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铛堕钗坠,摇铃不归
怀安街是辋川最繁华热闹的一条主街,宽可通行八驾马车,道路两旁是设有沟渠,各色商贩走卒来往不歇,酒楼瓦市林立,居住在此的人们常常四更天就叫吆喝声唤醒。
沿着怀安街一路向南走,穿过泰安门进入内城,逐渐更加开阔安静,先是相对而立的大相国府与大将军府,这两座府邸已是极尽豪奢,然而在道路尽头,同钉满九九八十一颗镏金铜帽门钉的正阳门把守着的那片巍峨磅礴的宫殿相比,整个大雍的建筑都相形见绌。
传闻皇宫那座主殿修筑时耗尽良工巧匠百余人,以玉为砖,以金为瓦,琉璃宝石作窗,天蚕藕丝作账,生长五百年的金丝楠木才能勉强够得上成为一根房梁,千年传承的雕刻技艺成就栩栩如生的汉白玉浮雕。
金龙桂树、雕梁画栋、鎏金铜瓦,阆苑如画,是不待春风而尽自风流,不知寒雪而温柔绚烂,不晓昏暗而永明无歇。
亦是一殿成,百匠死。
或许他们的魂灵仍盘踞于宫殿高高飞起的檐角,作了那屋脊上的骑凤仙人,统领天马、狎鱼、狻猊、獬豸等一列瑞兽,朝云霞聚散之处探迹欲去。
这座大殿的主人如今年仅八岁。
半月前,小皇帝偶感风寒,后来干脆称病不出,一直到今天连他的生母——西太后,都不愿见。
西太后乃是大相国司寇章程之女、尚书令司寇鸿瑜的长姐。对八望之族而言,同其他贵姓结姻亲是比与皇族结亲更好的选择,若非当初为安老皇帝的心,司寇家绝不会选择让司寇鸿妗入宫。
好在司寇鸿妗一举得子,稳坐东宫之位,也算司寇家一步妙棋。
与西太后相对的东太后则是宋家女,比起育有今上的西太后,宋太后低调得多,常年礼佛,闭门不出。
凝重森然的氛围逐渐笼罩了整个皇宫,当朝四公被连夜召进宫中,无有要事轻易不得离殿,正阳门、永定门皆落锁。整个皇宫进入戒严状态。
顾舒窈的大伯父顾守诚便是位列当今四公之一的定国公,甚至未来得及与自宁武远道而来的三弟一家会面,便被急召入宫,至今不得出。
卯时,顾守诚已穿上文鹤朝服往太和殿而去。
这位已至不惑之年的男人有个“美髯公”的外号,盖因其虽为文官,却承袭了顾家人的身高力强、气宇轩昂的特点,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那一头标志性的漂亮胡须,浓密黑亮,打理得干净柔顺,根据不靠谱的小道消息,顾家大爷每日都要用专门的香膏保养胡须哩!
