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山河为聘
这世上最令人宽慰的词莫过于“虚惊一场”,但就是方才这一场“虚惊”,令方应看下定了盘桓在心头许久的决心。
即使轿子已抬到了山门前,往上的路也并不很好走——方应看所说的“汴京最高处”,正是北山玉佛寺内的玉虚塔。要入寺便不好坐轿,二人只好下轿步行。然而霓尘方才到底是险些发了蛊毒的,脚步略微虚浮,况且雪还未完全停下,路面难免湿滑。但她却假装醉意未消,使方应看无法察觉自己的虚弱。好在他扶着她的手并未松开,直到入了大殿,二人依次叩拜上香。
霓尘跪在满殿神佛面前双手合十时,脑海里最先浮现的是合州军营的演武场。如今乱世之中,边关将士无不是背井离乡,白日他们在演武场英姿勃发,晚上入了帐内,谁不是红着眼睛想念妻儿爹娘?想起之前合州竟被金人屠了半城,她心里就刀绞一般。于是她虔心跪拜,只愿九州太平,海晏河清,天下人万事顺遂,一生无忧。
也……也愿眼前人万事顺遂,一生无忧。
她睁开眼时,方应看已经起身了,站在一边笑问:“许了什么愿?嘴角都翘起来了。”
霓尘却挑挑眉故作神秘,扭过身踏出殿门,只丢下一句“说出来就不灵了”,便将方应看甩在身后,冒着落雪直向玉虚塔去。
这玉虚塔足有九层之高,共计百余级阶梯。好不容易上到最高一层,霓尘双腿已然酸软,她倚在塔身栏杆上极目远眺,汴京城鳞次栉比的楼台此时都覆上了茫茫白雪,天地安宁万籁俱寂,仿佛这乱世中的战火和伤痛都被一场大雪消融得干干净净。
她渐渐收回视线,只见脚下山林也都落满了皑皑白雪,白雪中嵌着黄色院墙,院墙内燃着缭绕香火,香火中善男信女来来往往,让人莫名安心。
方应看瞧她看得出神,也顺着她的视线附身向下望,看了一会儿,叹道:“你猜这些来请愿的人,有多少为天灾人祸,又有多少为自省悔过?”
霓尘纳闷:“这我如何得知?人食五谷杂粮有七情六欲,自然是求什么的都有。”
“依我看来,为天下请愿的,是慈悲,为亲友请愿的,是仁义,为自己请愿的,是人之常情。但若哭诉忏悔,求佛祖再给一次机会的,就透着些愚蠢了。”
“此话怎讲?”
“失去后才懂得珍惜,非聪明人所为,哪怕为此悔过,也都活得像个可怜虫,”方应看绕到她身后,双手擦过她两侧腰际撑在栏杆上,附耳低语:“我不要做同样的可怜虫。”
霓尘耳后一热,在方应看怀里转过身,正对上他那双狭长却温情的眼睛。这双眼睛时而冷酷锋利时而狠厉残忍,却只有在面对她时,如化在盈盈春水中一般含情脉脉。此时他的眼神明明令人脸红心跳,她却移不开视线,任他垂首抵住自己的额头,略带调侃地开口:“你就不想猜猜,我刚才许了什么愿?”
“我、我怎么猜得……”
“那我来告诉你,”方应看笑着打断她,后退一步,沉声正色道:“赵霓尘,你我共处许久,也算相知甚深。今日有满天神佛为证,我方应看愿以侯府万千兵马为聘,护你万世无忧!你愿不愿意嫁给我,做神通侯府的女主人?”
这话如捅穿了窗户纸的利刃,一出口,光明便奔涌着泻入她紧闭而幽暗的心房——她原本踟蹰了近一年不敢确定的心意,筹谋了近半年不敢向父皇求得的郎君,此时竟就端端正正地站在她眼前,字字掷地有声地向她剖开自己的真心。
白雪忽而纷纷扬扬落在二人发上,竟然真有了些相伴一生直至霜雪满头的意味。在这缠绵悱恻的意味中,愣了半晌的霓尘被他灼灼目光烧热了头脑,心一横便踮脚环住他的脖子,将此前用力压在心底的所有情愫,倏尔凝成一个落在他唇上的深吻。
暮色四合时,彭尖匆匆找到灵兮,满面忧心地向她打听:“你可知今日侯爷与殿下出门做什么去了?”
瞧着彭尖的面色,灵兮便猜出了一二:“侯爷也一回来便痴痴地笑?”
“可不。”
“说正事也不听,三两句就把你打发走了?”
