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沉默的惊蝉（四）
然而，除此外，诺拉还发现了两件诡异的事。第一件事是，在她与下属比对了预知里看见的幽蓝火焰和其下方图腾后，他们发现……那竟像是来自地界。
地界。诺拉脸色苍白。
那是南境无人不知的地方。位于大陆之西，禁术师、罪犯之流横行，是可与“极恶之地”闇域匹敌的罪恶之地。
而那里的法术，也早因为其恶毒被神院奉为禁术。为什么会在河蝉镇一案出现？
诺拉还发现了另一点。
她脚下的地毯上，桑叶散落。与她预知见到死者倒下时，地毯上的金蝉图腾截然不同。
“问问酒庄的人，”诺拉用幻术投射出预知的场景，抿唇，“问问他们见过这样的金蝉地毯吗？”
……
河蝉镇南区。蝉鸣阵阵。
兰顿走在地毯上。灰白的绒布上金蝉沿着边缘爬行，如同陈雪上洒落一串金币。
这时，如果他和诺拉在一起，他们本可以立刻得到答案。但可惜，他没有。
兰顿徒步而行，在寂静声中，走过了充斥污水、劣质酒、浓烟味道的贫民窟。
而他醒目的外貌已不见。
沙金色的长发被如苹果般的红棕代替。
被幻化外表的“少女”鼻头蒙着雀斑，纤瘦身材，充满朝气。
寒风卷来一道少女的声音
“兰兰，你来了。”他身后有人喊他。
是一位穿着粗糙工裙的女孩，大概十五六岁年龄，小跑到了兰顿身旁。
“唔，快走吧，我带你去养蚕厂。”
……
兰兰是兰顿给自己取的化名。他套用了个身份，是当地治安官为他找的，一个来投靠当地中产家庭的贫穷远房亲戚，试图去工厂打工。
而兰顿天生善于经营人缘，也擅长套话。这位女孩是那个家庭帮他联系的，也在养蚕园做工，说是会把他介绍过去，在那时，他就可以趁机观察那里是否存在案情相关的端倪。
然而，还没有进入养蚕厂，兰顿就发现了不对劲。
厂区与贫民窟毗邻，一路下去，死气沉沉，几乎看不到妇女出来，兰顿只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偶尔有行人，却都面容警惕，对他这位陌生人避而远之。
他故作不安地望向四周，同行的女孩果然给了他提醒：“对了，兰兰，在这里要小心，他们防范心都很强的。记住，也要离那些神院的神术师远一点……他们都是可恶的千圣城人，只会虐待。”
“什么？”兰顿明显发现了不对劲。他突然反应过来行人的警惕中盛着敌意，明显是冲着他们这群从南方来的人的。
“也记住，小心结界，不要随意出去，不然不知道那些人怎么对付我们呢……”
少女不过留下这样一句话，便匆匆带兰顿进了养蚕园。
道路的僻静不再，机械的轰鸣响起。幽绿的养蚕园毗邻织布厂，少女在后者领了职位。一群女工出来，大概是少女熟人，开始了攀谈。
兰顿在一旁等待，却突然摸住了腹部。
他按照之前就想好的剧本，猛地皱起眉头：“不好意思，我这里突然很痛。”
少女吃惊，还来不及把他介绍给旁人，就只能把他送去休息室。
而进入休息室的单间后，兰顿装作受不了疼痛的样子，晕了过去。面对不会法术的同行女孩，他用幻术制造了一个替身在的幻境，随后隐藏了自己真正的身形，很轻松地脱身了。按照诺拉的叮嘱，他朝厂区深处走去。
而十分钟后，养蚕园深处，一片幽静。兰顿目光冰冷如雪，已蹲在了一个井盖前。
“不对劲……”他的手按在地面，想起了刚才少女的话。
结界。
在刚刚，他出来后没看到什么人，放出风灵奥术感知后，却瞬间探知到地面竟真的有结界的力量涌动。而那结界的作用，兰顿却判断不出，因为其上的力量的冲撞不止一种，竟又像是为禁行，又像是为保护。力量来源却是这里。
