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驯兽者(五)
横亘在火光上的,是一位陌生的少年。他如从一个巨蛋中孵化出来一般,全身裹满了粘液,咳嗽不止。
银发的兽部男孩已经消失了。
出来的人,金发如阳光般闪亮,散至腰际;腿背修长,盖着一大片已被折断的雪白羽毛——那大概是在炼造中脱离他躯体的。这让他像是躺在雪中。
但当兰顿抬头,诺拉猛地吸了口气。
他的脸彻底变了,但现在的模样……不输于他之前分毫。
他眉骨深邃,皮肤苍白,五官出色得如同雪岭的玫瑰,带着股雌雄莫辨的美。
浅凹的下巴上是弓形嘴唇,唯一留有他过去印记的是那双湖绿色的宝石眼睛。当其迎接诺拉的目光时,却如出壳的雏鸟般流露迷惘。
“……你看到了什么?”
诺拉没有答话,持续怔忪。
但总而言之,兰顿重塑过的身体……比她想象中好看太多了。
好看到让她认为这过于耀眼,根本不适合就这么被带回南境。
她也总算明白母亲死前给她的另一个建议是什么意思了。
兰顿拂过粘液,困难地昂头看她,似乎还不适应新身体。
诺拉沉默着,却缓缓地走近兰顿,向他开口了。
“我决定了,你跟我回去时用什么身份——你将成为我的‘侍女’。”
“什么?!”
兰顿猛地瞪大眼睛。
这一刻,他似乎从诺拉的眸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怔忪起来。
但像是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诺拉话中的意思,他的手捏成了拳头,新面孔上呈现憎恶,“你说什么?!你在做梦吗?”
诺拉摇头。
“不,这是我和我母亲的共同决定,你将成为我的‘侍女’。”
兰顿的脸上再次浮现诺拉熟悉极了的嫌恶表情,他似乎恨极了她要带来的屈辱,“侍女?!……小孩,你要这样,不如杀了我……”
“臣服。”诺拉却再次念道。
“臣服”再次降临,盖至兰顿的身上。他半跪,困难、愤恨地抬头。
然而,诺拉蹲下来,冰凉的手捧起了兰顿的脸。
她在兰顿憎恶的眸中也看到了自己的模样,冰蓝的眸子,苍白的皮肤。
她再度开口,语调却带着大多数同龄人都没有的冷静,“兰顿·无姓者,我得同你说清楚,你是被我捡回来的。但之前,如果没有我母亲,我也根本不想捡。”
“现在,你我既然已经结契,说好一起回南境,你就得接受我对你的安排。”
“进入南境后什么最重要?是瞒住你的身份。不然,对我们都是灭顶之灾。”
兰顿咬牙。
诺拉继续一词一顿地说:
“转变性别,是我母亲提出的方案,并不是我有意折辱你或在跟你赌气。你身为‘女性’,旁人想不到,也让我更方便在家族内安置你。”
“……而我带你回去,本已冒着巨大的风险。你要配合。反抗,就是愚蠢。知道吗?”
他们四目以对,眼中都映着对方的脸。
兰顿的眸中渐渐浮起了一层雾。这一刻,诺拉倏然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了,她恍然间看到了遥远的兽部与边境,那里似乎有眼前人埋在心底的事物。
但那团雾转瞬即逝。兰顿沉默了,一动不动。
最终,他紧握的手松开了,无力垂下。
……
“诺拉!诺拉!”
阳光铺到千圣城的郊外。
千圣城,是南境的首都。千年以来,其坐落于南境大地的中央,承载着神院、圣堂等南境的心脏。各大老家族的居所也在这里。
克拉雷庄园,则在城郊。
其依傍河流,暮色洒落在雪白的大理石建筑上。
而诺拉刚风尘仆仆地踏下马车,她的兄长赞恩便从庄园内冲了出来,踏过鹅卵石长道,一把抱住了她。
“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兄长哭了。他不过大她一岁,也还是小孩。
他告诉诺拉,这次战争死了很多人,父亲就死在他的面前。他的声音充斥着痛苦。诺拉也紧紧地抱住了他,流下了眼泪。
然而,当发现诺拉身后马车的幕帘被缓缓撩起、走下一个人时,诺拉的哥哥愣住了。
“这是……”
“小少爷。”
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走了下来。“她”高了诺拉两个头,沙金色的长发垂在腰后,身披素白的斗篷。这是朴素的装扮,但难掩她五官的美艳。
而“她”的碧眸蕴含泪水,看上去楚楚可怜。
哥哥困惑地把目光投向了诺拉。
诺拉揩泪,“哥哥,这位姐姐也是孤女。她的家人在边境战争中死光了。母亲死前,我们遇到了流浪的她,母亲便让我把她带回千圣城。她也好可怜的,以后就让她待在我们身边吧。”
她身后面带柔弱的“少女”听后,眼中亦流露忧伤,随后不卑不亢地对诺拉的哥哥赞恩行了个标准的南境礼。
“以后,我会好好侍奉诺拉小姐和赞恩少爷的,我叫薇达·密斯蒂。”“她”柔声说。
薇达·密斯蒂。
这是假名。
其名却让人联想到芳香,其这姓让人思及迷雾……这都是美好而朦胧的事物。
而这位“少女”似乎也正是这样,其身上散出朝露下花朵才有的芳香,湖绿色的眼中映着朦胧。
望向天空时,“她”的轮廓笼在柔光中,美不胜收。
———
———
“那就是我第一次遇到兰顿。十四年前。看看,我当时多仇视兽部啊。”
