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再就业第十一天
尝青最后仍然没有定店名。
她不爱中规中矩的饭馆名，也无法用词语定下她做菜的风格，最终招牌仍是一片空白，按照三个时间段轮换着幡布上的字。
送走了早餐的客人，尝青挑着短暂的空闲，把今日菜单覆盖在墙上。
青杏，也是小杏树给自己取的名字，或许是和人待习惯了，夜间习惯闭目修炼，到中午才能进店帮忙。夷辛特意抓着她讲了一大串管理规定，生怕青杏闹出什么乱子来。
他最近忙得都在掉叶子，也算和脱发的同事们有了共同话题，唯有休息时间里去春神的饭馆里吃饭，能稍稍缓解烦躁郁结的心情。
尝青取出冰镇的美梦，石钵中的梦莹白，气息极为复杂。每个人的美梦都不同，吞食美梦为食的食梦兽早已绝迹，也只有尝青能将美梦变为可食之物。
去皮的南杏仁洁白无瑕，细碎的粉末随着碾磨的动作上下跃动。尝青停下手上的动作，转头又瞥发现本该和夷辛一起离开的人还在。
“还没走呢？我可没时间送客出门。”
棠沥微微颔首，面色微红，避开尝青打量的目光。
尝青总会察觉他的眼神，他似乎从没想过隐藏心绪，有些执拗地望着她，在她忙碌时候帮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忙。
哪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见过棠沥的，尝青对此毫无印象，从睡醒后她的记性是差了些，也不至于差成这样。还有糟心的天，她随口骂几句祂乱七八糟的规则，天边传来暗沉的雷声，光打雷不下雨吓唬人。
“孙涛的事我会解决，算是给那个小姑娘的报酬，不需要特殊部门插手。”
尝青微眯起眼，窗户外的垂帘随即落下，将刺眼阳光阻隔在外，继续碾磨杏仁。
她提前和棠沥打声招呼，也给开店的间隙找点有趣味的事，在不动用术法的情况下解决孙涛。
“好，你注意安全，有事寻我即可。”
那种担忧的目光又出现了，他似乎在畏惧什么无形的危险，要离开时再三回头，才彻底消失在尝青的视野里。
彻底被碾碎的杏仁粉安心卧在石钵里，注入美梦半盅，红柳木制成的单筷迅速搅拌，直至杏仁粉彻底与美梦搅和在一起，单筷挑起浓稠液体，下落时聚拢成线。
尝青选用的杏仁是青杏送的，长在抚城的正宗南杏仁，味道远比市面上的杏仁醇厚。
炉灶起火，蒸笼掀开，盛着杏仁液的白瓷碗送上蒸锅。白雾腾起，水蒸气在蒸笼外凝结成水滴，顺着竹制盖子淌下。
等蒸熟的时间里，尝青在准备下一个配料。初夏的茉莉小巧可爱，香气馥郁，是初夏时令的新鲜玩意，替代许多配方中会用的糖桂花。
手机上弹出后台私信：“常店长，您好。我是抚城食记的一名食评人，请问我是否有机会对您的店铺进行评估，绝对不会打扰您的正常营业，只是将您的菜品全方位展示给读者。”
尝青挑眉，回复道：“是。地址自行查询，中午开业十一点整，谢谢合作。”
施平是一个美食公众号的特约写手。他爱吃，不惜为一样美食跨越好几个城市，工作后也毅然投身到热爱的饮食行业，做一个食评人，在业内也算小有名气。
可随着时间的增长，施平发现他所在的公司逐渐变了，以前大家心是齐的，都是热爱美食的人，热衷发现街头巷口人们忽略的好店，用心挑选店铺，为同样爱吃的食客提供参考和推荐，积攒了许多固定的老读者。
现在，食评往往与美食没了关系，成了一门生意。只有找上的饭店钱给到位，公司象征性上门摆拍一两张就行。
加持了滤镜的食物在镜头下精美失真，色泽艳丽欲滴，探店人做出震惊享受的表情，打上“一生至少要吃一次”的标签，推送给关注他们的用户。
可这家店真的好吃吗？它的用料、厨师的手艺、服务的质量、环境的好坏早就没有关系了，撰稿人不知道，探店人不知道，严格按照甲方的要求，把饭店展示得完美无瑕。
施平不喜欢这样，他厌恶食评变成纯粹的生意，逐渐退到了公司的边缘。新的后期技术越来越好，摄影设备更新换代，老读者却逐渐消失了，他们沉默着离开，或许没有在现在的内容里破口大骂是老读者们最后的包容。
但没有人在意他们。
施平执着地提出他的选题，不停被否决，他想：或许这次真的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他想在离开前拿出最后一稿，和从前共同奋斗的同事了断，和老读者告别。
施平其实并不排斥追逐网络热点，只是在意评价的真实。他正好看见了那条热度水涨船高的微博，其中提到了一家小饭馆，连招牌都没有，但难得一见的是几乎全是正面评价。
得到店主许可后，他带上摄像机和纸笔，独自坐高铁去抚城。公司已经不会给他配备摄影师了，好在施平的摄影技术也还不错，一人身兼数职，也能写出完整的稿子。
