那位名门公子一起跑了……”
他目光一转,盯在她脸上,笑道:“江玉颜,你说这出戏妙不妙?”
江玉颜的脸色差极了。到头来看戏的人反被编进了戏里,她竟让小鱼儿瞧了个通透。她咬住牙笑道:“妙极妙极,鱼兄真会说故事,但这出戏的结尾你却说错了。”
小鱼儿道:“哦?”
江玉颜抿嘴一笑,道:“戏里那个小丫头既没有不忍心,也不是发了疯……她只是突然发现那位名门公子当真是温柔体贴,实在令她着迷。和他一起奔跑在阳光下,就像做了一场美梦一样。”
她语声柔婉如涓涓细流,流动的溪水里也许还载着数片蜜粉色的花瓣。但这柔婉的语声,却在小鱼儿心里燃起了几个时辰前那种火焰。
他自然知道这是一出错漏百出的谎话,也知道江玉颜就是在故意编谎气他,他却教她轻易地得了手。要知小鱼儿隐姓埋名苦练武功这些日子,情绪被压抑了太久。而花无缺和江玉颜两个名字,又恰恰是他全尽爆发的燃线。
瞧见江玉颜那张带着得色的脸,小鱼儿才勉强压下了怒火。他如果真的动了气,反倒让她得逞。
于是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算了吧,花无缺纯良无知,被你骗了倒也勉强说得过去;但我看你江玉颜……”他目光落在她身上,顿了顿道:“你不过是犯了瘾而已。”
江玉颜冷冷道:“什么瘾?”
小鱼儿道:“不勾引男人为你发疯、你就会难受得要死的瘾。”
江玉颜此刻才是难受得要死。准确来说,她是气得要死了。
她狠狠瞪着小鱼儿,白净的脸蛋晕出了愤懑的绯红。他的话竟让她心里发虚,只因这贪得无厌的少女的确享受男人们为她倾倒的感觉。
她忽然冷笑道:“对,我就是耐不住了,但我倒是真的有些喜欢他……花无缺是个好人,武功高,长相好,还日日陪我消遣。他陪我下棋论诗的时候,鱼兄却在外面像狗一样逃,为了活命而逃。你又有何脸面站在这里对我说这种话?”
小鱼儿只觉气冲头顶,瞪着她大声道:“江玉颜,你嫌贫爱富——”
江玉颜抢着截口道:“我嫌贫爱富,我贪财好色,鱼兄今天才知道么?”
她见小鱼儿终于发怒,心里正自鸣得意赢了一局。这句火上浇油的话说下来,小鱼儿却反而平静了些。
他竟气呼呼地叉起了腰,皱眉瞪了她半晌,突然嗤地一笑,道:“你说的不错,你就是这样的小畜生……我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
江玉颜警惕地瞧着他,他却故意前逼了两步。在她浑身寒毛倒竖、回身落荒而逃的前一刻,伸手一把提住了她的衣领。
江玉颜身不由己被拽到他眼前,惶然抬首,正望入他的眼里。那双漆黑有神的眼眸隐隐燃烧着鲜烈的火光,不仅仅是因为倒映了炽热的暮色。
小鱼儿贴近了她,灼人的鼻息拂过她的面颊。江玉颜几乎要颤抖起来,连挣扎都无法挣扎。余光里见到小鱼儿又扬起了手,她浑身一颤,理所当然地以为他要赏她一个耳光,连忙紧紧闭住了眼。
只听小鱼儿一字字开口道:
“你要知道,我像野狗一样四处躲藏,就是为了有一天堂堂正正地站出来,不再到处奔逃。江玉颜,你不信我,那我偏要做出些成就让你瞧瞧。”
“到了那时……就算你跪下求我,也休想让我收手。”
预想中的灼痛并没有来到。他扬起的手落在了她的鬓角,抚弄了一下她散落的碎发。
然后,他便决绝地抽走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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