顾守诚心中烦闷,听闻宝儿落水,尚未来得及见上一面,不知情况如何,虽已来信称无恙,但仍难安心。他这侄女自幼便患有弱症,偏偏天性聪颖,秉性虽冷了些,却也并非不近人情,是以格外招人心疼。
女儿年前才入宫封作贵妃,困在与他百尺之隔的钟粹宫,亦不知情况如何,叫人心忧。
他心知,此次这出戏码必然少不了司寇章程在其中作乱。
而对方敢这样强硬的使出手段,背后种种,愈想心中便愈发沉重。
“轰隆--”
一道春雷劈下,远远的甚至能听到百姓的欢呼声,终于要下雨了,这场雨来得太迟。
顾守诚站在太和殿前的御路上,这条路是整个皇宫的中轴线,亦将整座辋川城一分为二。他抬头望天,果见乌云密布,心中可算卸下两分沉重,快些下吧,下大些。他暗中祈祷。
与他作出相同动作的还有太子太傅宋子清,亦是当今苏国公。
国公仅是爵位,而非官职,顾守明的官职与宋子清同为“东宫三师”,任太子太保。
二人看到彼此,宋子清率先开口:“定国公,同行一段”
顾守诚朝他露出微笑:“苏国公,走罢。”
当今朝堂之上隐隐分做两派,以辋川司寇为首的一派,拥护大国相,有辋川吴氏、幽都柳氏及永安李氏。
和以宁武顾氏为首的保皇派,有姑苏宋氏、宁武沈氏、燕云郑氏。
司寇一派虽多为文官,亦有执掌天下军政事务的吴太尉一系。而顾氏一派则汇聚武官,却也有被誉为天下文人魁首的姑苏宋氏。
从明面上看,两大派系泾渭分明,且势均力敌。然暗处汹涌之色多不为人所知。
太和殿之上,龙椅依旧空悬。
顾守诚只看了一眼便双手执笏垂下头,不欲与周围人多言。
如今留在宫中的大臣并不多,除过超品的大相国,正一品的太尉吴道赢,从一品的四位国公,正二品的尚书令司寇鸿瑜、太史令柳相熠,再就是几位从二品、正三品的御史台、秘书监、司农的大人们。
除过被急召进宫的四公和固定在皇宫内办公的秘书监、御史台、太史令,其余人人要么是那一日进宫省亲,或者有事上奏,不巧都叫留了下来。而四公说白了皆是皇亲国戚,这种事态之下被召进宫再正常不过。
照例等到辰时,皇帝依旧不现身,不待宦官叫退朝,站在第一排的大相国司寇章城一揽衣袖,朝前几步,旋身看向各位朝官。
早年司寇章城曾遭人暗刺,面部留有一道横贯左脸的疤,更为他添了几分凶相。这位已逾耳顺之年的大雍第一权臣虽须发尽白,却不显老相,他不似寻常富贵之家的老者那样身材臃肿,相反,他甚至很是清瘦,称得上精神矍铄。耷拉着的眼皮之下一双细目不见丝毫浑浊,而是精目如炬,常人往往不敢直视。
“诸位大人,还请留步。本官有事相商。”司寇章城沉声开口,声音雄浑,可见其老当益壮。
宋子清年方三十,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身为清官之首,他丝毫不畏惧位高权重的大相国,第一个出声反对:“大相国如有事相商,在保和殿邀约诸位大人即可。直接在太和殿朝议,怕是不妥吧?”
保和殿是皇帝赐宴外藩王公的场所,平日里也兼具大臣们小朝议的功能。
谁知司寇章城丝毫不见怪不动怒,而是坦然一笑:“是本官思虑不周了,多谢苏国公提醒,那便一齐往保和殿去?”
宋子清皱眉,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了,他往顾守诚的方向看了一眼,后者隐晦的点了点头。他便冷哼一声,干脆率先一甩衣袖朝保和殿去了。
其他人面面相觑,也先后应和几句“大国相客套了”“眼下正该商议商议”便三三两两并肩而去了。
及至保和殿,司寇章城先是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就借口把各位大人都请走了,独独留下四位国公和吴太尉以及柳太史。
“几位大人,咱们都是老相识了,我就也不说什么绕弯子的话了。”司寇章城做出一个哀戚而惶然的神情。
“本官年事已高,精力有限,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了。我也是刚刚才知晓,陛下他、他已于十日前离殿,如今尚不知去向啊,本官内心实在是担忧…”司寇章城说着说着竟然噫呜着哭了起来。
穆国公吴齐鸣,同时也是太子太师,第一个上前宽慰:“相国大人一番拳拳忠君爱君之心,但也不可因此伤了身体,陛下的事尚有我等为大人分忧。”
“为大人分忧?”宋子清挑眉:“我以为我等从来是为陛下分忧,不曾想穆国公竟然只愿为相国大人分忧么?”
“你!”吴齐鸣自然也不甘示弱,跟宋子清对呛起来:“苏国公倒是心系陛下,眼下却不急陛下之事,只精心挑人言辞间的缺漏之处,叫我很难体悟苏国公对陛下的忠义啊!”
