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荆棘
有些人，没有过去，没有将来。
她们不知道往哪儿去，为何而活。
如果生命非要一个定义，那大概没有意义便是全部意义。
陆星就是这种人。
她不存在于过去，也被拒绝进入将来。
自记忆起，她便是银发蓝眼，操控超能，被世纪末的预言家称为“死神”的人。
所以，有一天，有人说，和她有过去。
那人必定是个骗子。
可那人的眼神如此荒凉悲切，世上，真有人可以演出那般真挚嘛？
陆星绕开了无人便利店，蹲守在隔壁的无人书店。
她走出了固定的节点，却又逃不开地来到每一个相似的开头。
同样的时间，人却没有再出现。
预定的排演偏移了原先的道路，开始发展出新的支线。
悬浮在远处的神眼依旧在傲视人间。
陆星从书架上随手抽出一本诗歌杂志翻开。
未料到新封装的封面割人，一不小心，划开了手指。细小的血珠如丝线溢出。
她偶一吃痛，条件反射地松开了杂志。
哐当，蓝白相间的书本摔落在地。
陆星略一停顿，随即弯下腰，低俯的视野里闯进了一双手。
熟悉的柏木花香，浅淡将散的尾调，冷冷的，像山泉溪水里的滑石，又像初盛的杜子松，它藏匿在轻呼呼的风里，隐隐约约，却紧紧环绕。
陆星加深了点呼吸，直起腰板，从对方手里接过杂志。
女孩对她笑意晏晏，温朗如春日。
她像每次初识，热情地自我介绍：“你好啊，我是柳柳。”
“你长得真好看。”
平静的海面波澜起伏。
陆星吮了吮手指，柳柳随着她的动作、灵活的舌尖，转动眼球，怔怔地盯着染上血色的唇出神。
“谢谢，”陆星礼貌答复了柳柳的赞美，“你好。”
柳柳愣住了。
陆星不再理会柳柳，伸出食指将书页挑开。
新装的木质清香和墨水印刷的味道散了出来，抵挡住了环绕的柏木花香。
白色的纸页上小小地被一首古老的诗歌所占据。
黑字整整齐齐地镌刻着。
“……
我的一生是辗转飘零的树叶
我的未来是抽不出锋芒的青稞
如果命运真是这样的话
我愿为野生的荆棘放声高歌
哪怕荆棘刺破我的心
……”
柳柳被吟诵拉回了神。
她抿唇：“是食指的《命运》。”
陆星点点头，合上书本。
她递出长臂，介绍自己：“我是陆星。”
柳柳拉了拉嘴角，摆出受宠若惊的模样，握住了陆星的手。
凉意蔓入指尖，沁冷的玉石质感。
短暂的交会，陆星礼貌性地抽回了手，插入黑色风衣的口袋。
天气艇已经开始预警将要来临的雨。街道愈发空荡。
梧桐叶繁茂，但受到埋在低空水气里的拉扯，不如晴日时分的趾高气昂。
陆星透过书店的大玻璃窗，扫了眼远处天空闪烁的“神眼”。
她漫不经心地侧过身子，揽住了柳柳的肩膀。
不曾有一丝一毫僵硬的肌肉，从容环过风衣里窄腰的双手，柳柳很顺势的，倚靠在了陆星身上。像是认识多年的熟悉和习惯。
海蓝的瞳孔微微缩了缩。
纵然在24世纪，全球对性观念的态度接近于无限认可和包容，开放是常态，下流猎奇是屡见不鲜，可初识便过分逾越的亲密，仍是陆星抗拒和厌恶的。
尽管她是主动方。
但对于柳柳，她有必须要知道的事。因为现在的情况实在和约定的大相径庭，她心里有些许猜测，需要靠柳柳才能印证。
“你……”，陆星清了清嗓子，“为什么不怕我？”
“为什么要怕你？”
柳柳仰起头与陆星对视。
阴天的光芒惨淡不强烈，投在她脸上衬托出一份柔和，可高高昂起的下颌又凸显出犀利的倔强，矛盾却有种异样的融合感。
陆星从她的眼里看清了自己的模样，银发蓝眼。
她忽然生出了点脾气。
嘴角讥诮地扯了扯：“2310年，没有人不知道银发蓝眼就是死神的代名词。”
十年前，她从死人堆里醒来。
历尽万般艰难，回到活人社会。
可就在一天前，享誉全球的23世纪末的唯一预言家，临去世前最后一条预言忽然在灵境全网被人公开。
——银发蓝眸的人会招来覆灭世界的噩运。
从此，只要是人间，“死神”就是陆星的名号。
若不是人心卑贱怯懦，畏惧她的与众不同和预言带来的心理威慑，陆星大概早有可能被轮番谋杀了。
所以，事到如今的十年后，又怎可能有人不知“死神”的存在。
“我知道，那个预言是吧。”
“可预言只说，你会招来覆灭世界的噩运，没说你是死神。”
柳柳的眼神倔强。
那里明晃晃的。尽是偏袒。
陆星没有什么表情。
她摁住了似乎想要舒展的脸部肌肉，翻手盖住了柳柳漂亮的眼睛。
遮住了直白而又□□的喜欢。
“覆灭世界、死神，这两个也没差吧。或者不如说，前者更可怕。”
