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08章:居家安详,刘大毛打破了平静
三月的一个正午,如意堂威家人在膳房里吃午餐,天阴沉得快要从天井坠落下来,看样子雨在赶来的路上不远了。
听得外面狗叫,接着马蹄声,“啲!啲!啲……”由远及近,到了大门口。
有人喊:“威老大在家吗?威老大——!”声音高亢,略带沙哑。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阵急切的敲门声。
威尚一将左手中的碗轻轻放到桌上,拿筷子的右手还在空中,他神情木然地说:“刘大毛来了。”
威刘氏脸上掠过一丝不悦,说:“这个死鬼,恐怕又来讨钱了。”
抗战那阵子,每年春上刘大毛都要来如意堂,不为别的,要威家捐钱,支援他打日本鬼子。刘大毛每次来威尚一都慷慨解囊,如意堂威家人情愿自家把日子过紧些,将全家省吃俭用积攒起来的钱财送给刘大毛。在威尚一看来,刘大毛讲江湖义气,带一帮人又不偷不抢,不像日本鬼子,所到之处为非作歹、无恶不作。如意堂威家就是认准了刘大毛,支持刘大毛跟小日本鬼子干。
以刘大毛为头儿的渡河雁之队,原本是防匪防盗守望相助的民间组织,是邻乡的老百姓自发组织起来的,一开始就七八个人,他们尊称刘大毛“刘大当家的”。自从日本鬼子来了,外敌盗匪相互勾结,横行乡里,搞得鸡飞狗跳民不聊生,渡河雁之队扛起了抗日的大旗,这时队伍已发展到二十五六个人、十几杆枪。他们活跃在渡河两岸,是呼应新四军和游击队抗战的补充力量,一时名声大振。
威尚一吩咐五犊子去开门,他自个儿放下筷子站起来,走到洗脸架前用洗脸巾擦了擦脸,向正堂走去。
哑姨快速扒了几口饭,放下碗筷,起身去正堂上茶水。
刘大毛到来,打乱了如意堂威家午餐不紧不慢的节奏,像一只无形的手搅动了平静的水面。
桂姑不清楚来的是什么人,但她看得出,来的人与如意堂威家关系紧密。她轻轻问坐在身边的威悦:“刘大毛是谁呀?”
威悦说:“刘大毛,是渡河雁之队刘大当家的,专跟日本鬼子作对的,可是这个响当当的人物啦,我们结婚时我骑的马就是向他借的。”
桂姑在娘家时就听说过渡河雁之队,但没见过什么样子。
威悦见桂姑正疑惑地看他,说:“走,去见见。”
桂姑跟着威悦走向堂屋。见威尚一和一个黑脸长髯的彪形大汉站在天井边说话,那大汉一身军装,腰间挂着一把盒子枪。威悦示意桂姑这大汉就是刘大毛了。刘大毛说话声音很响,粗里粗气的,掩盖了威尚一的说话声音。这时刘大毛面朝膳房,桂姑见他正朝这边看过来。
威悦走过去同刘大毛打招呼,没等他开口,刘大毛的高射炮就响起来了:“嘿嘿——威老弟呀!这是弟媳吧,长得多俏啊!嘿嘿,你们大喜那天,本座抽不开身,没来,抱歉抱歉。嘿嘿嘿。”
刘大毛带了三个随从,穿着一样的国军军装,他们将马拴在门前的桂花树上,两个扛着三八枪的在大门两边站岗,另一个腰间挂着歪把子的走进门来了。挂着歪把子的三步两步就到了刘大毛跟前,看他架势他就是刘大毛的勤务员了。
威尚一见刘大毛是全身的国军军官装备,感到惊讶,刘大毛说他的人已被收编,成为国军保安部队的一个营了。威尚一抱歉说:“光顾说话了,快请刘营长就坐。”看到刘大毛的派头,听了刘大毛的介绍,威尚一判断,叫他刘营长应该没错。
正堂内,他们二人在八仙桌分宾主坐下。那勤务员木偶似的直挺挺站在刘大毛身边,一脸冷漠。
哑姨上好了茶,退到一边,正好和桂姑威悦站到一起。威尚一眼睛瞅瞅他们说,你们去再添几个菜,呆会我要跟刘营长好好喝两杯。
桂姑和哑姨去膳房里,这时威刘氏正在收拾餐桌上的碗筷。
见威悦还在站着,刘大毛招呼:“威老弟,来来来,坐下。”威悦在威尚一身边的椅子上坐下。
刘大毛这才将话切入正题,说:“威老大啊,本座今天来是一事相求啊,嘿嘿。”
刘大毛当了军官连说话的口气都变了,以前做雁之队头目时,他自称“本掌柜”,现在改称“本座”了,还文绉绉的“一事相求”哩。威悦暗地里觉得好笑。后来威悦将当时情形说给桂姑听,还模仿了刘大毛的样子。
威尚一呷了一口茶,将眼光转移到正堂外,三月的绵绵小雨像无数条丝线从天空飘下来。他似乎成竹在胸:“刘营长什么事请说。”
刘大毛的高射炮又响起来:“嘿嘿,还不是那点细事!威老大年年都解囊相助,本座谢谢了;今儿小日本投降了,兄弟们又要开始打仗了,还请威老大捐个钱财充军饷,你的好本座定当后报。”刘大毛说得理直气壮,那高射炮数弹连发的情景好像如意堂威家捐给他钱是理所当然的。
想必是受刘大毛的话刺激了神经,威尚一的声音一反常态地大起来,他双眼盯着刘大毛问:“你们要同共产党打仗了?抗战的时候你们情同手足呀,怎么又反目为仇了?”