两人于是你来我往的争论起来,这个一句“其心当诛”那个一句“虚情造作”,倒显得默默垂泪的大相国有几分缺乏存在感,他轻咳几声,柳太史赶紧上前打圆场:“二位大人莫要伤了和气,我等具是在朝为官之人,为陛下分忧解难乃职责之内,何须多言呢?”
“正是!还是太史公深明大义,不像某些咬文啮字的所谓文人魁首。”吴齐鸣顺着台阶下,还不忘再刺宋子清两句。
宋子清倒是气定神闲:“怕不是戳中某些大人痛处,才如此跳脚?”
吴齐鸣又被挑拨得怒发冲冠了,还待再论,却被他爹吴太尉不耐烦的打断:“行了行了,这点碎事吵他爹个腚眼?烦皮子的!”
二人只得作罢。
“好了,今日叫诸位大人前来也就只为这件事。兹事体大,还望诸位大人和气相商,拿出对策来。”司寇章城抹掉眼泪,沉声道。
“今上年纪尚幼,离殿不见人,若是尚在皇城之内也便罢了,若是已出正阳门,怕是有性命之忧。我等应需全力找寻陛下踪迹,不知相国大人可有什么线索?”顾守诚这回率先出声道。
大相国摇摇头:“本官亦是才得了消息,不过幸而吴太尉已自燕云归来,我想,有八十玄甲军助力搜寻,陛下应不日便可回宫。”
这话骗鬼去吧。
顾守诚在心里不屑冷嘲,才得了消息?莫说是这老匹夫早已知晓,便说是皇帝压根被这老贼藏匿于府邸内,顾守诚都愿意相信。
但他没想到,事实竟也真是如此。
那日小朝议的内容他寄信往家里去了,很快便收到三弟回信,信中告知,其一,小皇帝此时就在司寇府内,具体在何处不知。其二,司寇章城敢如此动作,原因有三,一曰吴道赢回归,裨补了他兵力不足的缺漏;二曰起义军声势愈发强烈,司寇章城有意浑水摸鱼;三则是他绑架小皇帝的真正所图,挟天子以号令百官诸城。
大雍共分四州、十二城,东北泰州有三城:燕云、永安、宁武,东南黎州二城:玉城、幽都,西南姝州三城:下邺、辋川、姑苏,西北景州四城:洛川、广平、津沽、天府州。
四洲各设一候及一内候,十二城各设一辖使。而八候十二辖使之中,三分之一都来自辋川司寇大族,大相国势大至此。
顾守诚眉宇深深皱起,司寇一族的野心向来是摆在明面上的,他们累积多朝,极为势大,莫说司寇,所有得了开府衙恩典的望姓大族,哪一个又不是在这乱世将起之时蠢蠢欲动呢?
然而,时候未到,此时叫司寇章城如了意,顾家日后焉有活路?
如今破局之法,全系于幼帝一身。若能将幼帝安全接进宫中,自然万事大吉,看到信末以朱笔圈定的一个“等”字,顾守诚深深叹一口气,决定还是相信家人的筹谋,先等等看。
半月前——
铃铛儿前一天晚上偷偷跑到鱼藻池去喂他养的两条大锦鲤,不幸着了风寒,躺在床上咳嗽个不停,母后训斥他,他还嘴:“黑烟和莺啼都认得我,不是我喂食它们都不吃的,我要是不去,它们会饿死呀!”
母后被他气得直抚眉心:“你如今并非寻常稚童,而是一国之主,你可明白?皇帝怎么能玩物丧志?那叫昏庸!你那两条鱼我已经叫人宰杀了,日后你也不必惦记了。”
铃铛儿尖叫起来:“啊啊——!你怎么能这样?!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不叫皇帝,我叫铃铛儿!”
八岁的铃铛儿知道自己还有个名字,叫皇帝。他不喜欢这个名字。
司寇鸿妗还能如何?再怎样,这也是自己亲生的孩子,见他疯癫的病又要犯了,她只能缓和了语气安抚:“母后骗你的,没人动你的鱼。你好好养病,病好了还能再去看它们。你也不叫铃铛儿,铃铛儿是那只老猫的名字。”说罢长叹一口气,在宫女的随侍下离开了。
听了一会儿,确认母后的脚步声渐渐远了,铃铛儿从床上一跃而起,招呼身边的太监:“小福子,小桂子,走走走,咱们玩儿去!”