“不会，因为世界迟早是要毁灭的。万一哪一天，或者就下一秒，一颗新型行星就撞击地球了，再不然就是火山喷发了，毁灭这种事，终究是不可预测的，不能因为预言家说你会覆灭世界，就把毁灭人类的责任推到你一个人身上。”
“再者说，预言家也只说你会招来那种噩运，又没说世界覆灭是一定的，不能以臆测的结果为导向去决定根本尚未发生的事情性质。”
“一口气说这么多，”陆星笑了，“你很激动。”
她仍盖着柳柳的眼部，只是将空出来的另一只手移到对方额前。
一根一根的，撩开那些飘逸柔软的碎发。
雪白的额头渐渐露了出来。
柳柳被她斩断光明，却也不反抗，只安静地接受摆弄。
她咬了咬唇，嘴角旋出两个小巧的梨涡。
陆星听到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继续补充。
“其实，就算世界有一天会覆灭，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只不过——”
柳柳的手在抬起来。
陆星打断了她。
“可是啊——”
拖了长音的语调，低低的，蛊惑的。塞壬的声音在耳边不断放大。
“你知道7区的连环杀人案嘛。”
手的摆幅凝滞在了空中。宽大的手掌感知到了轻颤的长睫。
陆星难以抑制地笑出了声。
她刻意笑得狰狞：“我确确实实，就是死神。”
眼前的黑暗消失了。恢复了光明。
连带着玉石般的沁凉也消失了。
恶劣的仿佛魔鬼般的笑容撕开屏障，跳入瞳孔深处。
柳柳跌跌撞撞捂着腹部后退。
蜿蜒而下的血，一滴滴的连贯的，迸溅在洁白的地板上。
很快汇聚成了小血坑。
浓艳刺鼻的鲜血打开一道口子，径直流向陆星。仿佛在控诉凶手的狠辣。
陆星的神情倨傲。
她将颤抖的手藏到背后：“很可惜，那样虚伪的安慰根本无法打动死人的心。”
柳柳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
甚至于，眼睛也开始冒汗。
不知是因为刀子插入腹部过于疼痛还是眼前人的神情举止过于刺痛。
柳柳不受控地跌跪在地面。
整个书店都是濒死前生理反应做出的粗重喘息声。
柳柳很想开口说话，但剧痛扼住了咽喉，她甚至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
只断断续续的。
“陆、陆星、你是陆星、是陆星星、是星星，你、不不是死人。”
外面的雨忽然落了下来。滂沱大雨。
雨声喧嚣，伞具张开的屏障覆盖了匆忙的行人。无人关注无人书店正上演的谋杀。
偌大无人书店，自始至终，仅她们两个。
许是柳柳的神色戚戚。
那悲怆哀痛的眼神一直望着陆星。
陆星本就生出的无名暴躁更盛。
她想冲上前质问，你都要死了，被我杀死了，凭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凭什么用这种同情绝望的目光看着我！你以为你是谁！
可电光火石的，在碰撞的目光里，跳出来一个温柔的女声。
“你叫陆星，虽然不是宇宙中的陆地行星，但你也是它们的一部分，你是地球上的陆星，是真真实实存在的‘星星’。”
如果星星要坠落，爱星星的少女会为她哭的。
心脏猛然间像被千万根钢针扎穿。记忆过于模糊不清。
那些话仿佛稍纵即逝的流沙，在未分明前便匆匆成了云烟。像是错觉。像是幻觉。
没有轮廓和踪迹。
陆星大喘着气，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光回望柳柳。
她已经死了。
死于失血过多。
柳柳似乎死不瞑目，临咽气前手还死死指向陆星。
脑海中一片胀痛，陆星彻底回忆不起来方才奇异的感觉了。
是身体的后遗症还没好嘛，她暗想。
毕竟，无论如何，她不可能认识柳柳。
——因为她是被囚禁长大的。
陆星攥紧拳头，强制让自己平静下来。暴起的青筋又蛰伏下去，海面重归平静。
陆星默然垂眸，盯着失去生机的躯体良久。良久，她才轻声，开始下一轮吧。
大雨咚咚，交错的黑白击碎了无人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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