“嗯,自从本座投靠国军队了,嘿嘿,没办法,本座也是为了混口饭吃,前天还干了一战,损失了七个兄弟。”
威尚一深吸一口气,从心口里呼出一声叹息:“唉——!这战还打啊,打到什么时候,让不让我们过个安稳的日子呢?”
刘大毛顿时不耐烦起来:“嘿嘿,我说威老大,怎么问起这话来了?不打仗,本座手下的人要哪搞饭吃?你们能过安稳的日子吗?嘿嘿,你威老大在本地也是个有头有面的人物,是人上之人,可别让那帮黑泥巴腿子骑到头上你自己烂成了一滩狗屎!本座保你们平安,一百块大洋,你们捐还是不捐?”
威悦听得胀了一肚子气,早就忍不住要插话了,趁机说:“刘兄啊,你打日本鬼子,救民生于水火中,我们认为你是个大英雄,敬佩你,可你怎么摇身一变,现在打中国人了?兄弟相残、手足相虐,唯恐天下不乱,刘兄你可不能趟这滩洪水呀?!”
刘大毛愤愤然地说:“我说威悦老弟,你别傻里巴机的,你说不打,那些黑泥巴腿子放过你?你家田地被他们瓜分了,看你吃屁屙风去吧?!”
威悦越听越倒胃口,实在听不下去了,一溜烟跑到膳房里。
哑姨在将碗筷和酒盅摆到餐桌上。威悦看到餐桌上菜已摆好,比午餐丰富,除了红烧肉、腊鱼块外,新增了腊肉片、香肠片。他顿时火气上冒,冲进厨房里埋怨道:“你们还搞什么搞,搞得这么好,不如喂狗吃!”
威刘氏在用锅铲子炒鸡蛋,桂姑坐在锅洞前添柴。桂姑向威悦皱了皱眉头,表示对他的话不满。威刘氏手中的锅铲子顿了一顿,说:“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
威悦满面愠色,说:“还给刘大毛喝什么酒呢,你们听到了么,他完全变了,英雄变成了狗熊,一落千丈!”
桂姑悻悻地说:“我们听见正堂里吵得激烈,但听不清吵的内容。”
“好了好了,去喊他们来吃饭吧。”威刘氏对威悦说,她面部表情依然平静。
威悦回到正堂时,威尚一和刘大毛还在你来我往的打舌战。“饭好了!”威悦说话赌气似的,像给他们嘴巴踢上了一脚,使他们住嘴了。
没等威尚一发话,刘大毛就站起来了,一脸由阴转晴,笑道:“好好好,先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嘿嘿,威老大,威悦老弟,去陪本座干两杯。”他拍拍自己肥厚的肚皮,“本座肚子里早就打鼓了,嘿嘿。”
膳房里,威尚一和刘大毛把酒对酌,那警卫员坐在一边自个儿吃饭。威悦和威刘氏、桂姑在厨房里,他们尖着耳朵听膳房里动静。哑姨给门外那两个卫兵每人送去一大砂碗饭菜。
酒逢知己千杯少,可现在是话不投机半杯多。心里不痛快的威尚一,三杯酒下肚,酒精发酵,胸膛里翻江倒海,一股酸水直往咽喉涌,让他有强烈的呕吐欲,但他尽力压制住,他还不想在刘大毛面前失态。
酒是不能再喝了,可刘大毛不在意威尚一喝不喝,敬他酒也好不敬他酒也罢,反正他刘大毛自顾自满杯的喝、大口的吃。
俗话说,打架床尾合,酒后好办事。威尚一见刘大毛喝得脸红脖子粗了,时机到了,他端起斟满了酒的杯子,说:“刘营长,我再敬你一杯。”
二人干了杯。威尚一说:“刘营长呀,我一句话真不好意思说,去年腊月威悦结婚我们花了很多钱,现在又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你看这捐钱……”
“唉,威老大啊,兄弟我也有苦言哪!”刘大毛厚嘴唇油光发亮,可话说得昏暗阴凉。
“嗯?”