这天底下顶金贵的人儿患有疯症,且天生愚痴。这个秘密被捂得死紧,听闻幼帝出世那日,整个坤宁宫的宫女太监都叫血洗了一遭,包括小福子和小桂子的二人的义父/老皇帝跟前的大太监孙进忠,孙公公。
再如何的泼天富贵,有命挣,没命享。
是以小福子和小桂子都格外惜命,他们苦苦相劝:“陛下,您如今刚染了风寒,如何能出去玩闹呢?先养好了身子,奴婢随便您怎么玩都成。”
铃铛儿脸上登时阴云密布:“你们是要抗旨不遵?”
小福子和小桂子面露苦色,陛下登基这一年,政务半点没学成,气走十多位老学究老博士,也就勉强听女太傅几句话,这使性子撒脾气的本领是日益高涨,还学会扯虎皮拉大旗,动不动就把“抗旨不遵”挂在嘴边。
小福子赔着笑提议道:“陛下,在哪儿玩不是玩儿呢?咱们就在寝殿玩好不好?奴婢给您当马,咱们玩骑大马。”
铃铛儿勉勉强强答应:“好吧…那我可得骑满一整天!”
于是一整天,去哪儿他都骑在小福子或者小桂子身上。两个小太监如今也不过十来岁的年纪,身材瘦弱,一开始还好,到后来简直被折磨得不成人样,汗流浃背、面色如纸,
偏偏铃铛儿还不满意:“驾!驾!跑快些,小福子,你怎么比小桂子慢这么多?”
小福子不敢有丝毫怠慢,咬牙拼命加快速度,他的膝盖和手掌已经是血肉模糊,但他庆幸自己疼到麻木了,也就还能忍。
铃铛儿骑着骑着终于高兴起来,他让小福子爬到乾清宫外的九曲回廊上,整个乾清宫都洋溢着他快乐的笑声:“哈哈哈哈!抗旨不遵,拖下去斩了!”
小福子一阵阵的头晕眼花,却仍不敢停下来,拼命朝着小皇帝要求的方向爬,越爬越快、越爬越快,他感到自己浑身都变得轻飘飘的,也不疼了,也不难受了,真像那天马似的往云端飞过去……
“诶呀——!”小皇帝的尖叫声惊醒了陷入幻觉的小福子,这一清醒可了不得,他竟然载着小皇帝直直撞到了一位了不得的小贵人身上!
被撞倒在地的正是司寇琬琰,她跟随祖父进宫来探望太后姑母,不耐那些长辈间的繁文缛节,偷溜出来透气,正巧碰上她这皇帝表哥。
司寇琬琰皱眉看向被吓得两股战战说不出话来的小福子,只见小太监面色惨白,瘦薄的身躯上尽是斑斑血迹,而她那皇帝表弟还跨坐在瘫软在地的小太监腰间,对着她怒目而视:“大胆!竟敢抗旨不遵,拖下去斩了!”
