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往生录
00
秋风肆意，轻轻地吹动着悬挂在房檐上的风铃。清脆的叮铃串成美妙的音符正在山神庙正殿内回响。殿外的阳光正好，透过叶间的缝隙洒落在木地板上，映出斑驳的影子。
空气中闪过一丝微妙的气息，本在小憩的夕时被这股气息唤醒，很熟悉，却十分微弱，没过一会儿，那气息便烟消云散。缠绕在风铃上的蓝色细线随着气息的消散断开，紧接着“啪嚓”一声，风铃已然摔碎在地上。
夕时盯着地板上那风铃的碎片，原本平静的心如同被扔入石子的湖面，泛起了涟漪。
“山神大人，出了什么事吗？”
柊的声音在耳边悠悠响起，夕时的瞳孔才渐渐有了焦距。她深吸一口气，起身理了理霓裳，喃喃道：“柊，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是，山神大人。”柊回应道。
随着那不曾停息的风一路向北边走，直到看见那间熟悉的人类宅邸，夕时才缓缓停下。宅内聚集着一群身着黑色西服的人类，只见他们的眼睛微红，脸颊上满布泪痕。人群的旁边，有几个僧人正在念经，那声音就像苍蝇，实在恼人。她望了望那张摆在正中央的黑白相片，女孩那抹笑容如她第一次遇见那般明媚，原来之前那股微弱的气息，是小九啊，夕时心想。
“山神大人，冒昧一问，您怎么会来人类的地方呢？”
站在夕时身旁的柊脸上闪过一丝疑问，她十分清楚，神明自然是不可与人类接触的，正所谓人妖殊途，更何况神明呢？
“不过是一个夙愿罢了，现在……我的任务结束了。”夕时只是笑笑，柊是她的神使，自是不知道自己与上一任山神以及这位人类女孩的羁绊。
风不知何时吹起，一片片金黄色的银杏叶如随风飘落，如金色的碎屑装点着街道。夕时望着那飘落的银杏叶，记忆如决堤的洪水朝她涌来，一点一点地将她淹没。这一段缘的开端，也是在这样一个银杏叶飘扬的秋天里。
“柊，听我讲一个故事吧……”
01
故事发生在银杏叶飘落的秋天。
微凉的秋风生起，落山上的银杏树林被染上金色的光辉，在风中淅淅索索地摇曳着，像是在宣告夏天的落幕。
洛基气定神闲地坐在山神庙的青瓦上，一脸慵懒地俯望着整座山林，那双翠绿色的眸子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谁也不知道这位山神大人在想什么。随着夕阳的最后一束余晖藏进云霞中，风带着不寻常的气息吹进山神庙。
“有不属于这里的东西混进来了……”洛基低声说着，然后转过头看向他的神使夕时，吩咐道，“夕时，你去山林里看看有什么异样。”
“是，山神大人。”夕时应了一声。
洛基随即从屋顶上缓缓飘落下来，迈着步子准备回到殿中。
“哇啊！飘……飘下来了！”
一阵稚嫩声音突然响起，从夕时的身后传来，惊动了在树上栖息的小鸟。随着声音的落下，小鸟扑扇着翅膀飞出了山林。洛基停下脚步回过头瞥了一眼，只见一个人类女孩站在庙前，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微张开惊讶地望他。洛基盯着人类女孩看了半晌，冷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问道：“人类，你看得见我？”
目睹洛基从树上飘下来的小九确实是有些被吓到了，只见她僵直地站在原地，机械地点点头。
“真是稀奇。”洛基冷哼一声。
“你说话……好奇怪啊。”那女孩望着眼前的洛基，越发感觉奇怪，他不仅衣着异于常人，就连说的话字里行间都令人费解。
这座山里的所有妖怪对山神大人都十分尊敬，夕时从未遇见有谁像女孩这般说话的家伙，她不禁有些恼火，便朝她吼了一声。“大胆人类，休得无礼！”
“罢了，不过是区区人类。”洛基摆摆手。
“……难道你不是人类吗？”女孩眨巴着眼睛又问。
洛基没有马上回答，脸上露出一抹淡笑，有点意思，他如是想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她的问题：“我叫洛基，是这座山的山神。”
“山……山神大人……”女孩呆愣在原地好久，尽管她从小就能看到一些被称为妖怪的东西，然而，这还是她第一次遇见神明。
“听着，这可不是你们人类该来的地方。”
“我……我只是迷路了……”女孩撅着小嘴说，看起来就像一只可怜的小猫咪，“你……能带我出去吗？”