“……”兰顿紧抿薄唇，下一秒，他再度潜行下去。
但下方竟同样是他未预料到的场景——
地下室。这是个地下石室。但地上躺着许多看上去不到十岁的儿童。他们靠在墙角，奄奄一息，皮肤发黄，似乎长期处于饥饿的状态。
兰顿再仔细走近观察，不少孩子身上浮出血斑。
血斑形成的图腾竟是——
“蝉。”兰顿讷讷道。这个符号他见过，之前监狱的斯卡达夫人身上也出现了这样的符号。
而兰顿却还来不及向诺拉传讯，却突然听到黑暗中刺出嘶哑、刺耳的男声：“什么人？？？”
火焰像幽灵般飘然而至，凶悍地卷向了兰顿所在的方位，撕裂了空气。
兰顿被围在气势汹汹幽蓝的火间，瞳孔一缩，他只能念出奥术咒语，然而不过一次碰撞，他便意识到来者极为不善，也极强。
强到……兰顿意识到自己不动用兽部“圣子”的力量打不过。
当火舌再次卷来，兰顿不过稍微一犹豫，便显露身形，留了个他认为作用不大的保护咒后，就丢下了法杖。这在南境，一向代表放弃抵抗、希望交谈。
果然，那凶悍的火焰停在了兰顿的身前。
十秒后，他看见一个人从墙角的阴影处缓缓显现，像是本融于其间。
那是位身材高挺的中年男人，目光阴鸷，脸上纹着蜥蜴和独眼的图腾，魁梧的身后背着幽黑的剑型长杖。
而不过看了一眼，兰顿就立刻确定了对方的身份，眼底荡过错愕：“禁术师？！”
禁术师。他早听过南境的禁术师。那是最早在南境弃神的一批人，不愿遵循光明教廷的规则，而是采用诅咒、献祭等神典视为“邪恶”的方式快速获得力量。
这在南境可谓是十恶不赦的罪行。而这群禁术师却抱团躲到了西边，还拥有了自己的势力，地界。从此两方内战千年，近来才休战。但可以说，他们在南境的地位和他这种兽部人差不多。
但这样的案件，怎么还涉及了——
兰顿凝眉，却见男人抬起了盛满阴霾的脸，冷冷地看着他：“哦，神院的人。”
他的目光像蛇一样在兰顿的脸上游走。他并不喜欢。
但下一秒，对方却说：“小姑娘，你用了幻化。”
兰顿目光变冷了。
——这个人竟然不止看出了幻术，还看出了自己的伪装。不过，好在没有读出他的性别。但对方的实力到底有多——
“格伦先生……”一道沙哑的女声从角落传来。兰顿突然听到一阵摩挲声，竟是阴影处还藏着一个楼梯，不少女人从楼梯中露出了头。
她们竟然都是少妇，衣着朴素，警惕地望着他。
而兰顿在她们露头之际，发现了一些自己忽略的细节。比如，地下室的角落放着一些衣物，绣着荆棘图腾。又比如，地上的孩子身穿一些麻衣，长相却似乎不贴合南境内的任何一个地域。
他轻吸了口气，转回目光时，却发现禁术师依旧阴沉沉地看着他。他看了眼出来的妇孺，最终把一个火焰的锁链铐上了兰顿的手，说：“跟我走。”
……
兰顿被带到了楼梯的下方。他发现楼梯后竟然还有一个幽暗的空间。禁术师无视其他人，便把他带了进去。
而现在兰顿坐在木椅上，低垂眼帘，却用余光观察对面的人。
强大的禁术师坐在桌子的另一边，目光如鹰般锋利。如果那可以化形，兰顿坚信现在自己已经被刺穿上百次了。
但他并不担忧，只是有些纠结。
因为，从刚才的战斗中，兰顿已经大概判断出了双方的实力。对方的确不弱，不过，自己如果动用全盛时的实力也能打得过他。但问题是，现在明显不是他该暴露兽部身份的时候。
“你们神院的人可真能查，查到了这里。”禁术师冷笑了一声，“一帮信奉伪神之人。”
兰顿抬头。
而在他下次开口前，他便想好了，除非危及生命绝不动手，这样，既能套话，还能作为坐标，还可以为诺拉引路。
“伟大的光明神才不是伪神，地界人。”兰顿依旧猛然抬头，虽部分认同禁术师的话，但为了伪装他心口不一地道。