“哦?你想斩谁?”司寇琬琰眯起眼睛,声音凉凉的:“你倒是会折磨人。”
“我是皇帝!我想斩谁就斩谁!”铃铛儿气得鼓起脸来,他从小福子身上下来,站直了身子高高昂起脑袋。他较司寇琬琰大一岁,身量却不如她,此时自认为气势汹汹,其实比只炸毛猫儿来也不遑多让。
“呵呵,皇帝表哥看来是不记得我了,我帮你回忆一下。”司寇琬琰微笑着握紧了拳头。
要不了一炷香的功夫,铃铛儿就感动得涕泗横流,表示自己已经完全回忆起来了昔日里同表妹的手足情深,并为自己今日伤感情的言行进行了深深的忏悔。
“小福子是吧?你下去歇着吧。我跟我表哥说几句悄悄话。这个拿着。”司寇琬琰丢给小福子几块碎银子就把人打发走了。后者千恩万谢,感激不尽的走了。
“你看看,不得人心的皇帝,就是像你这样,连个真心实意愿意陪你玩的人都没有。”司寇琬琰嘲笑道。
“怎么没有?!”铃铛儿下意识拔高声线,又在触及司寇琬琰冰冷的神情时弱了下来:“有、有的,柳伴读、李伴读,都愿意陪我玩儿……”
“是吗?那你记得住他们的名字吗?”司寇琬琰淡淡道。
铃铛儿疑惑的看向她:“为什么要记住他们的名字?他们只要陪我玩就好了啊。”
司寇琬琰毫不留情道:“连名字都不能交换的,那就不是朋友。你没有朋友。”
她本来以为小皇帝会被她逗哭,或者犯病,谁知小皇帝低垂着脑袋想了很久,方才认认真真的说:“你说错了表妹。我有朋友,我的朋友是我自己。他们都以为我叫皇帝,只有我知道,我叫铃铛儿。”
司寇琬琰内心一瞬间闪过同情,然而想到形容凄惨的小太监,她的同情就很快泯灭了:“你错了。铃铛儿不是你的名字。宫里有一只老猫叫铃铛儿,你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周显仁,听别人喊猫铃铛儿,觉得好听,就把猫的名字据为己有了。”
铃铛儿终于发疯尖叫起来,那声音比发情的野猫叫声更渗人。然而周围没有太监宫女,也没有他母后,没有人哄他劝他安抚他,唯一在场的司寇琬琰只是静静看着他,声音冰冷:“你不是疯子,你自己知道的。别忘了。”
后来司寇琬琰把他带回寝殿就离开了,留他一个人呆愣愣的,他不是疯子?那他是什么?蠢材?朽木?愚钝之辈?
他想的脑袋又涨又疼都想不起来,最终难受得哭了。再后来母后来了,母后一看见他就叹气,但她还是把他抱到床上,给他掖好被子,哄他睡。
夜里他又偷跑到鱼藻池去,给他的两条大锦鲤喂食,喃喃道:“黑烟,你是我的朋友吗?莺啼,你是我的朋友吗?哎,你们不会说话,叫不出我的名字,所以不是我的朋友。”
他又跪伏在岸边,探指去戳月光下水面的倒影:“铃铛儿,你是我的朋友吗?”
波光粼粼中,那影子嘴巴也一张一合的,重复他的话。
铃铛儿遂高兴起来,拍手得意道:“表妹骗人的,我就是我自己的朋友!”
他低下头,侧耳靠近影子,似乎想听到影子的声音,终于他听到了,影子说:“我叫周显仁,我不是铃铛儿。”
铃铛儿茫然了,他掉进了鱼藻池,然后醒了过来。
太医为他把了把脉,又试了试温,满意的捋捋花白胡须:“恭喜太后娘娘,陛下已大好了。”
司寇鸿妗长舒一口气:“有劳太医了,赏!”
太医一脸喜色的退出去了,铃铛儿却半点高兴不起来,他知道,一旦他好了,母后就会变一个人。
果然,送走太医后,母后面色沉下来,严厉道:“陛下,既然身体已无恙,就应继续勤恳理政,明日本宫不希望看到有太监来报陛下不愿起床早朝。还有,不要断了与大将军的书信往来。”
铃铛儿撅起嘴,但他已经不再是病人,没有耍赖撒娇的资本,最终也没能软化母后的态度,反而使她更生气。
中午,他的两个伴读进宫来看他,为他带了许多民间有趣的小玩意儿,铃铛儿于是又开心起来,跟着二人玩耍了许久,然而想到明天一早又要早起坐在那冷冰冰的位子上面对文武百官恐怖的脸,他便复又唉声叹气起来。
两位伴读询问他为何不开心,铃铛儿也学着他母后长长叹一口气:“你们不懂的,原因很复杂。不过主要还是,我好累啊,实在不想上朝啊,我感觉我身体还没养好呢。”
柳伴读安慰他:“陛下日理万机,当然会疲惫,这是您勤政爱民的表现。”
吴伴读则道:“陛下确实太辛苦了,病没养好就要上朝。”
柳伴读和铃铛儿齐刷刷看向他,柳伴读忍不住道:“你还有什么未竟之语?”