洛基嘴角的弧度似乎又上扬了几度，他沉默不语地踏出山神庙，沿着那条通幽的小径一直走着，而那女孩则是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天色早已黯淡下来，山林一片漆黑，偶尔有闪着青光的鬼火从灌木丛中窜出来，没过一会儿又消失不见。一直到小径的尽头，才见那暖黄色的灯光。
“山神大人，谢谢你。”
女孩的嘴角漾起笑意，眼睛像极了挂在天边的月牙。洛基那头黑色的秀发被秋风吹起，飘荡在他的额前。树叶沙沙的响声回荡在山间，女孩的心亦随之悸动，在她还未察觉到的时候，脸庞早已染上一抹绯红。
“以后，别再来了。”
话音未落，洛基便消失在一片莹绿色的光芒中。女孩依旧愣在原地，呆呆地望着那残留的光晕，直到汽车的鸣笛声响起，她才回过神来。
说不清此刻的情感为何物，只觉得这份感觉像晨曦的露珠划过心房，惹得她心痒痒，似乎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躲在暗处的夕时盯着那女孩看了好一会儿，又回头看了看扬长而去的洛基，她总看不透他，她也实在不明白山神大人今日异常的举动，便开口道：“山神大人，送那个人类小女孩离开这种小事，明明交给属下就好，为何要劳烦山神大人您呢？”
“第一次遇见能看见吾等的人类，还真是有趣……”
洛基盘腿坐在树枝上，他抬头望着夜空中那朵月牙，银白色的月光笼罩着他，只见得洛基嘴角微微上扬，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03
洛基本以为与这个人类小女孩邂逅不过是他漫漫岁月中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却不曾想过自己的命运因这段小插曲而改变。
“山神大人，在吗？”
熟悉的声音在山神庙外响起，是的，洛基记住了这清澈的嗓音，正是昨日误入落山的女孩。只见她手拿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站在庙外朝里面四处张望，正寻找着山神大人的身影。恶作剧地念头在洛基的脑海里闪过，他想要吓唬一下她，于是他便无声无息地落在她的身后，冷不丁地开口道：“人类，我记得我说过，不要再来了吧？”
然而，洛基的目的达到了，女孩被他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洛基望着女孩受惊的模样，嘴角不禁泛起笑意。而小女孩，回过头撞上了洛基的视线，脸颊不由自主地开始发烫。
“我……我……我是来道谢的！”女孩结结巴巴地说着。
“谢什么？”洛基的眼里闪过一丝疑问。
“谢谢山神大人，昨天带我找到回家的路……”女孩边说，边把那盒子递到洛基的面前，“这是谢礼。”
她打开盒子，一股牛奶的香味渐渐飘散在空气中，洛基往盒子里瞄了一眼，只见里面躺着两个还冒着白色热气的馒头。
“人类，你应该知道神是不需要进食的。”洛基淡淡地说，虽然他嘴上这么说着，眼里却闪过一丝好奇。
“不需要进食而已，并不是不能进食啊，试一下无妨。”女孩俏皮地朝洛基眨了眨眼，接着说，“对了，感觉山神大人一直用‘人类’来称呼我好奇怪呀。”
“难道我说得不对么？叫什么都没差。”洛基挑了挑眉毛，不以为然。
“叫我小九吧！”名为小九的女孩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如同艳阳那般明亮耀眼。
洛基微愣了一会儿，异样的感觉在他心里飘过，他虽为山神，在这数千年的岁月里，未曾与人类邂逅，面对小九这样主动与他接触的人类，他不知该如何应对。
“好了，我该走了，以后我还会来的呀！”小九摆了摆手，把装有馒头的盒子放在庙前的木底板上，又开口道：“七辻屋的馒头真的很好吃，山神大人记得品尝一下呀！”说完，她便买着轻快的步伐跑向那条小径，她的背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尽头。
一直到小九跑出了落山后，洛基的视线才缓缓收回。他望了望放在木地板上的盒子，犹豫了几番，最后还是伸出手从盒子里拿过一个馒头。馒头的热气在指尖萦绕，温暖的感觉从指间传入他的心间，他轻咬了一口馒头，牛奶的香味和小麦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淡淡的甜味慢慢涌来。
人类……还真是奇怪的生物，他心想。
04
在小九无数次把洛基的警告抛之脑后，还是孜孜不倦地往落山跑时，洛基终于得出一个结论——人类都有逆反心理。不过，他并不知道处于青春期的小九，更是如此。山神大人越是不让她去落山，她就偏要去落山。
