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逃出生天
张灯结彩的邱府,朱门掩不住满园红光。来往宾客络绎不绝,宴厅中觥筹交错,欢声笑语荡漾。
无人知晓,一个黑色的身影已悄悄没入他们之中。
人声鼎沸的前厅后,花丛深处的长廊中立着两个人影,其中一个锦衣华服,崭新的红色丝绸在月下闪光。
“今日我大婚之喜,你是来煞风景的么?!”愠怒的红衣人正是邱岚成。
“邱公子若让下官囚他个十天半月,下官绝无怨言,可赵逸先曾是皇室帝师,御前重臣,此事一旦上达天听,下官无半点回天之力。”小声答话的是京兆尹张弼。
“呵……”邱岚成不以为然:“你可知,他莫天遥空有一身功夫,却是个漂泊异乡、无家可归之人?如此蝼蚁之辈,就算赵逸先要为他御前申诉,又能求得什么?况且一个风烛残年之人难道你制不住?再退一步,我邱府有谁撑腰,难道你不清楚?”
“可是……”
“张弼,你的私宅住得可顺心?”邱岚成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却问得张弼心头一紧。
“千亩豪宅,只有皇亲才可享有,你这又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莫非你是住顺心了便忘了,当年朝廷许给你的,本应是多大的宅子,你又为何能够违背君命,住上现在的张府?”
这席话彻底堵了张弼的嘴。
良久,张弼道:“明日之后,还请公子看管好二夫人……”
红烛摇曳的小屋内,正是邱岚成的二夫人。她一身朱色嫁衣和盖头,仿佛隐身于如红霞千丈染成的鸳鸯华帐中。
她希望自己真能隐身于万物,如此便可逃出这重兵把守的洞房。
她不是二夫人!任凭邱府的人怎么称呼,哪怕叫她猫狗猪驴,她也绝不要“邱岚成二夫人”这个尊贵的称号!她有自己的名字,她叫赵雪晴,她是小小学堂的帮工,是机杼为伴的绣女,是独步深山的樵女,她可做千辛万苦的事,可做孤独寂寥的人,却绝不做尊贵享福的邱府二夫人!
清泪和烛泪一同滑落,滴入血一般的红色中。
忽然一阵乒乓声响,而后一阵清风吹开门,吹灭一室的红烛,吹落她的盖头,她看见门外的护卫倒了一地,眼前一身黑袍的,竟赫然是莫天遥!
直到莫天遥上前解了她被封住的哑穴,她仍在惊异中没回神,只是溋泪望着他。
月华摇曳,映入她湿润的双眸,像从天上淌下的河流,汨汨淌进她心房,滋润心田,开出万紫千红的花。
回过神,莫天遥已背着她飞檐走壁了。
他脚踏疾风,身旁景物急急流转,眨眼已不知身处何方。
此刻身处何方都已无所谓了。
她闭上双眼,一会儿又睁开,才敢确认这不是在梦中——每一丝清风,每一缕花香,每一次踏过屋瓦的声响,每一声他的呼吸,都真切得难以置信。
她莫名地安心。从他在闹市中救下她的那天起,她就想到,莫天遥或许是唯一可以给她安心的人。
临近书院,莫天遥感知到一个陌生人的气息,开眼透视,他窥见赵逸先正在后门与一个蒙面人会面。再看细致些,他记住了他的面貌,是个蓄须的高大男子。
启智书院,闺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赵雪晴踏进房门,长长吐出一口气,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她本是惊弓之鸟,又经如此劫难……
烛光燃起的下一刻,莫天遥感知到蒙面人匆忙地离开。
他是否因为看到雪晴房内的灯亮,所以才离开?那么他不是邱岚成来逼问赵逸先的人?难道他是赵逸先搬来的救兵?他走得匆忙,难道他的身份不能见人?赵逸先又怎会认识这样的人?
莫天遥转身就要去追。
“你要去哪儿?!”雪晴惊道。
“你已安全,赵先生很快会上来,我该走了。”他道。
“别走!”她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抱住他!
“你这是做什么?!”莫天遥只觉得莫名其妙。
“不要走!求你……”泪水朦胧了烛光,她发泄一般哭诉道:“不要离开我……我再也不要,再也不要眼睁睁看你离开!我再也不要被别人抓去做新娘!我再也不要进别人的洞房!再也不要……再也不要……你不能走……你不要走……”她不知说了多少个“再也不要”和“不要走”,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啜泣,像一个失了疼爱的孩子,肆意哭喊,令人揪心。
可莫天遥竟转身推开她。
“赵雪晴,你究竟想说什么?”他深感不解。
“我想说什么难道你不知……”雪晴双目发光:“我谨小慎微地守了十六年的妇道,却落得被人欺凌的结果!既然如此,我凭什么不能自己做主?!凭什么要任人宰割?!莫天遥,你可知……从你当街救我的那一日起,我……”
“够了!”莫天遥一声粗暴的喝令打断了她。
她一怔,心口一疼,眼眶里的泪便无言坠落。
他缓和了语气,道:“雪晴,你可以跟任何人谈情说爱,唯独不能跟我。”
她怔怔地问:“为什么?”
