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之秋三
趋盈盈落地,趋夺的存在便逐渐尴尬了起来,她自己感觉不深,但旁人的眼光总是若有若无地看着打量着。
百年相伴,冷一茹到底还是念着她,她将来之不易的珍宝托给了趋夺照顾,足见其信任,证明了二人之间未曾因这意外之喜生了嫌隙。
冷一茹清楚她的脾性,知道趋夺这么个人最是孤直,哪怕她真的不喜,既答应了冷一茹,她便是宁可自己身死都不会让趋盈盈受半点儿伤。
然而冷一茹未曾意识到,又或是意识到了却没有注重,二人间最大的问题偏偏是这句‘哪怕不喜’。
趋盈盈一来,便把趋夺在世间站定的位子挤了出去,即便她的立身本就摇摇欲坠,却也难免生出迁怒之心。她觉得自己无处容身,又无可选择,既想逃避风芜,又想逃避外界的风声,冷着脸尽心尽职地拉拉扯扯,竟也把趋盈盈拉扯出了好一段长的路。
趋夺放任她的野心,又放任她和起来的稀泥,趋夺博不动了,决定把选择撂给老天。她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到趋盈盈继任风芜山长之位,悬挂在她脖颈上的重锤一锤定音,她可在糊涂中挂了结,将那些还不清的债挂到脑后。
她想放下了,债也还不尽,路也回不了,牵挂一身,总来潦倒。
趋夺没能等来她想象中的结局,却先得到了风芜内门传来的趋盈盈失踪的消息,于重重把守的风芜山内,于她眼皮底下。
果然任何选择都别交由老天,否则老天兴致之下奋力一拐,总会让你在下一瞬睁开眼时离深渊咫尺之隔。
趋夺道:“我找到”她皱着眉毛犹豫了一会儿,大约是犹豫在旁人面前如何称呼小朱雀,她想了想,最后还是用回了现在的名字,反正,她抛却广茵之名也已经很久很久了,“找到广茵后,跟她做了一个交易。我同意继续‘饲养’她,她同意医治趋盈盈。”
趋夺说:“她打算让我离开风芜,这点就没能达成一致,我那时觉得,我欠风芜太多,有山一样的债要还,可确实风芜也非我的长久之地”
趋夺叹了口气:“胡话说得多了骗到了自己,可能只是无法抉择出一个更利于我的结果,又不想选择她,仅是在虚伪地逃避而已”
“可我们是这样的关系,哪怕时隔经年,像我能轻而易举找到她一般,她又怎么会不懂我虚伪的犹豫呢?朱雀最擅扰人心智,有一丁点儿的缝隙,她便能轻易抓住我的破绽。”趋夺说,“我的破绽,便是如今割舍不下的温柔乡。”
“她想让我离开,要么就让温柔乡破碎,要么,就让我溃于立场,再不得返。”趋夺苦笑了一下,“我原以为她是想做前者,后来才发现她是要我选择后者。”
从明望的惨象中便可窥见,五个驻地,均由趋夺亲自找出,她牵的高头。广茵借炼星之名借炼星之手不知残害了其中多少修士。那些出门历练的修士都是各门各派的宝贵人才,广茵又不会束手就擒,待此事发后,仙门必然怀疑和她同样出身炼星的趋夺。趋夺本身并非毫无痕迹,经不得查,到了那时,她才是真正的百口莫辩,再无容身之地。心灰意冷之下,也只能投身回广茵的怀抱中。
趋夺:“她借着我栖于风芜之中,她存心要躲,哪怕方寸,一时半会儿也难寻她的踪迹。我虽央她救回了趋盈盈,但也没可能千防万防,我想着她若存心想叫趋盈盈走得干净,总也有千万般手段。趋盈盈若没了,风芜必定大乱,义母义母大约会怪我。大约也不会可总归我是有千万理由,都再无颜面留在风芜山中,更别说重新继任山长之位。”
“好在没多久风芜便将趋盈盈送去了广陵,广陵福地洞天,她纵有千万般手段也伸不到广陵去,我方才放了心,以为只要在风芜内仔细盯着她就万事大吉了。”
趋夺:“趋盈盈回到风芜,我不敢放着她,但我见到你,便多了一个想法。”