久而久之，洛基也就放弃劝说这个和自己对着干的人类女孩了。其实小九明白，身为人类的她不应该来这里，可是洛基对她而言就如同潘多拉魔盒般，总有无数股魔力深深地吸引着她，当她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然站在山神庙前。
“你就不怕被山里的妖怪吃掉？”洛基看着那个坐在他的神庙前悠然自得的小九问。
奈何她却毫不在意，咧着嘴回答：“不是有山神大人在吗，你会保护我的，对吧？”
“哼，人类还真是喜欢大言不惭。”洛基冷声回答，脸上却浮出一抹淡淡的红晕。
小九很喜欢和洛基诉说人类世界的种种，无论是生活上的琐事，或是学校里人际交往的事，还是家里的事情，尽管洛基并不在意这些事情，她还是会和山神大人诉说，以至于洛基觉得，她完全把这里当作自己的树洞了。
“山神大人，七辻屋出了新口味的馒头了，你要尝尝吗？”
“唉，真倒霉，这次考试又不及格……”
“山神大人，我在河边捡到了一直小猫咪，你说给它取个什么名字好呀？”
“山神大人……”
“……”
洛基不曾觉得小九如此恼人过，那几声“山神大人”仿佛经咒一般在他的脑海里回荡，最后，他的食指抵在小九的唇边，脸凑近她，用那充满磁性的嗓音说道：
“闭嘴。”
-
片片乌云密布在天空中，雨淅淅沥沥不停地下着，雨水打在片片树叶上，清脆的声音布满整个山林。这天的小九比以往来得要早，还是午时，她便已出现在山神庙里。她把伞收好，坐在木地板上，望着那徐徐落下的雨滴，思绪早已飘到远方，直到洛基坐在她身旁，她才回过神来。
“今天倒是格外安静。”
“……”
回应洛基的是一阵沉默。
洛基察觉到气氛似乎和往常有些不一样，平常这个开朗的女孩总会在他耳边喋喋不休，今日却安静得不像话，小九看起来，好像是有心事。洛基转过头望了望垂着头一言不发的小九，只见她的眼眶红了一片，额头上有一片淤青，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低沉的气息。
“喂，你的额头，怎么回事？”洛基微微眯着眼睛，细细观察着她的表情。
“我……没事……”小九用手胡乱地揉了揉眼睛，把头扭到一边，显然是不想洛基看到她额头上的伤。
“看着我。”洛基冷声道。
小九听着洛基那声命令，心跳的节奏被打乱，扑通扑通像小鹿乱撞一样。身体仿佛不受控地，她缓缓地把头转向洛基那边，在对上山神大人的眸子后，脑袋快要爆炸一般，脸颊和耳根子都红了一大片。
洛基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停在小九的额前，指尖出现了一片淡绿色的光晕，像雪花般轻轻落在她的伤口上。一股温热的触感传入小九的大脑，像春天的暖风，像热腾腾的牛奶，额前的疼痛随着光晕的消散而消失。
“啊……不疼了……”小九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带着淤青鼓起的包已经不见了。
洛基并没有追问小九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他也无意想知道。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小九身边，什么话也没有说。周围十分安静，除了雨滴的声音，只听见小九与洛基浅浅的呼吸声。
“呐，山神大人，你说……我应该怎么和人类相处啊？”小九双手环抱着双腿，蜷缩在洛基的身旁。
“这个问题你不应该问我。”洛基挑了挑眉，墨绿色的眸子中映着小九那张沮丧的脸。
又是一阵沉默，过了许久，洛基轻叹了一声，只见他把手搭在小九的脑袋上，说道：“面对妖怪，我可以保护你；但面对人类，还是得靠你自己。虽然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也不清楚，但会总有办法的。”
雨不知何时停下，乌云逐渐被雨后的阳光驱散，一道彩虹挂在云间，形成一道美丽的风景。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洒在洛基和小九的身上，空气也变得温暖起来。
“山神大人，谢谢你。”小九的脸上浮现出一如往常那般的笑容，如那雨后的彩虹般灿烂。
“傻瓜。”
洛基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他安静地望着眼前的小九，却未曾察觉自己眼底所流露出的温柔如潺潺的山泉，恬静又美好。
