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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送别


相别不过月余,孟愿宁却觉得好像过了一个世纪。

        她把头紧紧地埋进妈妈的怀抱里,就像小时候一样。

        杨妈妈搂住女儿单薄的脊背,粗糙的手掌不住温柔抚摩,口里喃喃:“瘦了,瘦了,我女儿瘦了。”

        孟愿宁想放声大哭。但她不敢。

        被孟家风光迎回去的豪门二小姐应该是幸运的。她被锦绣堆拥着、富贵蜜泡着,有什么资格哭?

        她只能把头深深地埋进妈妈的怀里,做一个自欺欺人的黑甜美梦。

        母女俩相对无言,只有紧拥的肢体相互温暖彼此。过了好一会,孟愿宁才抬起头,露出红肿的眼圈。她死死攥住妈妈的手,目光紧盯着她,不放过每一个角落。

        杨喜春的气色好了不少。常年劳作留下的摧残痕记依旧明显,皮肤逐渐红润起来,眼睛也有了光泽。过去的她常年卧病,下床都费劲,如今站了这么久,却没有明显的气喘。

        孟愿宁放下心。

        她红着眼睛;“妈妈,我好想你。”

        杨喜春早已泪流满面:“想,妈妈也想你。不怕你吃不好穿不暖,就怕你被人家欺负。”

        孟愿宁又忍不住了。

        她有一肚子委屈想跟妈妈诉苦,但一句话都不能多说。孟家履行了诺言,妈妈被照顾得很好,她也就必须做好这个孟家二小姐,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和妈妈从前为她吃的那些苦比起来,她现在这点委屈算得了什么。

        孟愿宁笑中带泪:“没人欺负我,大家。。。都对我很好。爷爷、姐姐、王瑾阿姨,他们都照顾我。”

        杨喜春使劲握了握女儿的手,什么也没说。

        她用袖子抹抹眼,挤出一个笑:“来,站着干什么,快进屋坐。”

        孟愿宁紧紧拉着妈妈的胳膊,一刻也不愿放开。

        母女俩进到里屋。

        这幢二层小楼的一层是宽敞的客厅。室内温馨整洁、宽敞明亮,的确是休养的好去处。

        母女二人在沙发上坐下,有说不完的话。

        孟愿宁追问母亲的近况,杨喜春都一一作答。原来,自孟愿宁离家之后,马上就有人上门,让她收拾好行李之后就离开老屋。

        杨喜春住的是下岗前被分配的居民楼,常年抱病让这个老屋变得家徒四壁,草草收拾几件换洗行李,再带几件念想之物,也就没什么了。

        之后,她被带到了这个孟家开发的休养度假村,一进门就有专人服侍。家庭医生、住家护士、钟点工、厨师一应俱全,全不用她操心。

        仔细听母亲说完,孟愿宁才松了一口气。

        还好,照片不是真的。

        手里握着妈妈的手,肩膀靠着妈妈的肩,孟愿宁觉得之前的经历都像一场噩梦,离她远去了。

        杨喜春察觉到女儿的异常,却没有多问,只是反反复复温柔抚慰着她,用体温暖热那只冰凉的小手。

        女儿受苦了,当母亲的就算不问,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絮絮说了好半天,才算告一段落。

        孟愿宁心知她在这呆不久,有再多的话也只能挑紧要的说。不知什么时候会到的“追兵”像一把达摩克里斯之剑,高高悬在她的头顶。

        此外,还有一件紧急的事,她必须当面问问妈妈。

        这么长时间以来,有一股若隐若现的阴霾,始终悬在她的心头。事发紧急,没办法当面澄清,如今可能是最好的机会,让她一解心头的谜题。

        孟愿宁看着母亲,忽然欲言又止,张口结舌。

        她该怎么问?母女十八年,虽然不是亲生,但在同甘共苦的日子里积攒下来的情分,甚至远超大多数普通家庭。

        正因如此,有些话,才越发难以启齿。

        杨喜春察觉到女儿的那一分尴尬,她文化水平不高,却不是笨人。

        岁月太久远,时间积淀的尘埃,正在慢慢侵蚀真相。

        杨喜春知道,她也不能再等了,她看不到下一个更好的时机。

        因为孟愿宁是她的孩子,却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孩子。

        杨喜春终于开口,声音比她想象的还要艰难:“小宁,这么多年了,一转眼,你长到了这么大。有些事,现在该给你说了。”

        孟愿宁心头一颤。

        就在那一瞬间,她想冲出去抱住妈妈,对她说不,我不想听了。

        杨喜春看到了女儿眼里的痛苦和挣扎,她平凡沧桑的脸庞上泛出一丝慈祥的笑意,掩藏住痛苦。

        她用双手紧紧握住女儿的手,摩挲她纤细修长的指骨,再开口,已带上掩饰不住的哭腔:“我家小宁这双手啊,和你亲生妈妈一摸一样。”

        孟愿宁的泪水夺眶而出,模糊了视线。

        这是一个很短的故事。

        孟愿宁的亲生母亲,和杨喜春是多年好友,

        二人家境相仿,住得邻近,又意气相投,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

        孟愿宁的亲母从小聪慧,成了那一片的孩子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杨喜春在火车站含泪送别了小姐妹,约定好了要互相联系。

        开始时两人保持密切的书信往来,直到一年后,杨喜春再没收到过密友的回信。

        日子越走越远,杨喜春终于察觉不对。

        “我问过她的家里人,都说她好长时间都没来过信了。我想,事情不对劲。她不给我回信也就算了,怎么可能连爹娘都不知会。

        我心道她怕不是出了事,急急忙忙从厂里批了假条,求着一个老舅带我进城找她。

        我们走了好长的路,才找到地方。进了学校找人打听,都说她早就退学了。有人说她跟人私奔了,有人说她回老家了,有人说她傍大款了,说什么的都有。。。”

        孟愿宁屏气凝神,不敢放过一个字。

        杨喜春看女儿如此模样,不觉悲从中来。

        上一辈人造的孽,何苦连累孩子。

        孟愿宁未觉有异,追问:“然后呢?”