“当年剿灭炼星之中风芜和广陵首当其位,就算我仍活着,她也怨怪当年事发突然,导致我们分离。广茵首要怨怪风芜,但不是不怨怪广陵,只是暂时没有能力而已。恰巧,你出身广陵,是当时牵头的瑶月尊者的弟子,又同我有部分相像的地方,那朱雀心眼小,如果广茵有能力有机缘,她肯定会盯上你,我为了一点私心,想引开她的视线,就借我处境苦闷,顺水推了一把,给你招了一波仇恨。”
明明是她自顾自地牵扯了怜天独,可当下她直视怜天独的眼睛中一点儿愧疚也没有,怜天独不得不暗赞她的心和脸都好厚实。
趋夺对着他说:“我难以同你说一声抱歉,因为再来我还是这么做,但毕竟是我牵涉无辜,等你出了这方梦境,可去风芜我洞府里柜子的最下层中取一瓷瓶,里面是我分离出的朱雀心血,价不可估,权当补偿。你原不原谅我都无所谓,反正我向来自私,不打算改。”
怜天独倒是不在意这个,他有些无奈地抓抓头,苦着脸道:“补偿的事出去再说吧,趋师姐,你们神仙打架,我怕是不好掺活,有什么方法叫我出去吗?”
趋夺瞄了他一眼,只叹了口气,猝不及防地伸手抓来,怜天独下意识想躲,却发现自己重新动弹不得,像是变身成了布偶娃娃,被她一把抓在手中。趋夺晃了晃手中的布偶,对她道:“我与她同享血脉,梦境之中她以外便是我,你且呆着,时机到了送你出去。”
她把布偶娃娃弄成巴掌大小,用线绑着,挂在了腰上。
趋夺拾缀好了自己,朝前走去,四周便回荡起一圈一圈的波纹,波纹震动着,将她的身形带离。
趋夺找到广茵时,发现她正安安静静地躺在江川中的一叶小舟上,江流缓缓地走,带着小舟摇篮似的起伏不定。小舟盖了简陋的草屋棚,披着蓑,美艳的女子双手覆在腰身上,一动不动地看着苍老的旧蓑。
像是躺在什么传说中。
趋夺对周围的景致不能再熟悉,这是她的梦中,找来找去,绕了一圈,她跑去她的梦,她却来了她的梦等着她。
趋夺轻身一跃,跳至小舟舸缘,居高临下地望着广茵的脑袋,看那分外相似的眸子瞪得比铜铃还锃亮。
广茵伸长了手,趋夺便把她拉起来,趋夺矮身坐在船沿,看前边的人背过身,开始有的没的疏离柔顺得跟云一样不自在摇摆的头发。
广茵问说:“这是哪儿?我没见过。”
趋夺回答:“东齐州旁的平安河,旁边落着几个镇子,是个相当和顺的小地方,离风芜很远,人也很少。”
广茵眉头一皱:“怎么跑到那儿去了?”
趋夺就说:“虽然不记得了,但我总觉得我曾住在过这样小镇,民风淳朴,又安静,又小,没什么往来,只邻里一点儿鸡犬闹作活。旁边有一条大江,在夜里无声流淌,叫镇上的人听流水声催着入睡。我找了很久,勉强找到一个比较符合我心里的形象。”
她说的是在入炼星之前,她没有被人贩子卖走以前的记忆,但广茵却听懂了。
广茵皱着眉,把头发往后一梳,露出白净的额头和高挑的眉毛,不乐道:“你想得美。”
她们倆都是从泥泞摊爬出来的人,她没有什么好出身,她也不能有,两个吃着腌臜的人才能搅和到一块儿,不能有丁点儿干净的地方。
趋夺却好像没听懂她意思似的,江面的风吹来拂乱了她额前的发,她曾经在冬末吹过那样的冰冷的风,只有江面冷风的印象,因此哪怕周围绿意盎然,那江风也是冷冰冰的。趋夺自顾自地接着往下讲:“我在那里买了一座小院,还有这条渔船。你没来的时候我就想过,万一有一天离开风芜,我便留在这小镇过些凡俗的平静日子,打点儿鱼吹点儿风,能修炼便修炼,有人来探望我我便招待,没人来看我就自己呆着。我对这里万分满意,只这里,是我目前为止唯一的选择。”
广茵的眉川皱得更深,她就着这个半坐的姿势回身扑向趋夺,撒娇似的环抱住她的腰身,把自己的头埋在趋夺胸前,极尽暧昧的姿势,眼里却是不作伪的威胁:“你从没想过找我么?”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趋夺亲了亲她的眼角,告诉她:“骗你有什么意思,我想没想过,你难道猜不到?”
