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花宴(3)
他分明是跪着的,眉眼间却颇有些舒朗、骄矜的少年意气,身上的寒意被冲散不少。
因着他侧身对着云晚湾,从云晚湾这个角度,能清晰地望见他吸足了水的纤长眼睫。
那淅沥的水珠挂在眼睫上,欲落不落。沈庭书察觉到她的注视,微微偏过脸来看她,眼眸里蕴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光。
他这么一动作,眼睫轻颤,水珠颤巍巍的顺着白皙的脸颊滚落,滑至线条流畅分明的下颌,再往下,融进衣领里。
云晚湾瞧着那水珠,不知为何脸上有些发烫。她便别开眼,不再看了。
身边人闹哄哄地吵嚷些什么,云晚湾回过神来,凝神听了几句,大致了解了事情经过。
原来,白日二皇子并五皇子出游时,五皇子瞧中了一个婢女。那女子却十分瞧不上他,反而对默不作声的暗卫沈庭书赞不绝口。五皇子一怒之下,便要将他赐死。
姜玉衡还用要利用沈庭书的地方,自然不能让他去死。于是他想了个有趣的法子——至简侯府宴会开始前,一同出游的其余人须追杀沈庭书。而沈庭书不得反抗,只能在限定区域躲藏。若他能在开宴前不被人发现、且能取到五皇子腰间的玉璜,那便算他赢。
真是个好办法啊。
云晚湾想。
既能讨受宠的五皇子欢心,又能折辱沈庭书,还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不愧是他姜玉衡。
摸清姜玉衡的做事风格,云晚湾心中的悲凉感更甚。
她痛恨前世的自己为何被他蒙蔽,以至于从未看清他的真实面目。
她心中正凄凄然,这时五皇子却一声怒吼:“狗东西!”
云晚湾被他吓了一跳,抬眼看过去,五皇子白胖如馒头的脸庞青一阵红一阵。
他似是气极了,抬起脚要踹沈庭书。而沈庭书并没有要躲闪的意思。
云晚湾心中一紧,一时顾不得其他,扬声道:“五殿下愿赌服输!”
她平日里不怎么大声说话,骤然放开嗓音,她自己觉得十分别扭。说好听些是清亮,说不好听些便是尖细聒噪了。所幸音色还是好听的。
姜玉衡闻言,视线飘过来,云晚湾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视线在自己和沈庭书之间逡巡。
她心里“咯噔”一声,暗自捏紧手帕,脸不争气的腾上些窘迫的薄红。索性灯火昏暗,并不能看清。
五皇子听到她发声,一愣,停下动作,重重哼出一口气,收回腿:“今日就先放过你这个狗东西。”
言罢,他似是不解气般,夺去沈庭书手中玉璜,用力掷在地上。
碎玉迸溅,不少落在沈庭书身上。
沈庭书不躲不闪,敛着眉眼,沉默地跪着。
此时的天儿绝对算不上暖和,他浑身湿透,不多时便有浅薄一层白雾自他身周腾起。
五皇子显然没有出完气,并不打算让沈庭书起身。他不发声,姜玉衡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更不可能发声。
跟过来的其余人皆是些阿谀奉承五皇子的势力小人,想来并不会在意一个奴仆的。
云晚湾瞧着那白雾,心中说不出的酸胀。她想让沈庭书起身,可如若两位皇子不开口,她一个女眷是说不上什么话的。
她知晓这些王公贵族是如何想的。
——不过是个下贱的奴仆罢了。
前世的她,也曾自恃身份,以至于一叶障目,害的自己真正想报答的人身死。
重活一世,她心中反而豁然不少。
思及此,云晚湾抬起头,想请视线总是若有若无看向她的五皇子让沈庭书起身。话虽难开口,但开口应该就不难了。
她深吸一口气,正欲开口,此时却有小厮来报:“各位皇子、公子、小姐,宴席要开始了,县主请诸位回。”
云晚湾不禁松了口气。
五皇子恶狠狠瞪了沈庭书一眼,对云晚湾道:“云小姐,一起同行罢。”
云晚湾不大喜欢他的亲近,轻轻摇摇头:“殿下先行。”
她记得清清楚楚,前世五皇子见过她后,动了歪心思。他母妃娘家势大,姜玉衡甚至试图劝说她,让她去讨好五皇子以获取情报。云晚湾虽当他是恩人,可这件事上,她头一次与他意见相悖,没有被他的花言巧语说动。
后来……
当时的情形太好可怖,云晚湾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那夜无星无月,五皇子不知从怎得入了她的房间,欲轻薄她。所幸有侍卫守在她房间外,帮忙赶走了他。
云晚湾彼时不觉得有什么,还向姜玉衡哭诉自己的经历。如今细细想来,他的表情似乎有些不自然,想必五皇子能摸到她房间,少不得他助纣为虐。
云晚湾磨了磨牙齿。
方才挤在此处的人,三三两两地朝宴席处走。姜玉衡暧昧不明的看了沈庭书一眼,也走了。
沈庭书没有动,云晚湾也没有动。
她想说些什么,但她不怎么了解他这个人,也不知从何说起,于是怎么也开不了口。
而沈庭书直挺挺地跪了一阵,骤然出声:“云姑娘。”
他声音原本又低又磁,此时不知沾了水还是怎的,带着些朦胧的雾感,猝不及防在空旷的夜里炸开,惹得云晚湾耳根发麻。
她迟钝的应声:“怎么了?”