而接收到兰顿“愤怒”的眼神，禁术师哼了声：“哦，你的意思是，光明神真如你们所说是那正直强大的真神？那你能告诉我，他的信徒怎么全是伪善之人吗？”
“……”兰顿抬头，却看到禁术师的眼中浮现冰冷的讥诮，而讥诮旋即消失，那化作了一把刀。
“你也看到了，你们做的肮脏事。”他压低嗓子，“那些人，那些孩子，那些伤口——都是你们口中，优秀的‘慈善家’斯卡达的杰作。这样的人，难道不是伪神的神像下才有的吗？”
“什么？”兰顿抬头，眼露错愕，这次是真的。
一路上，虽然他心里早有一定猜测，却始终没有下定论。
再次看向禁术师，对方气定神闲地看着他。
兰顿抿唇，发问了，“这个养蚕厂到底是什么地方”
“到底是什么？你们还敢问？”禁术师道，“你们复辟三百年前对各种非光明部族奴隶制的地方啊。”
“…………”兰顿不喜欢对方的阴阳怪气。禁术师语言里的攻击性却不减。
对方突然加快了语速，冷冷道：
“你们难道还不知道这里到底怎么回事吗？
那位斯卡达，表面是位慈善家，每晚却都在这里虐待女人和孩子。因为这样才能令他得到满足古怪的癖好。他在他们身上刻下惊蝉家徽，把这里变作自己的游乐场。”
“神院人，肮脏，伪善。”
他冰凉的声音掷地，兰顿后背冰凉。
……又是这种事。
他突然想起了几年前那开满果树的园区，和诺拉冰蓝的眼睛。
而很奇怪，面对对方告诉他的结论，兰顿却似乎并不是非常吃惊。因为他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让他有了预感。
短暂间，兰顿回过神，立刻辩道：“……那只是一个神术师做的，不代表所有神院人都是这样。”
对方却只冷冷地瞪他：“而这里表现出的就是如此。我不是南境自称光明正义的人，却是我在南境杀死恶徒。”
……对方竟承认是他杀了斯卡达镇长了。兰顿感觉很奇怪，真相似乎来得太快了。而对方似乎并不想隐瞒。在他走进来后，径直交代一切。
那斯卡达夫人那里是怎么回事？那时她被审判，没有人出来，是陷害，是误判，还是……
一瞬间，兰顿的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闪过了刚才在厂区、地下室看到的一切。
之后，脑中猛然掠过一道电光，兰顿抬头，“那那些孩子、女人为什么不走？都这样了，几年了，他们可以选择走。”
“别装了。”禁术师的目光攀踞在了兰顿的脸上，如同蛇，“你刚刚看到了一切，我不相信你作为被神院培养出的人会看不出端倪。你知道她们和我来自哪里。”
“……”兰顿的确有答案，之前却并不想装成已经知道的模样。
但很明显，面前的地界人拥有毒辣的眼光，审慎的眼神，令他的这层伪装瞬间被消除。
兰顿不再装了，低声叹了口气：“你们是南民。”
“是，是南民。她们来自柯塔林。那也是我的故乡。”禁术师的眼中蒙起了雾，“但现在，有家无归；若要归乡，有去无回。”
兰顿听到这句话，手猛然收紧了，“柯塔林吗？”
……
柯塔林。兰顿之前在船上，就和人讨论了柯塔林的历史。但他没有说的是，他对那里熟悉，并不是因为他在北境形式学会，而是他早自行熟知——虽然深渊和兽部关系并不近，时不时还交战。
而为什么熟悉柯塔林，是因为，像。
……太像了。
柯塔林经历的一切，和他和老师还在时的不死鸟部，所经历的一模一样，像是一面镜子。
两个地方都是改革者试图破除旧规，却最终惨遭掌控旧派力量的贵族击得崩溃、击得无形。兰顿还记得自己一夜失去所有的模样，而据说，柯塔林当时掌权的奥利维家族经历的一切，远比他经历的还可怖。