“那班狗娘养的顶头上司,把本座的队伍不当人,打仗要我们冲在前面,还克扣我们军饷。哎哎,不提不提啦,我们不是正规军,小娘养的,兄弟们的命不值钱。”
“哦,这样子啊?是不像话。”威尚一边说话边往刘大毛的酒杯里倒酒。
“威老大啊,你们青黄不接,难道前方打仗就得挨饿?这仗还怎么打?要不是青黄不接的,本座来找你干吗?这方圆几十里还有谁比你有钱讲义气?一百块大洋没有就少点,可别丢了你威老大的名声,咯咯,威望。”
威尚一虽然拿不出一百块大洋,但并非一个铜板都拿不出来,现在的形势与以往大不相同,他不想再给钱给刘大毛了,可又不想得罪刘大毛,心里嘀咕:给多少才好呢?
刘大毛吞下口中的红烧肉,见威尚一犹豫不决,他目光狡黠,问道:“嘿嘿,有了有了,你家姑娘呢?怎么没看见?”
“她到外地去了。”刘大毛突然问起威欣,威尚一觉得怪怪的。
刘大毛呷了一口酒,说:“嗯嗯威老大,有个交易做了也成,你要是把女儿给我做老婆,我们结个亲,本座不但不要你捐钱,反过来一年三节给你送厚礼,怎么样?嘿嘿。”
真是一句话惹人跳!威尚一顿时火冒三丈,声音抬高八度说:“刘大毛你喝高了,你他妈的说话都不得要领了!”
刘大毛却表现出少有的耐心:“咯咯,……威老大、你先别激动,别激动,听我把话说完,……本座今天还没喝多,不多不多。威老大呀,我刘大毛、这么多年来,一直把你当作我大哥,跟兄弟一样,……你看,我刘大毛都三十了,那些年光顾打日本鬼子,把自个儿的终身大事撂在一边,现在还赤条条的打着光棍……今儿本座也混个人模人样儿了,你别不瞧不起本座,这钱,就不要你捐了,早就听说如意堂有个小美人儿,嘿嘿,把你女儿许配给我,……本座保证她吃香的喝辣的,穿金的戴银的,享尽人间的荣华富贵。”
听了刘大毛说的话,坐在灶旁的威刘氏早就气得脸色铁青,她两次起身要冲到膳房里去,都被威悦制止住,威悦轻声对她说:“娘,先忍着,相信爹。”
威尚一尽力克制自己,说话语气缓和了些:“刘营长啊,你们俩的年龄悬殊太大,她还没成年,也还不懂事,这很不妥当,你就别打她的主意了,要不,就看在我们是老熟人的份上,我花钱请媒婆,给你说个好的。”
刘大毛使劲摇了摇头:“不行不行,本座看上的,就要搞到手……就是你家姑娘了!”他又“嘿嘿”了两声,“年龄不是问题,你威老大别再找茬了。”
威刘氏还是抑制不住心中的火气,冲出厨房,冲进膳房,冲到刘大毛跟前,大声呵斥:“刘大毛你少了这份心思吧!来这儿要钱我们没有哪一回不给,还每次来都好酒好菜的招待,我们哪点亏待你了?嗯?现在又得寸进尺,打我女儿的主意了,门儿都没有!你欺人太甚是不是?!你想祸害我全家是不是?你这德性,人屎不拉拉狗屎,哼,一条狗都不如!简直是狼心狗肺!”
被威刘氏指着鼻子一顿大骂,刘大毛反而显得冷静,他打了个响嗝,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说:“本座今天不跟你们计较,给你们时间,下次我来订亲,到时你们得给本座的面子,嘿嘿。”
刘大毛说完话站起身,吩咐身边的勤务员:“我们走!”
不一会儿,马蹄声渐渐远去。
桂姑的心情异常沉重。两个时辰不到,身临其境的所见所闻,像在看一场激情上演的戏,随着剧情的进展,她对刘大毛从开始的敬佩,转而产生反感,再到鄙视,直至憎恶。
如意堂鸦雀无声。阵雨来了,急急的,淅淅沥沥的声音很响。天地间只有“淅淅沥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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