莫天遥望向窗外的远方,道:“因为这人间的□□与婚嫁,素来与我无关。”
他不是说自己已有心上人,也不是说自己无意于她,更不是说要考取功名无心情爱。他竟是说人间爱恋与他无关,永远无关。
“这是什么意思?”雪晴紧锁眉头。
“雪晴……”莫天遥轻声道,“天地浩渺,有太多你想不到的事。人间情爱姻缘,于我毫无意义,我亦无此需要。”
她仍怔怔地看着他,一点一滴消化他话中难解的词句。
哒哒哒的脚步声急促地来到门口,赵逸先颤颤巍巍地冲进门内。
“爷爷……”雪晴带着哭腔低喃一句,即刻奔过去扑进爷爷怀里,放声大哭。
她是在哭被强抢的遭遇,还是在哭惊魂未定就被心上人拒绝的委屈?
纵横老泪和梨花带雨交杂在一起。待他们回过神,屋子里早已没了莫天遥的身影。
午夜子时,更深露重,寒风瑟瑟。寂静的街道响起人声,那是邱府的人正满城搜寻新娘的下落。
盛装的邱岚成在街头巷尾来来回回,颐指气使,不许手下放过一个角落。
大户人家新娘失踪,意味着这户人家纵有光荣万丈富可敌国,亦难逃流言蜚语,难逃外人无尽的猜度,可谓颜面尽失。
“少爷!大事不好!”
邱岚成回过头,他贴身的一个男仆气喘吁吁跑来,指着邱府的方向,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老爷……老爷他……”
邱岚成这才想起年迈的老父,不顾一切往回狂奔。
曲曲折折的街巷,跑得他束发散开,汗湿重衣。不知跑出多远,已渐渐不闻仆人奔走的声音。他突然停住脚步,接着,一步一步向后退。
他见到了他心底最恐惧的人。
“堂堂邱府少东家,竟如此狼狈”
暗如幽冥的深巷里,一个冰冷的声音传来。
明月游出乌云,那月光下立于寒风中的,分明是笑容诡异的莫天遥!
邱岚成颤声道:“你……你是怎么出来的……”
“妄想那种地方能关住我,是你太天真……”
邱岚成没明白莫天遥的意思,自顾自地说道:“张弼……是张弼放了你!我早该想到。没用的东西!”
“不,他有用,有用得很。你手上有这个东西,他怎么敢没用?”莫天遥一面说一面从袖中取出一张泛黄的纸。他抖开来,邱岚成立刻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张弼向他借款建府邸的借条,数额,用途,还账时日都白纸黑字地写得清清楚楚。
“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邱岚成嚷道,心中突然生起可怕的猜想:“你,去过邱府……那我爹……”他撒腿就跑——“爹!!!”
没跑出两步,却又迎面碰上莫天遥。
莫天遥道:“急什么?反正你现在赶回去见到的也只是死尸一具,早回晚回又有什么区别。”
“你……是你!!!”邱岚成指着他怒吼。
莫天遥狞笑:“在旁人眼里,他是暴病而亡。你却知道事情的真相。你说,我该怎么办?”
邱岚成这才意识到他该担心的不是他父亲,而是他自己。
莫天遥一步一步走近,他一步一步后退,仿佛在退出自己的人生。
他终于道:“你……你不是人类!”
莫天遥停住脚步。
“你是宫里的妖卒!”他颤抖道:“你是千机阁里的妖!”
皇宫里有妖,莫天遥本就知道。但邱岚成一介凡人,如何能够感知到皇宫中强大的妖气?天下妖兽众多,他又凭何判断莫天遥是来自皇宫?
莫天遥以一种神秘,又不容置疑的语气一字一顿道:“如果我说……我不是皇宫里的呢……?”
邱岚成瞪大了眼睛,难以相信所闻,僵硬地摇头,一个不稳,踉跄一步。
“不……”他好容易缓过神,喃喃道:“邱府替他做牛做马……他怎会如此待我……”
莫天遥听出了端倪,顺势幽幽道:“做牛做马,那又如何?邱府如今还有没有利用的价值,你比我们更清楚……”
邱岚成终于被怨恨冲昏头脑,道:“李渊……我邱氏一族几代风云,竟是毁在了你的手上……”
“原来如此……你是皇叔襄政王的人。那么想必张弼也是……”莫天遥笑得可怕:“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
“你!!!”邱岚成恍然大悟,他中了计。
“既然没有,那时候……就到了。”莫天遥望着夜色缓缓道。
邱岚成瘫软下去……
没等他瘫倒,莫天遥就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毫不费力地将他提起,双足离地。
色彩艳丽的厚重华服下,邱岚成笨拙地挣扎。
“邱岚成……你错就错在不该来招惹我……”莫天遥仍旧笑着,蓝色的眼睛如无底洞,杀气凝固成锋利的冰刺遍布其中:“你不该……来招惹魔……”
邱岚成突然一阵抽搐,只觉有大量的水灌入口鼻,随着他拼命的扭动,从七窍溢出。
他全身未湿一寸却在溺水,痛苦难当。他本能地抓打着莫天遥掐着他喉咙的手臂,那只手臂却纹丝不动。
崭新而华丽的婚服下,他挣扎得越来越疯狂,扭曲的四肢和狰狞的面目笼罩在无边的死亡恐惧中。
今日是他的新婚之日,今夜是他的亡命之夜。
气力渐尽,他快要合上的双眼,最后一次圆睁。他伸出手,在空无一物的漆黑中抓了一把,依依不舍地坠落,无声地摇荡在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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