沈庭书侧过脸,半边脸隐在黑暗里,发鬓、眉尖与眼睫上凝着细碎的白霜,明明面无表情,但他眼神扫过来时,云晚湾却有种他与黑夜一般深不可测的错觉。再看却又归于岑寂了。
她疑心自己看错了。
沈庭书继续道:“夜深露重。”
他的声音没甚情绪,只是在淡淡地提醒她,夜深了。云晚湾却偏偏有种被他戳破自己停留在此地意图的窘迫感。
她手里捏着方才小厮呈给她的鱼食,镇定道:“待我喂过鱼,便回去。”
沈庭书没应声。
云晚湾使光了鱼食,临走前悄悄递给他一个眼神。
她有心让他起身,可他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好意。——此人前几日才刚当着许多人的面驳了她的面子。
她踟蹰一阵,终是离开了。
昏黄朦胧的灯光里,沈庭书抬起头来,眸光深深落在她窈窕的背影上,宽阔的肩背挺的笔直,像亘古不变的高山。
宴席与寻常宴席无益,众人不过是借着由头聚一聚,因此重点不在吃,而在叙事。
不过毕竟是侯府的宴席,菜品比寻常臣子家的花样多了不少,菜才上了一半,云晚湾便吃的有些撑了。
她停下食箸,拿帕子拭净嘴,听着座中县主并几位夫人聊天,自己向来不善言辞,妇人们的话她也插不上嘴,于是干巴巴的坐着。
她与县主坐在一桌,座中她认识的人寥寥无几,也都是些妇人,唯有县主的女儿,前世做了皇后的那位,是与她年龄差不多大的。她坐在县主身侧,同她一般插不上嘴。
许是感觉到云晚湾的目光,她抬起头来,愣了一下,指着自己面前的花雕鲥鱼,有些别扭的询问:“你、你要吃这个吗?”
云晚湾也愣了一下,原来这位不大爱说话,原是有些口吃的毛病。云晚湾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她笑了笑,指指自己的腹部,摆摆手,示意自己饱了。
简蕙兰不知如何回应般,动动唇,憋红了脸。须臾才点点头,继续用餐。
云晚湾便不再看她,抬眼观察四周。男子的宴席设在回廊那一段,用一段屏风隔开。云晚湾一抬眼,冷不防看见姜玉衡与五皇子起了席,带着个小厮,往方才沈庭书跪着的那个小花园去。
她左眼蓦地挑了挑,抬手一摸,“砰砰”跳动滚烫。这令她有些心神不宁。
思索片刻,她借口消食离了席,同喜桐一起跟在他们身后。
因着是跟踪,即使云晚湾有些怕黑,她俩也没有点灯。冷风吹的云晚湾发憷,但她直觉姜玉衡要做什么坏事,心里急得慌,一时顾不得其他。
主仆二人弯着腰穿过一片花树丛,悄悄隐在拱门后。喜桐心中奇怪,想问却不敢多问。冷不防抬眼看见什么,她瞪大双眼,欲张嘴提醒——
云晚湾的肩膀被人拍了拍,她吃了一惊,险些叫出声来。回眸一看,简蕙兰正拿着个小烛台,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俩:“……你、你们在做什么?”
云晚湾于是简单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道,着重强调了五皇子和姜玉衡欺辱沈庭书的事情经过。
简蕙兰听后也有些气。她怒道:“竟、竟有这种事!这两人未免太、太过阴险了些!”
云晚湾点头与捣蒜。
姑娘们正在窃窃私语着,拱门里却传来了几道轻微的、竭力隐藏却仍旧凌乱的脚步声。
简蕙兰忙吹灭蜡烛,眼前陷入一片漆黑。
好半天,云晚湾才适应了在黑暗中视物。她侧耳听了一阵,确认脚步声远离,悄悄探头看。
借着朦胧的月光,她望见了一人身上背着一个玲珑的女子,一旁指手画脚、急不可耐上手的似乎是五皇子。
而他们不远处,姜玉衡那道她就算再死一次的背影正站在沈庭书身边,很好地挡住了他的视线。
云晚湾不是稚儿,稍微一思索,便想通了他们在做些什么。
——姜玉衡这卑鄙小人,空长了张好皮相,净会使些不干净的手段!
想必此时他便是出了个损招,助五皇子得到心仪佳人哩!到时水到渠成,好好的清白姑娘不从也得从了!
云晚湾又急又气,想不出些好主意来,怕出面指认却被人反咬一口,气急攻心,又同情那女子,竟要急出眼泪来。
而简蕙兰探出头后,仔细辨认一阵,反而轻轻笑出声来。
云晚湾反而一头雾水了,轻声询问:“蕙兰姐姐,你可曾发现什么?”
简蕙兰笑而不语:“等着瞧吧,今晚有好戏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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