05
不知不觉已是深秋，空气随之变得寒冷起来。小九已经披上厚实的大衣，颈脖处也系上了温暖的围巾，而山神洛基的身上却依旧是那套轻薄的带有金丝边的青绿色长衣。
“山神大人，你知道秋收祭吗？”
小九咬了一口馒头，抬头询问着坐在银杏树上的洛基。与平常无异，山神庙因小九而变得热闹起来。
“是人类为了感谢丰月神的庆典吧？”洛基托着脸，慵懒地回答。
“是啊，山神大人能陪我去吗？”女孩的脸上带着兴奋，圆圆的眼睛像可爱的小白兔，眼神里满是期待地看着洛基。
“不能……”
洛基冷峻的脸上没有露出什么表情，要知道，他作为山神对人类所谓的庆典一点兴趣都没有，不过是人类一厢情愿所做的无意义的事情罢了。
“诶，那天可热闹了！”小九继续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期盼着洛基能够点头答应。
“我是山神，岂能随随便便就能离开这里？”
山神的职责是守护世间山林，守护山里的妖怪和动物，如果山神离开所守护的山太久，这座山便会遭受厄运。洛基自为山神以来，从未离开过这座山林。
“好吧，那可真是遗憾。”小九有些不快地撇了撇嘴。
“为什么想我陪你去？”洛基问道。
“我看山神大人每天都守在山林里，应该很寂寞吧，偶尔感受一下人类世界的喧嚣，也不错呀！而且……”小九歪着脑袋望向洛基，脸上浮现出一抹绯红，“我想和山神大人待在一起呀。”
洛基一时无言，转身回到庙中，最后只落下一句“无聊”，而他的耳根，早已如天边那抹云霞一般，红得不像话。
-
秋收祭的那晚，落山不远处的丰月神社里灯火通明，神社被包围在一片暖黄的灯光下。从鸟居到神社正殿的小路上满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路的两旁摆着许多小小的摊档，有吃的，也有玩的，的确如小九所说，好不热闹。
洛基躺在山神庙的青瓦上，盯着那片人山人海的小路，思绪早已飘到小九那里。好像是从遇见了这个人类女孩开始，山神大人开始变得有些奇怪，心头多了许多他未知的感觉，原本空荡的身躯，如今被混杂复杂的东西。
木屐踩在地上的“哒哒”声从不远处传来，不一会儿，穿着一身星空蓝和服的小九便出现在洛基的眼前。而小九，也一眼便看见躺在房顶上的洛基，两人的视线就如此交织在一起，下一秒，一个甜甜的笑容挂在了小九的嘴边。
“山神大人，你看我的裙子漂亮吗？”
说着，她踮起脚尖，在原地转起圈来，和服裙上的星星也随之而动，周围的萤火虫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纷纷从一旁的树林钻出，围绕着小九飞舞起来，在黑夜里熠熠生辉。
洛基那墨绿色的双眸定格在小九的身上，一时有些晃神，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嗯，对于你来说，还可以。”
“嘿嘿，谢谢山神大人！”小九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小家伙，不是去庆典了吗？”洛基很快又恢复以往清冷的样子，内心却涌现出名为喜悦的情绪。
小九笑了笑回答：“等会儿的烟火表演，果然还是想和山神大人一起看啊！不过……这里的树那么多，也不知道能不能……”
小九的话还未说完，洛基便从屋顶上飘落下来，二话不说把小九拦腰抱起。小九被洛基的举动吓了一跳，又一次陷入了脸红心跳的状态。洛基身上的薄荷香随风飘入她的鼻腔，令人沉醉。
在洛基把小九放在青瓦上的同时，火光缓缓从地面升起，随着“砰”的一声响，在夜空中绽放出绚丽的花朵，一朵过后，紧接着又是一朵，伴着星光照亮了夜空。整片山林笼罩在烟火的彩光下，呈现出别样的光景。
小九与洛基都没有说话，安静地享受着这份独属于他们的静谧与美好，一直到天空重新黯淡下来。
“山神大人，我……一直想问……”
“什么？”
“山神也是神明吧，为什么却不被人类所知呢？”小九的眼睛随着话音落下失色起来，语气也不如之前那般活泼。
“我和丰月神不一样，丰月神这类被人类供奉的神明是因人类的信仰而存在，当人类的信仰消失后，他们也会随之消失。”
“我天生具有神格，从我诞生的那一刻起便注定要守护这座山林，我不会被人类的信仰所影响，自是不被人类所知了。”
“那你……不会很孤独吗？”
洛基微愣一会儿，视线落在小九的身上，久久没有移开，随后他望向满是星辰的夜空，缓缓开口：