“可不。”
“问到底怎么了,也没什么反应?”
“可不!”彭尖有些急了,拉着灵兮皱眉道:“我们侯爷还特地吩咐,差人去苏杭等地采买上好的绫罗绸缎,什么赭红朱红银红大红通通都要,各色纹样都得齐全,另外还有金玉首饰琉璃杯盏钗环珠串数不胜数,你可知这是怎么了?”
这些东西彭尖不知何用情有可原,可灵兮是越听越不对。随着彭尖的描述,灵兮渐渐明白过来,一时又惊又喜,笑得如同年画娃娃一般喜气洋洋。彭尖追问到底怎么了,灵兮却又说“没事”又说是“好事”,闹得他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但灵兮顾不上和彭尖解释,一溜烟便跑回房中,见霓尘正瞧着那时上元节买到的玉兔坠子发呆,她便忍俊不禁。
霓尘察觉身后有人,忙收了那玉坠。回身一看,正见灵兮鬼鬼祟祟地躲在纱帐后捂嘴偷笑。
“瞧你乐的。你彭大哥找你何事?”
“自然是侯爷的事。”灵兮从纱帐后走出来,仍掩不住笑意。
“方应看的事,找你做什么?”
“彭大哥呀,是找我给侯爷看病呢。”灵兮故意捉弄她,那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尽透着狡黠。
如灵兮所料,此言一出霓尘便登时紧张起来。她站起身边作势要向外走,一边走一边问:“方应看怎么了?是不是今日冒雪,染了风寒?”
灵兮却笑着将她拦下:“我的好殿下,好歹听我把话说完呀。侯爷这病呀,怪得很,不痛不痒,只一个人怔怔愣愣地傻笑,彭大哥叫他他也不理会,原以为是癔症,转头他又好了,一开口便吩咐下人去采买最好的绫罗绸缎金银钗环。彭大哥急坏了,可我也见识短浅,诊不出来,殿下可知道侯爷害的是什么病?”
灵兮话说一半,霓尘便听出这丫头是在打趣她。于是她伸手要捉灵兮,却被灵兮逃了去,她又起身去追,一时间二人闹作一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殿下,可别闹了,”不多会儿,灵兮就气喘吁吁,“再闹、再闹就要耽误正事了。”
“好好好,你说,什么正事?”
灵兮缓口气,道:“晌午长公主派人来传话,说今儿已经腊月十四了,让殿下可别忘了明早一道进宫问安。”
“哎呀,”霓尘闻言便收了顽态,道:“若非长姐提点,我还真忘了。原是每月十五都和她一道去的。以为这月十五还早,谁成想转眼就到了。”
“可见是殿下与侯爷琴瑟相合,连日子都过错了。”
“你个小蹄子,说什么胡话呢?”
“我若说错了,任殿下罚我。”
“口出妄言,我自然要罚你!”霓尘虽言辞严厉,脸上笑意盈盈,“瞧着你也大了我也留不住了,明日我便去找方应看,将你许给彭尖!”
霓尘反将一军,这回轮到灵兮羞得满脸通红,直求她莫再调侃。而霓尘一边笑着应下,一边在心里盘算起明日进宫的说辞——
向父皇求赐婚的说辞。
这边彭尖一头雾水地回到院中,只见方应看正伏案看卷宗,于是他大跨两步走到方应看眼前,又递上两卷文书。
“侯爷,这些都是今日送来的消息,说是……”
“我看到了。”方应看头也不抬,眉头微皱,眉尾却一如既往地扬着,傲然之态呼之欲出。
“金人大破辽军后,倒是愈发猖狂了,竟又骚扰起我大宋的边疆村镇来。”
“他们寻衅滋事已有月余,官家正焦头烂额,日日宣将军们觐见。”
“怎么,为了这点小兵小卒,还要大动干戈?叫边防加强警戒便是了。毕竟我们与金人虽有积怨,却也是要联手抗辽的,无论如何也不会闹得太难看。”
“那……那也断不可放任吧?”
“那是自然。大宋在,我便在,待我成了大事,再治他们不迟。”
“大事?”
方应看笑而不答,只问彭尖取来纸笔,一边写一边道:“明日休沐,后天上朝,我便将奏折递上去。”
“是应对金人之事吗?”
“不”,方应看轻蔑一笑,旋即扬起音调,仿佛说出口的是此生最大的荣耀:“是本侯求娶九公主之事。”
说罢,方应看便将写好的奏折放在案牍之上,自去找霓尘煮茶说话,只留彭尖满面震惊,哑然呆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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