抚城初夏，柳树繁密茂盛，细碎小巧的茉莉缀在灌木丛中，香气幽微。
施平跟着导航，来到视频中的饭馆门口。时间还没到十一点，视频中拥挤的人群早已不见，零星几个老人在唠家常。
他现在才看清饭馆的全貌，没有特意仿古的红砖墙、雕梁檐角，也没有石狮子，窗台上摆放着一盆绿植，不知名的绿叶蓬勃生长。
真的没有招牌和店名，施平惊讶发现这点。
推开门，网友热烈讨论的美女老板端坐在台后。她的确很美，发丝盘成老式的同心髻，远山眉下眼眸流波，微笑时唇扬起弧度，连简朴的小店都明亮了许多。
也许是店内开了空调，正午的阳光毫无威力地穿过窗户，一点燥热都没有。
“您好，我是和您约好时间的那个食评人，我叫施平。”
“您好，今日菜单在墙上，自行点单并告知我……哦，告知你后面那个服务员，钱也麻烦您自己算一下。”
施平从老板的回复隐约窥见一些性格特点，一见面还是有些惊吓。言简意赅，一句话不多说，十分特立独行：哪有饭馆让顾客自己算钱结账的？
等等！他好像忽略了一些更重要的！
施平缓慢转过身，他的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女，眨巴着眼睛挥了挥手，两颊的酒窝若隐若现。很活泼可爱的女孩子，就是不知道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
尝青投去警告的眼神：不许在公共场合瞬移，青杏连连点头，乖巧地拿起点菜记录本。
今日的菜单是蒜泥白肉，川菜中十分经典的凉菜，刚好适合逐渐燥热的夏季。
川菜以辣出名，许多人都认为川菜中没有不辣的菜。施平作为资深食评人自然不会落入误区，川菜最大的特点是厚重，无论是辣、麻、鲜，都是厚重浓醇的，如比作武功风格，则是大开大合。
蒜泥白肉中的白肉自然是主角。
施平仔细欣赏着面前的菜肴，白肉中的“白”是白煮的意思，不加盐油，煮到肉质熟成。现在的商家为了上□□人、充分入味，在煮肉的过程中会加入各种各样的调味料，却失了白煮的本意。
再看肉片，真正的薄如纸，日光透过他单拎起的肉片，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纹理分明，仿佛一抖就会彻底散开，但细细看去又只是错觉。
配菜是经典的胡萝卜丝和青瓜丝，蒜蓉辣酱极其细腻，筷子插下去几乎挑不起蒜末，散发着蒜蓉特有的浓香，连辣都要稍退一步。
“辣椒量力而行，不吃辣有纯蒜蓉酱。”
老板手头还忙着其他事，清冷的声音清晰传到施平耳边，让他更为好奇。
这手刀功已能媲美他所见过的高级饭店主厨，如今的饭店大多选用机器切肉节省时间，有精湛刀功的已然不多。往往主厨有自己的坚持，不愿别人更改它的配料量。
老板虽然语气冷了些，还是性格豁达大度的。
施平闻着诱人的香味，差点忘了自己的工作，赶紧拿出摄像机多角度拍照，才匆忙拿起筷子。
白肉片卷两丝，蒜泥辣酱倾倒其上，红油亮光染上素净的肉片，从前端一口咬下。
五花肉带皮，若不够薄肉皮易生腻，这盘蒜泥白肉却完全没有这种担忧，入口是蒜香和肉香，伴随刚好的辣味和回甘的甜意，爽脆的黄瓜丝沁出汁水。
“嚓”是脆甜的胡萝卜丝断裂的声音，蒜茸似乎无处不在，将肉味又托上另一个层次的浓郁。
仿佛一首诗，每个字的平仄都落在该落的声调，完美融合在一起。
施平吃得兴高采烈，职场的失意苦闷被下肚的肉片抚平，他烦躁的心绪随着胃的满足逐渐平静。
他这一生是离不开吃这个字了。就算离开抚城食记，他为什么要离开美食行业呢？
即使没有摄影师，没有后期，没有任何人的帮助，他施平一个人能完成这最后一份稿子，就还有以后的工作。
施平拿起随身的钢笔，浓墨重彩地记下吃完的第一感受。
十一点差十分，还没到尝青开业的时间。
青杏从玻璃大罐里灌满一小壶梨皮杏水，放到唯一一个客人的桌上，给他倒上一杯。
一回头又捧了个小杯子，给自己倒满。青杏从来没想到自己结的杏子可以做出这么好喝的东西，眉眼弯弯的笑，又感觉到身体里流淌的灵力充裕了不少。
施平喝完梨皮杏水，捧着纸笔，强烈地想采访这家小饭馆的老板，他有预感这将成为他入行以来写过最好的食评！
哪知道刚开口老板就摆摆手，掀开蒸笼，满满的热气溢满前台的一小块地方:“等我吃完！”
施平沉默，被迫在老板的饭馆里欣赏老板的吃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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