“没有羁绊，便不会孤独了。”
06
落山的上空不知何时被一大片乌云所覆盖，已经有好多天不见阳光了。虽然现在已是深秋，落山的树木却逐渐枯萎，而山林里更是少有地起雾了。这任谁看都不是一个好兆头，一时间，将有厄运降临落山的说法在妖怪间传开，惹得众生心慌。
夕时日常的工作便是在落山的各个角落巡视，自是早已察觉出落山的异样。她隐约猜到这一切的变化，应该是和山神洛基有关。
她纵身一跃上树，穿梭在树间，待她回到山神庙时，见到的却是倒在地上的洛基。
“山神大人！”
夕时急忙跑洛基身边，把倒地的洛基从地上扶起。只见洛基面色惨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他好看的眉眼紧蹙在一起，看上去十分痛苦。洛基在夕时的搀扶下勉强坐起，他闭上眼睛，莹绿色的光辉萦绕在他的周围，形成一个淡淡的圆弧。过了半晌，光逐渐消失，洛基的脸才慢慢有了血色，一旁的夕时终于松了口气。
“山神大人，您的神力……”夕时想要说点什么，却被洛基打断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洛基当然清楚自己的神力出现了异样，他的神力在一点一点地流失。
洛基踱步走向山神庙前的那颗银杏树前，银杏树有一部分树枝已经枯萎，只是轻轻一碰，便化作灰烬飘散在空中。洛基伸手轻轻覆在银杏树的树干上，顿时一阵微风吹起，那断掉的树枝重新长出了一根新的枝丫。
“山神大人，您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夕时盯着洛基的背影，面具之下的表情早已被阴霾覆盖，“身为神明，本就不该与人类结缘，更别说对人类动情了……”
洛基回过头看了夕时一眼，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脸上少有地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他在她耳边呢喃道：“放心，我自有分寸。”
待夕时离开的时候，洛基收起脸上的笑容，他望着那篇灰暗的天空，不禁长叹一口气。身为神明的他，又怎会不知神明的禁忌呢？自古以来，总有人妖殊途一说，神明更是如此。像洛基这样的神明具有神格，所拥有之神力来源于神格，而神明注定不可对人类产生感情，一旦神明爱上了人类，便不再具有作为神明的资格，只能走上消亡之路。
他应该早些察觉到自己的异样的，洛基如是想着，当他那颗心被不知名的情绪填满的时候，他就应该要停下的了，可是，感情这种事物又岂能理性地去控制呢？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份名为“爱”的情绪早已填满了他那颗空洞的心，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不受控了。
-
对于落山的变化，小九亦是察觉到的，一种不安的感觉涌上她的心头。
随着夕阳的最后一缕光消散，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小九趁着家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从家里溜了出来，手里提着七辻屋的馒头，一路小跑到落山的山脚。
天色已晚，小九难免有些害怕，但最终她还是抑制住内心的恐惧，走进了落山。夜里的落山与白天很不一样，只见山间漆黑一片，没有一点光。阵阵冷风在她的耳边呼啸着，那漆黑不见五指的前路仿佛一张深渊巨口，好像随时能够将她吞没。
突然，草丛间发出了淅淅索索的声音，小九不禁停下脚步，眼神里满是恐惧，她惊恐地环视着四周，生怕看漏了什么。那诡异的声音越来越响，距离小九也越来越近，猛地一阵怪风刮过，小九一下没站稳摔倒在地上。
“喔……是人类小鬼啊……”
刺耳的叫声响彻山林，小九一睁眼，便被停在她眼前的妖怪吓得无法动弹。那妖怪有两米高，漆黑的身躯裹着一件白色的浴衣漂浮在半空中，畸形的脑袋上，一张满是獠牙的大口微微张开，空洞的双眼死死盯着小九看。
“好久……没有吃过人肉了……”
那妖怪咧着嘴发出诡异的笑声，慢慢地朝小九逼近。愣在原地的小九立马反应过来，从地上爬起，拔腿就跑。奈何那妖怪速度要比小九快许多，小九没跑几步便被妖怪捉住了。小九瘦小的身躯被妖怪束缚着，疼痛的感觉逐渐蔓延全身，妖怪的力气越来越大，仿佛要把小九捏碎一般。
