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天气冷了，路上的行人也少了起来。
街边墙角处，陆无洛坐靠在墙边，拿着一本破损又泛黄的医书仔细翻阅。寒风一卷，将他贴在墙上的横幅吹飞，他视线未移，只是伸手朝前一抓，横幅一角紧握在了掌心中，可总感觉不大对劲，他利落地放下书本，却见张倾辞也正握着横幅另一角，蹲在了他的身前。
两人视线相撞，张倾辞红着脸赶忙松开了手，“我…瞧它快飞走了，这才……”
陆无洛淡淡一笑，将医书扔在摊子上，“无碍，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张倾辞打开手中的包裹，黄褐色纸包下是一些干草药，“夫人今晨不知道是为了何事心情颇好，给大家伙都发了赏钱。所以我便趁着出府办事，买了这些药材给你。”
看来这姑娘还真把他的话给记住了啊，陆无洛大方接过，拣了拣草药，谢道：“那真是多谢你了，我正好有个病人很费这些草药的。”
“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对我说。”
看着她的莹莹双眸，陆无洛话题一转，“欸，你在京城待了快有两三年了吧，你还挺能干的啊，一个身无分文的姑娘家，又没有可以依靠的亲人，竟能在京城站稳脚跟。你跟我说说，你那段时间是怎么过的？”
“我……”张倾辞一时语塞，黑眸也缓缓垂落下来。她思考了会儿，这才张口说道，“我一开始为了能生存下去，在京城四处做些零工，结果得罪了一位富家公子，他讹上了我，让我赔钱，甚至想要把我卖到青楼里去。还好有一位贵人出面救了我，之后因为各种巧合我又与这位贵人多次碰面，然后……”
张倾辞轻咬着嘴唇，脸上虽是一片红晕，但她还是坚定地说出了口，“我与他互生情愫，即使身份有别，我还是义无反顾向他奔去。”
“可是…”她眼眸低垂，整个思绪都沉浸在了对往事的回忆中，“后来我才知道他这样身份的人，早就在幼年时与其他贵族小姐定下了婚约。我喜欢他，不是因为他的身份、他的权势、他的财富，我喜欢的是他，我没有想过要和别人分享一个丈夫。本来我是想离开的，本来我就没打算在京城待这么久，可是，他不允许我离开……后面又发生了太多事情，连我也记得不太清楚，我只知道我就像一个物品一样，被这个人抢，被那个人夺，被羞辱，被处罚，被下毒，然后被救，被医治，被维护。我的生活已经完全不被自己掌控，每一天都是被他，或是被暗中其他人安排着。”
她说着眼泪就掉落了下来，陆无洛眼睛一眨，慌忙在自己身上寻找手帕。还没等他找到，就见张倾辞早就拿出了手绢，轻拭着眼角。
他挠了挠头，小心问道：“那…那现在应该都解决了吧？”
“嗯，他死了，一切都结束了。”她语气很轻，带着一幅淡淡的笑意。可从她的脸上，陆无洛看不出任何的喜悦，她莹亮的双眸里是泪汪汪的一片，里面有着她始终化不开的哀愁。
冬日天短，不多时便已天色晦暗，寒意四袭，路上行人裹紧衣衫匆匆赶路，人烟稀少的街道上唯有一辆马车哒哒行驶。
马车里的李瑾宛靠着椅垫，手指一翻，仔细查阅着账本。这几日的她格外舒心，皇上的旨意比她预想的要更快下来。自然，为了此事她拜托了李家好一些人，身为祠部员外郎的大伯，身为定远将军嫡女的大伯母，还有她两位姑母，一个是圣上胞弟恭宜王的正妻，一个是御史中丞顾大人的儿媳。为了李家的利益，他们定然会全力相助。
马车忽地停下，外面传来一阵吵闹之声。李瑾宛手指一顿，抬眸淡淡看向了青媱。
青媱掀开一角窗帘，只见外面一位衣着破烂的老翁正拦着马车，跟着车夫理论些什么。对于这种人，李瑾宛向来是不愿与他们多费功夫的，只用一些银子就把他们打发离开。
吸取了上一回被砍伤手的教训，青媱这次是不敢再将钱袋递到他跟前了，她把钱袋从车窗上一扔，落在了他的脚下。那老翁这才注意到了那边，他看着青媱露出的半张脸，郑重说道：“我要见你家夫人！”
账本猛地一合，李瑾宛示意青媱将车帘拨开，看了一眼那位衣衫破烂的老人家，发现这人倒是面熟，她在脑中一阵思索突然想了起来，他不就是在黑市里非要青白红玉盘的那个人吗？