北风吹动满地砂砾,诺拉孤身站在石壁前,对青砖下的一处洞口低语道。
在古老的传说中,边境荒野的石壁可以听取和吸收人类的秘密,由看不见的生灵帮助保守。诺拉还是第一次尝试。
“……不过,现在南北境的局面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神没有了,那竟然只是一个持续千年的骗局;深渊的首领也换了批人,其中一位还和南境的前神官联姻。这世界,真的变得很奇怪。”
“这一切会变得更奇怪吗?我不知道。但我想知道。”
狂野的风吹动了诺拉头上的纱帛。她把野草塞入了她诉说秘密的洞口,据说这样秘密将不会再涌现世间。
她走了。
……
现在,距离诺拉当年离开黑暗森林已经十四年了,她再次来到了兽部,却是直接前往了不死鸟部。她此行,是为了寻找兰顿。
不死鸟部,坐落于毗邻深渊的高原。
而这十四年来,正如诺拉所说,整个大陆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巨大变化的起因,诺拉刚才也提过了,一切大概可以追溯到三年前。
那一年,“光明神”突然陨落,神像在南境皆数破碎,由无数具写满人名的亡者丰碑顶替。
一段属于南境人的集体记忆被暴露在了世人面前。
那时,南境的人们才知道,他们信仰千年的光明神是谎言。
伪神的力量来源不过是利用特殊的法术掠夺其他人本身的力量——他是欺诈者。而无数先贤设立计谋,才让这个秘密暴露于天下。
疯狂的真相却引发疯狂的人群。
几次暴动后,南境才恢复平静,在一片千疮百孔中重新觅得了生机。诺拉没有了神术师的名头——准确说,所有人都没有了,她却进入了改革后的新政府,和其他人一起重建了南境的秩序。
适时,在北方相对落后的深渊亦对混乱的南境抛来了橄榄枝,意图借助南境的技术进行阶级改革,条件是可以帮助南境□□。那和深渊新上任的领导者有南境血统且深受南境思想的影响有关。
由此,南境和北境深渊的关系由历史上的坚冰逐渐走向微妙的方向,南境人可以踏足部分选择服从改革派号令的深渊领地。
而由于兽部与深渊在历史里一直属于同盟,兽部亦不能放弃和深渊的联系,关系辗转下来,南境人第一次可以跟随深渊人进入兽部。
诺拉就是调整容貌后,混进一队来自深渊的南境移民游商而进入了不死鸟部的。
“最近边境真乱,都怪深渊的那位鬼督入主鬼稽城后发了疯一样地向东部扩张。为了改革,那群深渊人真的昏了头,只知道改革……”
“唉,但那位改革总比□□好啊……”
诺拉坐在窗边时,听到了前方的人们在用兽语讨论。她笑了笑。
“巨鸟”停止后,她踏下了阶梯。“巨鸟”,这是由机械和法术共同操纵,独属于兽部的公共交通工具。
不死鸟部,长风漫漫。
而诺拉走在街道上,能发现这和南境、深渊的光景大不相同。
兽部的空气是沉寂的,房屋是紧锁的。街道上,仅能看到少数雄鸟的身影,他们在维护秩序。而蒙面的兽部女人畏缩地从木屋探头探脑,露出迟钝的眼神。
“怎么出来了?快进去,进去!”栅栏传来一道吆喝,女人们退回了木屋,再也没有出来。
诺拉看到了这一切,没有说什么。她向前走去,直接到达了不死鸟部的圣巢。
这是不死鸟部的神圣之地。
面对森严的守卫,诺拉却并不打算浪费时间迂回等待某种巧合的重逢,她径直走了过去。
“女人,你应该佩戴好你的面纱,遮住你的眼睛,蒙住你的所有毛发,而不是单纯地盖在头顶,你没有展示权。”
但她不过刚到门口,有人便喝止了她,“《卡古坦法案》明明白白地写清了这一点,在兽部,所有的女人都应该遵从。”
“但我是南境人,不需要遵守。”
诺拉说完后,却直接召出了早已用密语写好的信,递给了守卫,“我要见‘无姓者’兰顿,请你们帮我通报,并把这封信交给他。”
“什么?你是说刚回来的‘圣子’??”
守卫们吃了一惊。虽然如今南境人可以进入兽部,但他们明显还是很讨厌南境人。
其中一位守卫上下打量了她后,冷冷地说:“哪里来的不知礼数的南境女人,不知道天高地厚?你以为‘圣子’什么人都见吗?快走,不然我们把你押入地牢。”
诺拉却不紧不慢地摇头,“我不是傻子,我知道不死鸟部的律法,任意叨扰‘无姓者’会遭受什么样的严厉惩罚。但我并不是任意而为。”
她做了个请求耐心的手势。
“请把这封信给圣子,他看到了自然会让我进去,这也符合你们的职责;如果他没让我进去,你们再进行惩罚,这也没有任何损失。”
诺拉的言语竟带着自然而然的正当性,让那些守卫安静了下来。他们皱眉,低声讨论了几句,不久后,一人拿走了诺拉的信。又过了会儿,那个人重新回来了。
“请。圣子……让您去‘圣帐’等他。”
……
圣帐,是兰顿·无姓者现在的居处。
兰顿迈入其间时,诺拉正坐在软垫上,脚下是一片勾勒鸢尾图腾的金丝地毯。
她用了伪装,脸变成了普通南境女人的脸,金发变为棕发,大股大股地被辫在身后,头上披着兽部女人被要求披戴的披帛。这和她过去完全不一样,但是,兰顿·无姓者依旧一眼认出了她。
“……诺拉。”他错愕地出声。
但不知道为什么,尾音被他吞了下去。他冷冷地垂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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