小九挣扎着想从妖怪的手中挣脱，奈何窒息感让她脑袋越发晕沉，只能任由那妖怪摆布，静静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忽然一束光在林间亮起，越来越猛烈，接着，小九身上的束缚和疼痛消失了，最后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小九定睛一看，是山神大人。
“小九，你没事吧？”洛基望着怀中那个瘦弱的身躯，心里的躁动越发强烈，像无数只手，快要把他理智的弦扯断了。
小九大口地呼吸着微凉的空气，脑袋才渐渐清醒过来。刚刚……山神大人好像喊了自己的名字，这好像是洛基第一次喊她的名字啊。
待小九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的眼泪早就止不住地往下掉，倒是把洛基吓了一跳。过了许久，小九才逐渐平复下来。
“我……我还以为自己要……要被吃掉了……”她吸了吸鼻子，又胡乱地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没事了……”
洛基紧紧抱住怀中的小女孩，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情绪，愤怒中夹杂着恐惧的情绪。他很害怕，害怕当自己一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他们抱在一起许久，一直到月上梢头，小九才慢慢起身。
“山神大人，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小九低着头不敢对上洛基的视线，原先那恐惧的心情被羞涩的悸动取而代之。
洛基伸手摸了摸小九略有婴儿肥的脸颊，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傻瓜，你要知道，除非你同意，任何人都不能伤害你。”
07
落山的树木日复一日地枯萎着，整座山随着洛基神力的流失，正渐渐消亡。
洛基的神力似乎因为救下小九后流失得比之前更快了。尽管洛基清楚自己再这样下去，自己将会随落山一同消亡，可是，自他对小九动情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预见了自己的结局。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洛基躲着前来山神庙的小九有好些天了，每次一听见小九呼唤的那几声“洛基”，他都只是躲在正殿里，出神地透过木格窗望着庙外的小九，似乎想要把她的面容刻在脑海中。
而小九倒也出奇地执著，每天几乎都在同一个时间出现在庙外，即使见不到洛基，也总会出现在那儿。
就像是，戒不掉的习惯。
所有的一切，夕时自是看在眼里。她作为洛基神使自然也有属于她的任务，她不能眼看着山神就此消亡，她不能什么都不做！若山神消失了，不仅山里的生灵会随之死去，就连人类也会遭受厄运。
山神，本就是守护万物的存在。
-
夕时很少出现在小九的面前，因此当小九如约而至般到达山神庙，在殿内看到夕时的时候，多少还是觉得有些奇妙。
“小鬼。”夕时喊了一声。
小九望向夕时，她看不见夕时面具之下的表情，她不清楚夕时为什么会来找她，只是隐约觉得，这或许和山神大人有关。
“神使大人，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小九还是乖巧地朝夕时笑了笑。
夕时她十分清楚小九对于山神大人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人。那朝夕相处间，夕时又怎么会看不见洛基对小九的那份感情呢？
“小鬼，有些事情，我觉得还是要让你知道……”夕时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后缓缓说：“神明和人类，本不应该有交集，感情对于人类来说，是不可或缺的东西，因为是人，所以会有感情。但是感情对于神明来说，确实致命的东西，尤其是对人类的感情。”
“你要知道，神明是不可以爱上人类的，一旦爱上了，那便意味着神明的消亡。落山最近的异常，包括你上次被妖怪袭击，也是因为山神大人神力的异常，你们的邂逅，本不该存在的。”
“所以……，请你以后别再来这里了。”