只听见那老翁又开口喊道：“夫人要是不愿意见上这一面，老夫就只能靠些其他旁门左道的方法了！”
她蹙着眉头，心知必定是跟荧奚有关。思量了一会儿，终究是下了马车，端着一幅温和笑意，她轻声问道：“这位老人家到底是为何事寻我？不如找一间茶馆，咱们坐下来慢慢商谈。”
“不必，我们一路上慢慢谈就行。”
只见他伸长手，一把揽过她的腰肢，李瑾宛一声尖叫，登时跟着他飞上了空中。一眨眼之间，两人便消失在了青媱眼前。
等到她再次落地，眼前已是一片郁郁葱葱，齐腰高的枯黄草丛，她警觉地跳离了他几步远，又再次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这是到了山坡上。
那老翁捶了捶腰杆，晃了晃头道：“老夫年纪大了，这山路实在是带不动人，还是靠你自己走吧。”
李瑾宛一时无言，她的目光打探着四周，正考虑着要不要逃走时，那老翁的声音这时又悠悠传来，“你要是动其他念头，老夫也不介意绑着你的双手双脚，拖你上去。”
闻言，李瑾宛咬了咬牙，只好跟在他的身后，慢悠悠地上山去了。
“你抓我，到底想干什么？”她的手按在腰间玉箫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背影。
“荧奚你认识吧？”
“自然认识。”她眉头一紧，果然是为了荧奚的事。
“那臭小子，为了抢我的血玉蜘蛛，毁了我大半间屋子不说，还顺走我小女的遗物。我找不到他人，又只知道你跟他有些关系，但你也用不着害怕，我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只要他来，还了我那遗物，我就会放你离开。”
“你未免也太瞧的上我了。他现在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悄悄养伤，哪里会为了我出这个面。”
李瑾宛想起了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情形，还是寒水寺里，他耷拉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拎着一只拔了毛的兔子，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可那老翁却停下脚步，浑浊的双眼觑向了她，“你不是他的主人吗？那小子就是这么称呼你的。”
看来他并不清楚赤襟卫的事，李瑾宛沉吟片刻，回道：“主人啊，名义上的罢了。”她抬头看向了暗沉沉的天色，又想起了安国公府的事情，她继续说道：“以他的性子怕是不会来的。不过，我正好也有事情想跟你谈谈。”
当夜色完全降临时，无数颗星星也渐渐从云层中露了出来。一只白色的纸灯笼挂在房檐之下，并不亮堂的灯光照着底下一张陈旧的木桌，一老一少分别坐于两侧。在徐徐夜风之中，能听见老人家浑厚苍凉的声线，诉说着一个久远又沉重的旧事。
李瑾宛握着竹碗，里面漂浮着几根茶叶，她尝了一口，味道果然是一言难尽，她将手松开，用手绢擦拭着唇角，冷不丁地插话道：“所以，你认为是安国公府的人害死了你的女儿？”
“哼！我女儿的玉盘既然落在他们手里，自然和他们脱不了干系！”
“我倒觉得这件事情只跟世子有关系，毕竟我从世子妃口中得知，那玉盘是世子带回府的。”
老翁突然沉默，捏紧了拳头，愤恨地说道：“那个杀千刀的混账东西！”
“不过……”李瑾宛一顿，勾起一抹笑又继续说道：“据我对世子的了解，他出门游玩向来会带上一群狐朋狗友，每到一个地方，又会结交当地的土豪劣绅。所以我认为害死你女儿的，不只是世子一人。”
老翁鹰隼般的目光牢牢地盯向了她，“那你说，还会有谁？”
“这我哪里知道。但…把世子抓来问上一问，不就有答案了吗？与其让他不明不白的中毒死去，不如撬开他的嘴问个清楚，之后他能怎么死，不就全在你的掌控之中吗？”
老翁冷哼一声，“他可是世子，抓他哪有那么容易。”