广茵笑得明媚,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眼见那双眼睛又泛起了红色,趋夺接着道:“但我确实想过,如果有一天你找上门来,我便跟你一起过。如果没有,那便算了。”
广茵一愣,大约是莫名地取悦了她,她听了这话便安慰了一些,张嘴隔着衣服一口咬住趋夺,闷闷的声音说:“不许算了。”
趋夺便说:“也没那机会。”
广茵直笑:“你跟我在一起,什么机会没有?你跟我是一块儿的,去哪儿都要带着我,地狱也好小镇也好,平顺也好波澜也好,你只能跟我在一起。”
她直起身,靠在她脖颈里,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面颊:“反正事已至此,你也没得可去了不是么?”
趋夺不客气地咬回去,一口咬在她的脸颊上:“你害得我好惨。”
广茵只笑:“你活该。”
广茵学着她,有一下没一下地一点点儿咬上趋夺的脸,一边儿咬着一边说:“我又没对你设限,做什么要借着别人进来?”
“总算走投无路了,没得可选了,终于想起我了?”
她一边吐气如兰地说话,一边仗着梦境深广,手臂像蛇一样往趋夺衣袍中环绕,布衣展开围成纱帐,铺天盖地地遮蔽了江水,顺着江水源远流长。广茵掌心碰到了外界根本不可能感受到的,活人似火一样的温度。
趋夺没拦着她的动作,只是看着她。
方才还能抵御江风的趋夺冷得骤然打了一个抖,她轻声问:“那你呢?”
趋夺的声音轻了下来,和她身上盖着的广茵覆过来的轻纱一样轻:“我们发过誓言,发誓永远不背离彼此。”
她稍微往后靠坐,一只手支撑着身体,一只手探向广茵的头顶,掌心穿过广茵的头发,发丝比水还顺滑:“我背叛了你,你应当杀了我,食肉饮血,剖心挖肺。”
她垂下头,低声在她耳边:“像我们说好的那样。”
广茵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只是抱着她。沉默了很久,她才咬牙恨声说:“你当我不想吗?”
“我恨不能,恨不能,挖开你的肺腑,搅和你的血肉,让你留在最痛快的时候,再把你一口一口吃了,吃到腹中,咽到血里,魂梦永远紧锢在此地,这样你不会离开我,不能离开我,我们本该就是一起的,永远都是一起的。”
她哀哀切切地抬起身子,大约是贴在了一起,心跳的节奏趋于相同,两个同样的人两颗同样的心一相照,照得曾经的疯色潮水褪去,百年相隔,曾经的痛苦和脆弱浮上身来,她终于掌握了力量,却越发弱小了起来。广茵很轻很轻地印着吻在她的眼皮上,不再啃咬出一身的血肉模糊。
她与她相连了许久,久到回身照看来时路,发觉一无所获,还是只能爱她。
广茵靠着她,心里突然很难受,莫名掉下泪来。她越难受便越想靠近她,可越靠近越难受,只能重复这无尽的恶性循环。
她说:“可我只剩下你了,我的愤怒吃掉了你,留着此刻的你在无尽的此处,往后去只剩我一个,去哪里找能够亲吻的眼睛呢?”
趋夺沉默了很久,最后也只是笑了一下,有些单薄,也有些开心。
她抱着她,和她融合在了一起,趋夺靠在广茵耳边道:“我就在这个镇上的这条河中,跟这里一模一样,我进来前就是这个模样,你来接我,别管仙门的其他。”
广茵听得莫名,她摸摸趋夺的脑袋,笑说:“你终于想开了。”
广茵问:“你的债呢?”
“不还了。”
“你的恨呢?”
“没有恨。”
“你的温柔乡和恩情呢?”