夕时明白自己的这番话对于小九来说是残忍的，但是这段不会有结局的缘，确实应该就此斩断了。说完，她便转身准备离开。一股微弱的力量从夕时身后传来，她回头一望，自己的裙袂被小九拉住了。
只见她的眼眶微红，不停地喘着气，夕时不清楚她是不是哭了。
“我……我最后再见山神大人一次吗？就……最后一次……”她的声音哽咽着，是夕时不懂的情绪。
夕时叹了一声，并没有理会小九，随即消失在山神庙的尽头。
-
“山神大人，您吩咐的，在下都已经跟小九说了。”夕时双膝跪在铺有席子的地板上，对洛基说道。
“她有什么反应吗？”洛基问。
“她说……她想见你，最后一次见你。”夕时回答。
洛基不再说话，他望向自己那双越发透明的双手，或许，自己剩下的时间，也足够见她一面了吧，他心想。他又望了望跪坐在他面前的夕时，之前在他心里闪过的念头越发清晰起来。
“夕时，你听好，我决定把我的神格转移到你的身上。”
“山神大人！万万不可！”
夕时惊愕地看着洛基，不曾想到他竟会做出如此决定。神明之所以是神明，即使消亡，亦能够转生。倘若在消亡前就失去了神格，那便是永远消失在这世上了。她还想要说什么，但在对上了洛基的双眸后，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这种坚定的眼神，她又何曾见过呢。
“我很清楚自己的下场，这也是我最后作为山神能做的事情了。这本就是不可结的缘，我若带有与她的记忆转生活在世上，也只是徒增寂寞，倒不如就此消亡好了。”
说罢，洛基闭上双眼，嘴里念念有词。霎时间，耀眼的光芒照亮了整座山神庙，一个淡淡的印记从洛基的额前缓缓飘了出来，最后落在了夕时的额前，光芒才渐渐消失。
“小九，就拜托你了。”
夕时过了许久都清晰地记得，这是洛基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
洛基来到殿外时，小九蹲在那银杏树前，不知在做什么。
“傻瓜，蹲在地上干嘛？”
独属于洛基那深沉的声音在小九的背后响起，小九回过头，便见到了他。依旧如第一次遇见时那样迷人，只是比起初遇时的冷峻，现在的山神大人看起来，眼神之下满是柔情。
“山神大人，我……对不起，都是……都是我的错……”
在夕时离开后，小九已经哭过一次，但再见到洛基时，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又再一次哭了出来。要怎么言喻她此刻的心情呢，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很窒息，让她喘不过气来，即使脑袋已经昏昏沉沉，眼泪却止不住地从眼眶涌出。
“对不起……如果……如果不是我，如果……当初我没有闯进来，山神大人……就……就不会消失了……”
“可是……可是我抑制不住想要见山神大人的心情，我……抑制不住那份喜欢你的心情，我……对不起……”
哭声依旧没有停下，若是以前的洛基，定会觉得这人类小女孩实在恼人。他双手捧过小九的脸颊，为她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
“傻瓜，别哭了，这是我的选择，与你无关。我倒是要谢谢小九，如果不是你，或许我永远也不会明白，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是你让我知道，人类啊，其实也是一种很可爱的生物啊……”说着，洛基俯身把小九拥如怀中，在她的额前留下淡淡的一吻。
“小九，谢谢你。”
话音落下，洛基挥了挥衣袖，那些属于小九的，有关于他记忆一点一点被抽离，那张冷峻的脸在小九脑海中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微风生起，洛基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幻化成光点，随着她的记忆，在晨光的熹微中，消失殆尽。
08
“故事到这里为止了，我们走吧。”
夕时的话音缓缓落下，最后一次望向那张有明媚的笑脸的照片，便转身离去。虽然，故事的主人公已经在这世上消亡，但夕时作为这个故事的见证者，终将带着他们的回忆继续守护着这个地方。
人妖终殊途，不可结缘，徒增寂寞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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