传闻中，奥利维家族的家主和子女被在几夜间被虐杀殆尽，最小的女儿被恶徒强迫后身亡，主母被逼得爆成血雾。这个家族中唯一活下来的，只有一个第三代孙女莱拉·奥利维。她却还被赶入了当年神院把恶人流放的“极恶之地”闇域，大概率是活不了了。
或者面对强大的结界，永远失去身份。
……就和他一样。
民族的历史将永远被强大的恶人书写，而他们作为败者，只能懦弱地呆着或死于异乡。他们维持着这样的懦弱，将逐渐遗忘自己的过去，忘记自己的身份，直到死亡。
兰顿出神了。
他的手握成拳头，口腔里猛然浮现腥味。而也是这抹腥味，让他意识到不对劲，立刻回神。
他按下心中的动荡，问题重新指向了现在：“你们是那场革命后南迁的？”
“是，所有人流离失所。那里现在的当权者并不接受南民，对过去迁徙过到柯塔林的的南民进行□□。”
兰顿点头。南民，指的是移居柯塔林的南境人。在前柯塔林王的配偶佩妮洛普被杀死后，旧派当然会收回她活着时留下的优待。
就补充之前他在船上说过的话，大多数深渊人不喜欢南境，面对南民的只可能是残忍的虐待和掠夺。
禁术师冷哼了声：“所以，南民只能往南逃，但南境却因为那个所谓‘边境保护政策’令大多数区域不接受他们。直到——你们的斯卡达镇长出现。”
“……”兰顿睁眸，等待禁术师说下去。
“你们的斯卡达神术师坐镇这面对柯塔林最近的北方，自然了解北部的一切。五年前，他突然站出来，表示愿意为他们提供帮助。他摆出了伪善的面孔，提到优先接纳妇孺，于是许多人就去了。”
“接下来的，你也直到了，以为是天堂，实际上是恶人的乐园。南民却也不敢往外说，因为……”
“因为你们的身份不合格。”兰顿的话语内容本身本该是充满不善的。然而，他的声音却包含着古怪的情绪，让对方抬头一愣。
他们僵立对视，禁术师沙哑着说：“是，就因为你们所谓的‘边境保护政策’政策，排斥任何进入过北部领地的人，绝不接纳……”
兰顿吸了口气，几乎已经确认了一切，再次试图套话：“那么斯卡达镇长真的是你们杀的吗？是你们嫁祸给他的妻子娜塔莎的吗？”
对方沉默了一秒，正要张口说什么话，外面却突然传来轰鸣，震耳欲聋，似乎有什么在击打结界。
“该死，你们的人来了。”禁术师一把抓住兰顿。
兰顿把自己的手抽离了对方的手掌，望向外面，却没动手。
因为他知道，这是诺拉来了。她会解决一切。
他默默看回禁术师。
……只要对方不伤害自己，他就不用动手。
……
震耳欲聋的声响在地下室响起，随着一道白光如利箭刺向结界，地动山摇。诺拉的确来了。在她的指挥下，光明法术汇聚，劈向了楼梯后的阴影下空间。诺拉判断兰顿正在里面。
诺拉气喘吁吁。
在刚刚，她查到了金蝉地毯来自南区，便立刻赶到这里。
联系兰顿发现他没有复命，就当机立断动用了追踪术，找到这里，并发现了结界。
巨室里，妇孺们眼露惊恐，诺拉下了道命令，他们被一道保护的结界隔绝开了。
诺拉望向结界，继续道：“打。”
又是一阵轰鸣。
诺拉的法力不弱，并且带了很多人，结界很快被打碎。
诺拉一进去，就看到了兰顿。
他坐在森暗空间的角落，双手被铐在身后，脚下火焰攀踞，将他困在其间。
而看到她，他立刻抬头，露出了修长的脖颈。
不过对视一秒，兰顿便对诺拉道：“小心左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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