        杨喜春停了停,接着说:

        “再次见到她,是三年后。

        我和你爸已经结婚了,从老房子里搬出去。有个晚上,我正睡觉,忽然听到有人敲门。

        我从猫眼往外看,门口站着一个女人。四月天里戴着围巾帽子,怀里抱着包袱。

        我的心砰砰乱跳。看不见脸,但我知道,一定是她。

        她进来,摘了衣服,露出脸,还是当年的模样。就是瘦得吓人,脸色白得不成样子。

        她一进来跪在地上,手里包袱一扯,露出皱巴巴的小脸,是个小孩。”

        孟愿宁知道,婴儿就是自己。

        杨喜春不会讲故事,但她没有感到丝毫乏味。听着妈妈的回忆,她在脑海中逐渐勾勒出一个女人的形象。那个在血缘关系上,她应该叫做“母亲”的女人。

        杨喜春的回忆到了尾声,声音里透出疲惫:“她求我收下孩子,不然孩子就只能死,我不能不收。

        她见我们两口子痛快答应,哭得跟什么似的……我要她留下,她不肯,说还有事要办,千恩万谢地走了,眨眼就不见了人影。我追出去,还有好多话想问她,怎么都找不到人。”

        孟愿宁早已泪流满面。

        她现在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身世来历。

        未婚先孕,在当年是骇人听闻的丑事,更何况还是一个女学生。谁家要养出这么一个女儿,都恨不得打死了干净。难怪杨母始终讳莫如深。

        孟愿宁面如死灰,她拉起妈妈的手,喃喃:“我知道了,妈妈,我已经知道了。”

        没有明说,但母女二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杨喜春心如刀绞。

        她回攥住女儿的手,双目通红:“不,小宁,你不知道。我就算现在也不相信!她不是那样的人!她当年多聪明、多漂亮,那么多男生都暗恋她,何苦……!”

        话说到一半,心脏忽然传来阵痛,肺腑有如火烧。

        杨喜春气息一滞,勉强稳住。不,好不容易和女儿见面,她不能浪费时间。

        孟愿宁立刻发现不对劲,急问:“怎么了?是不是又难受了?!”

        杨喜春一把按住女儿:“不碍事。”

        她重重喘过一口气,坚持要把话说完:“别怀疑她!……天底下所有人都能骂她不知廉耻,唯独你不能!!”

        杨喜春的脸上涌起一阵血潮,紧接着飞快退下。

        孟愿宁慌了神:“妈妈,先等等,别说了。先叫医生!”

        杨喜春死死钳住她的手。这个常年卧床的女人,总以温顺沉默的外表示人的女人,在这一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小宁,我不隐瞒你的来历,就是要让你记住她。她的命苦啊……就你这么一个女儿……我相信她是无辜的,你也相信她,好不好,好不好小宁?”

        杨喜春哀求,看着自己抚养了十八年的女儿。

        她是自己的女儿,也是一段友谊的证明。

        孟愿宁哪敢不应!

        她抱着养母,语气哆哆嗦嗦:“好好,好,我相信你,相信她,先叫医生好不好?医生在哪?”

        听着女儿的哭腔,杨喜春放心了:“好孩子,别怕……我今天一起床就高兴,隐隐觉得你要来,结果你真来了……”

        杨喜春的心脏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她知道,自己已经回天乏术了。为什么住在家庭别墅而不是医院,因为这是杨喜春自己要求的,她想平静体面地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杨喜春亲缘薄,如今牵挂的只有孟愿宁一人。心心念念的女儿陪在身边,她大可以放心了。

        只是,还有一件事,杨喜春此生无论如何都难以释怀。

        这个面目平凡的女人,脸上忽然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孟愿宁甚至依稀看见了年轻时的养母。

        孟愿宁的脑子“嗡”地一声,开始发懵。

        她嘴唇发白,除了紧紧抱住妈妈,什么都做不了。

        杨喜春拉住女儿的手:“小宁,答应妈妈一件事。”

        “不,我不答应。”孟愿宁喃喃。

        杨喜春叹息:“口是心非。答应我,帮我找到她,问问她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相信她是那样的人,绝对不是!”

        说到最后,她的情绪激昂起来,像一根即将熄灭的蜡烛爆出的闪耀灯花。

        短暂的闪亮后,是无尽的黑暗。

        “……问她,好好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信她,信了一辈子……”

        语末,气尽声绝。

        杨春喜的脸上一片平静,心中却余下淡淡的惭愧。她在生命最后,利用了这个孩子的善良。

        门外,温惊弦和孟夙安的对峙终于接近尾声。

        孟夙安脸色黑沉。昔日的爱慕光环褪去后,眼前的男人竟如此可憎。

        “你非要搅得大家都不得安宁才甘心?!”她低叱,表情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

        温惊弦面色平静。他居高临下,神情意外地悲悯。

        “无知是罪恶,也是惩罚。

        置善人于不义,该当何罪?”

        像是印证他的话,他身后,从门里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

        温惊弦微微低下头,像在哀悼。

        夕阳如血,将他的轮廓分割成阴阳两半。

        二人在无边晚霞中对峙,静待夜幕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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