吴伴读狡黠一笑:“今天时候还早呢,我们带陛下出去玩一圈放松放松,晚上再回来,岂不美哉?”
“不成不成!”柳伴读头摇得像拨浪鼓“陛下不能私自出宫的,若是叫长辈们知道了,非得打死我们不可!”
铃铛儿却叫这个提议勾得心痒痒:“没事儿,咱们三个谁也不说,我扮成女子,保准叫谁也认不出来,没问题的!”
柳伴读已害怕起来:“不可不可,陛下,您出宫在外遇刺怎么办?外面有很多坏人的,您要有个好歹,我们就成全天下的罪人了!”
铃铛儿面露不虞:“咱们三个谁都不往外说,谁能知道?外面的百姓又哪里能认得我?!难不成你想当叛徒去告密?!”
柳伴读再不敢多劝了,只能硬着头皮跟在铃铛儿和吴伴读身后,看他俩折腾着搞来一身宫女的衣服给陛下换上,别说,陛下换上女装确实毫无违和感,听闻太后年轻时曾有大雍第一美人的称号,陛下自是随了太后,长了一张美到雌雄莫辨的脸。
女装的陛下如此貌美,却叫柳伴读暗地里更加忧心,没有侍卫保护,他和吴伴读两个人也不过九、十岁,哪里护得住这样一位娇滴滴的小小姐?
很快,他的担忧成真,陛下在街头与他们失散,找了许久也没能找到。他怀着满腔恐惧回到家中,哆嗦着告知长辈,除过预料之中的痛殴和愤怒之外,长辈们眼中还有一抹诡异的、他无法理解的……兴奋。
这是铃铛儿被关在暗室的第三天,
这些天,任凭他哭天喊地,那些人也不为所动。
他已从一开始的愤怒、恐惧、绝望,发展到现在的麻木。他的眼睛自始至终被一块黑布蒙住,使得他对于身在何方完全无从得知。
他知道自己一开始是叫人牙子拐跑了,后来又被一波人救了出来,似乎是姝州内候,要么就是辋川辖使,本以为就此安定了,不待他摆出皇帝架势狠狠发泄一下一路上受到的惊吓,他就被几个人一路闯进去带走了。
然后一直到现在。
夜深人静的时候,铃铛儿还是忍不住掉起眼泪来,他想念母后,想念他养的两条大锦鲤,甚至想念小福子和小桂子,连司寇琬琰那张可憎的脸都偶尔从他眼前闪过。
如果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一定再也不……
“一刻钟之后,护卫倒班。钥匙从窗户给你递进来了,自己想办法挣开手腕上的束缚,出来后右拐,直走,墙下有狗洞,爬出去。然后直直往街对面跑,看到墙就翻进去,越快越好,机会只有一次,懂吗?”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思念太过强烈,司寇琬琰的声音竟然在耳畔响起,铃铛儿怀疑自己的疯病又犯了,但这声音虽然压得极低,却逻辑清晰,指令性极强,显然并非他臆想出,而是真实存在的。
尽管对方看不到,铃铛儿还是疯狂点头示意自己懂!他按着对方的说法,第一步是什么来着?对了,挣开手上的束缚!
他先是用牙咬,触感似乎是麻绳,咬了半天也咬不开,他眼睛都红了,想了半天,干脆用一只手去抻另一只手,拼着脱臼,硬生生拉大孔隙,到底是稚儿,筋骨软,倒是真让他把一只手从捆绑中拽了出来,拽出来的一瞬间一大块手皮都跟着脱落了,但铃铛儿丝毫不怕疼,只是欣喜自己成功了,他忙把另一只手也拽出来,可恶的绳结终于被挣脱了!