“先将就留着,我带去,我带去”
趋夺闭上眼,我把他们都带去更久远的地方,一同拖沓起来,在所有的事不可挽回的时候
她被广茵吻住了,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眼前的瞳孔烧起了火,扑倒在她的身上,把每一寸皮肤都点燃,炙热和疼痛在身体蔓延,烧得人在不复返的春江中落成一抔灰。
那火焰忍无可忍,再不愿听她多说一句话了。
“广茵”
小朱雀迷迷瞪瞪中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又觉得是错觉,身下的人是从不喊她这个名字的。但她强打了一点儿理智,还是迷糊应声道:“嗯?”
“广茵喊我,喊我的名字”
她理智还没回笼,眼前好像只容得下一片火,火中烧着心爱的人。她顺着那个声音,发着抖安慰似的顺着她道:“广茵?”
——不是,不是这个名字,她不是广茵,广茵死在那个不见天日的角落中,沉睡在一潭暗色了。
“趋夺?”
——不是,不是这个名字,她格格不入,不属于风芜,三百年,游走在这个名字之外,睁着眼看不到一片属于自己光明。
“”
广茵从她身上半抬起身,刮了一下她的头发,小声问道:“你叫什么?”
仿佛从出生到现在,她总是在想这个问题,她回答了一次又一次,又否定了一次又一次。
“我叫什么?”“我是谁?”
我是我是
她跟随着船的摇摆晃动身子,可怎么想也想不出。
她是谁呢?她既不是广茵,也不是趋夺,想了很久,也想不出一个前因后果,来时去路,她忘了许多,包括自己。
在最后的理智里,趋夺胡乱捉摸着船上摆放的衣服,准确无误地捉住那件外裳,用力一掷,挂着布偶的外衫掉入江心,沉没后融化水中。
算了,谁都好,广茵也好趋夺也好,风芜也好炼星也好,她也好我也好,尘沙一扬起,身份和姓名,爱憎和往来,那些重要的不重要的,曾前往后,都随黄土埋没了。
她不再介怀了。
趋夺抱着广茵的脑袋印下一吻,轻声道:“出去吧,别忘了去找我。”
怜天独头疼欲裂,梦境的影响短时间内难以消散,他摆脱梦境的瞬间便撑起身法向明望外飞身去。他打了信给叶长老,大约不多时就会有人来处理残局。他不可能自不量力的对上广茵,但心中莫名有个想法突突地在跳,他想先去一趟东齐外围,远远地看着。
趋师姐说叫他去风芜的洞府拿取报酬,她是不打算回风芜山了还是怎么?若是不回去了,怎么不把紧要东西收拾好呢?
广茵从梦境中脱身,一刻不耽搁动身前往东齐。她不满足于仅能和趋夺梦境中相会,她要马上看到她,马上拥抱她,马上亲吻她。广茵想,她终于想开了,原来她跑去了那么远的地方,难怪要借着被人才能潜身入梦来。
她张开羽翼,马不停蹄,飞了整整三日,才飞到了东齐边境。顺着那个梦境相似的地方找,不一会儿就看到了江上的小舟。
广茵展开笑颜,看着周围和梦境无二致的景色,立刻就想到她就是在这条江上入梦去找她的。她在江边轻轻一点,轻身跃至江心,江风没有梦境中寒冷,她赤足踏上船板,还是感觉有些寒凉。
已经有人先一步等在了乌蓬内,梦境与现实调换,这一次,换作另一个人来找,她静默地躺在船中央,素净的脸颊,穿着风芜单调的制式服装,双手覆在腰身上。
广茵笑说:“我飞了三天,你不会从那时起就一直在这船上等着我吧?也不说准备点儿吃食?还是叫我用你?”
而然躺着的人并未回应她的调笑。
广茵心说这人木楞,笑着去踢她的脚,一边说道:“你”
话没说完,她的脸色就已经变了。
江风无尽地吹,吹了三日,跑了三日,江水缓慢而安静地流淌,在这无遮无蔽的江心中,吹得船中人的身上,早已冷了。
江边一片枯黄的叶子脱了枝丫,轻轻垂落江水中。
春已远夏未央彷如还在昨日,再多盎然的时刻,转眼,也入了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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