“我可以帮你。”李瑾宛冷着笑盯着他，声音清冽，语气干脆。“我可以帮你制造机会抓住他，但我有一个要求，你杀死他之前，得从他口中逼问出我想要的东西。”
见他一脸沉思，默默不语，李瑾宛只当他同意了，“以后咱们便写信联络，您老人家贵姓啊？”
“刘川。”他目光一转，看着远方幽幽说道：“他来了。”
李瑾宛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枯黄的草地被夜色重重包裹，染上一片墨黑，在北风的呼啸中层层摇荡，点点星光照耀下，隐约能见一个黑色身影，乘着风，踏着浪，一步一步朝着这方走来。
刘川当即一掌拍在桌上，随着木桌突然震动，李瑾宛的目光也迅速收了回来，她一边握住竹碗，一边又警惕地注意着他的动作。
“臭小子，你总算来了！”他话音刚落，只见木桌突然向上弹飞，李瑾宛慌忙避开，这一急，一只脚就踩住了裙角，她一个扑跌，双手撑在了地上。
刘川飞蹬一脚，猛地踹向了木桌，那木桌直直冲着荧奚飞来，他勾着笑，眼神锐利冰冷，慢悠悠地抽出腰间软剑，在木桌快要砸向他的前一秒，单手一劈，木桌即可分裂两半，摔在了地上。
李瑾宛这刚刚站起身来，后领却被人一把扯住，脚下突然悬空，一个飞身，她又被刘川带到了房顶之上。
刘川紧攥住她的衣领，看着屋顶下单手拎着剑，一脸自得笑意的少年，愤恨地威胁道：“臭小子，你要是不把东西交给老夫，你就等着去山崖底下给这女人收尸吧！”
他话一说完，扯着她衣领就往后拽去，李瑾宛被扯着身子后仰，余光瞄向身后，这才发现这间毁了大半的土砖屋子，后面竟是一片光秃秃的山崖。要是他真把自己往后一推，自己着实会被摔下崖底。
她心下一惊，伸手赶紧抓住他的衣角，压低声音，质问他道：“你不会真要杀了我吧？”
刘川直直盯着荧奚，向她回道：“老夫不是个不讲理的人，若不是为了小女遗物，也不会用这种下作手段。他武功厉害，蛊虫毒药都难以对付，如今老夫也不得不赌一把了。”
拿她来赌？那方才的提议呢？这老混蛋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她一时恼怒，目光一转看向了荧奚。荧奚眸光深深，正冷冷地盯着刘川，意识到李瑾宛看向了他，他也随之看了过来。
眼眸明亮，唇角轻弯，一个温和的笑容绽放在他的脸上，像是在安抚着她心底的慌乱。可这却惊得李瑾宛心下一颤，这古怪的表现，让她实在没办法不怀疑他是有别的什么打算。
她目光落在了他前些日子受伤的那只胳膊上，虽然隐在衣袖之下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但从他自始至终都只用右手持剑来看，她猜测，他胳膊的伤怕是依旧较为严重。
“就数三声！要是你再不给，就休怪老夫对她不客气了！”
“慢着！”荧奚微微抬起左手，带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你到底想要什么？好歹说清楚吧。”
“别装糊涂！你偷得那盒子里装着我女儿的簪子！”
“这个啊？”荧奚从怀里掏出了那木盒，他在掌心里颠了一颠，“本以为装得是幼虫，结果是个没什么用处的簪子。”他盯向了他，眸光深深，笑意渐敛，“给你可以，但你要把血玉蜘蛛交给我。”
“想都别想！”刘川脚下运作，片片黑瓦飞成一线，迅速朝他砸去。银光一闪，荧奚单手持剑，出招快速利落，瞬间就将瓦块变作粉尘一片。
尘雾下，他那张清俊的脸庞渐渐浮现了出来，他甩了甩软剑，笑着威胁道：“你就不怕我，把这枚簪子给毁了吗？”
刘川冷笑一声，却是更用力地往后拽着李瑾宛，“老夫倒要看看，是你毁簪子快，还是我把她扔下山崖更快！”
他脸上的笑意陡然冷了下去，目光在她身上一阵打量，荧奚冷冷开口道：“那就一手交货，一手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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