然后往那暗室中唯一一小方窗户底下摸过去,果然摸到一把钥匙形状的东西,铃铛儿大喜,牢牢把钥匙握在手中,此刻他在心里默数,正正好是一刻钟!他有些害怕,但还是颤抖着双手把钥匙递向锁孔,一声脆响,厚重的暗门打开了。铃铛儿片刻不敢耽搁,赤着脚往外冲去。
暗道里静悄悄的,竟然一个人都没有,铃铛儿知道自己那表妹是个厉害的人,不曾想对方竟能耐至此,他心中此刻充满对表妹的敬佩和感激,发誓自己以后一定要好好感谢她。
他飞快的跑,钻过狗洞,眼前是熟悉的怀安街,铃铛儿顾不上思考太多,只是按照司寇琬琰说的,直直穿过街道,从见到的第一堵墙翻了过去。
对于翻墙这项业务,铃铛儿首次执行竟然也还算顺当,不得不令人怀疑司寇一族的血脉中似乎有某种奇怪的东西。
庚时,顾舒窈被前院竹林熟悉的坠落声吵醒了。
她有些无语,披上狐狸毛斗篷,随手拿起一台灯盏往前院走去,卷碧也醒了,见小姐给了自己一个手势,便不多言语只跟在顾舒窈身后。
要么说是司寇琬琰指点出来的“学生”呢?和她坠落姿势都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着地。
铃铛儿“呸呸”了几声把土吐了出来,察觉到亮光,忙抬起头来,就见着烛火映照之下,缥缈若神仙的一位妹妹站在不远处,皱眉看向自己。
他能如此顺利的翻进来,自然是因为司寇琬琰提前同顾舒窈商议过,顾舒窈调走了一部分巡逻卫兵,不然铃铛儿不待翻墙就会被顾家军绑走。
顾舒窈皱眉只是因为对司寇琬琰不满,这时间正正好卡在她堪堪入睡之时。
但铃铛儿不知道,他以为神仙妹妹看见自己深更半夜翻墙,觉得被唐突了、毁了清誉之类的。
又不能把司寇琬琰供出来,情急之下,铃铛儿竟然张口道:“妹妹莫怕!我并非男子,我、我是天阉,也就是太监,可以叫人来验身,别怕我!”
顾舒窈眉头皱得更深了,她只丢下一句:“跟上来。”便转身走了。
铃铛儿连忙跟上去。
世安阁内已是一片灯火通明了,铃铛儿坐在堂屋被几个侍女忙活着给他处理伤口,惯被侍候的人此刻竟然有些无措,他尴尬的笑了笑:“妹妹,这…动静闹这么大,不太好吧…虽然我是天阉,但我毕竟也还是男子…”
“是吗?”顾舒窈微阖双目有些困倦,眼角沁出星星点点的水痕,更显得动人,都把铃铛儿一时看痴了。
“我却听闻,你尚是个小姑娘。”
她侵染霜雪似的的声音冷寂淡漠,把铃铛儿冻得一哆嗦,
他,不,她怔怔的看向顾舒窈,瞳孔如同受惊的野兽一般骤然放大,似乎顾舒窈说出了什么极为恐怖的言语。
顾舒窈却没有轻易放过她脆弱神经的意思:“铃铛儿,还不愿醒吗?周显霁,还不愿醒吗?”
“……”
“周显霁,我叫周显霁,我不叫周显仁。”
“表妹,我太痛苦了,对不起,清醒太痛苦了,我得睡一觉,睡很长一觉…”
“…如果……叫醒我,就叫我周显霁…”
细碎的梦呓般的话语从周显霁脑海深处一点点浮现,这些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到最后,甚至震耳欲聋!她痛苦的低垂脑袋捂住耳朵。
“我是女子,我叫周显霁!我不是周显仁,我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我不愿成为任何人的牺牲品!如果清醒代表死亡,那么我选择浑噩的活着,直到某一天,我会清醒过来,叫世人都知道我周显霁的名字!”
四岁的周显霁立于水边,朝司寇琬琰说出这段话,而后一跃跳入身后的太液池。
在那之后,铃铛儿出现,“东宫太子是个患有疯疾的痴傻儿”这一皇室讳秘悄悄在一小部分人之间传开。
周显霁再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她哽咽着:“五年,整整五年……我已退无可退。我该醒来了,是的,我该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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