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蜗牛
殡仪馆的告别厅外,天依旧阴沉。细雪化雨,如同柳絮般霏霏。
记忆里,a市的冬天很难晴朗,秋冬总多雨,夏天又热得出奇。栗言在这里待了十四个春夏秋冬,头一次对这冬末的阴雪感到不适。
陌生女人靠在柜台前,对她扬起一个笑。
再朝顶上挂着的甜品菜单随意一指:“慕斯、马卡龙、焦糖曲奇?咖啡还是……”
栗言对女人摇摇头,只问:“请问,您是谁?”
女人挑眉,似是讶异。
再转头对服务生说,“那就都来一份吧。”
“不不、不用了!”栗言连忙从高脚凳上站起身,“我就是……”
女人点头等她说下去,笑得和蔼。
栗言别开眼,低下脑袋,胡诌道:“没,没带钱。”
“哪儿能让小孩掏钱?”她手肘撑在柜台前,拍拍栗言肩膀,“我觉得你得吃点儿甜的。都哭了一整天了。”
栗言一愣,下意识否认:“我没有……”
女人笑了:“哭丧着脸也是哭。”
边说着,她的目光在台前逡巡,点了盒马卡龙,丢女孩怀里,“吃点吧。”
栗言没再推脱,低头道谢。
先前询问对方是谁,问题却被女人用甜品堵住。栗言以为她是不想说。
从桌边抽一把花里胡哨的小叉子,她打开纸盒子,叉出一个马卡龙。
女人坐在她对面,撑着下巴,随意扯些有的没的,好像也不是什么师出有故的样子,只是唠着家常,安抚性质的言语偏多。
栗言以为她是栗佳倩的朋友,或者是自己不甚熟识的远亲。
再不然……便衣的记者?
猛然捕捉到这个想法,栗言被自己吓得一咳。
女人也没说什么,笑着递来一张纸巾:“急着回去?”
“没有。”栗言恨不得把头埋到桌子下面。
不怪栗言有这种想法,毕竟眼前女人成熟又漂亮,有一种做什么事情都游刃有余的控场气质,栗言总怕自己一招不慎,着了她的道。
但细看下来,又觉得有些眼熟。
此时服务生恰好端来一杯卡布奇诺,猫爪的拉花。
“呶,温度正好。”女人把杯子推到栗言面前,“喝点儿暖和的吧。”
栗言缩着手,没好意思搭上,只是讷讷出了声:“谢谢,那个,请问您……”
“放心啦。我不是坏人。”像是察觉出她所思所想,女人笑开,递出自己的名片,“我只是在犹豫……我这个身份,直说的话,会不会也让你抵触?”
“……啊?”栗言接过名片,没懂她的意思。
可当她往名片上匆匆扫了两眼,心里却猛然凉了一大截。
“我叫柏浅,开事务所的。”女人简单概括了名片上密密麻麻的信息,隐去很多令人惊叹的头衔。
话音才落下,她想到什么似的一顿,再取了张名片,从桌边抽了支铅笔,在背后写下一串数字,又递过来:“这是私人电话。当然,希望你永远别遇上糟心事儿。”
“柏……”栗言犹疑地出了声,“您是柏书弈的母亲?”
柏浅答得毫不含糊,“是。”
栗言盯着那两张名片,咽了口唾沫。
对啊……柏书弈还躺在医院里不省人事,对方家里人理应要找上门来的。
她意识到,这场冷战里,自己实在是搞砸了太多事情。
“那……”栗言攥紧名片,“您……您要告我吗……”
柏浅却明显地愣住了。
她反问:“干嘛要告你?”
“您……您会不会也觉得是我的错?毕竟如果不是我,他们没必要在大清早,道路积雪还未清理妥当的时候……更不会走那条路……我……”栗言的声音越走越低。
但柏浅没等她再说下去。
她只是稍稍起身,撑在桌边,伸手弹了一下女孩的脑门。
“笨,别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啊。”柏浅说,“这种事情,怪来怪去,哪儿还是个头?”
那一瞬间,好像青石砸中枝头。
枝干与叶相撞,落下一片翠绿色的春天。
栗言当然会对这份突如其来的善意感到惊异。额上被轻轻一弹,眼泪猛然收住。
——可阴霾却不散。
哀恸也并不会因此而消失。
因为如果青石砸中的是枯木,那么落下的,只能是一些属于死亡的气息。
灰扑扑的枯枝败叶,遍布褶皱,生命的脉络在关键处被截断。
栗言的思维也是如此。逐渐钝化,了无生气,所有的下意识举措都是顺着前辙缓慢爬行。
她陷入短暂的沉默。
‘责任,和责怪。’她想着柏浅的话。
每逢不幸,人们总要痛苦一番。消解这份苦楚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责怪一位与事件最近的人。
都说情绪相生相克,那么怨憎能把哀恸克制……也说不定。
别人怪她,她再去怪其他人。都是一样的。
一样恶劣和无耻。
可是眼前的女人却摆出一副怜悯神色,对她说——
“这段时间压力都很大吧?无处宣泄,一定会很难受。”
柏浅站起身,伸出手,像是要将她揽过,“哭一场吧,哭一场就好了……”
这几个月,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
别人是不必说了;而栗佳倩与她同样身处漩涡,早就自顾不暇,以怀抱代替安慰,没有余力再说别的话。
柏浅是第一个。
但此时此刻,十五岁的栗言并没有感到释然。
她只是觉得迟疑。
她真的有资格哭吗?
或者说,真的有资格在这个人面前哭吗?
她可是……
听到旁人多嘴说一句嚼舌的话,都要萦萦在耳、耿耿于怀,再将别人给予的恶意通通敛下,尽数丢给某个不相干的、最无辜的少年——她可是这样的人啊?!
更何况,这位少年……
栗言木木地抬起眼睛。
——面前女人的眉眼温润如玉,其间笑意盈盈,仿若灿烂星河,耀眼夺目。
与柏书弈如出一辙。
也轻而易举,灼伤了栗言的眼睛。
几乎是一瞬间,她从椅子上‘哐当’一下站起来,退开几步。
还不如……还不如劈头盖脸地骂下来。
这样的安慰到底又算什么。
一个巴掌、一把利刃、一面镜子。
一把锋利的手术刀。
把她那颗卑劣的、死寂的心,从胸膛中剖出来,让日光照彻在上面,以展示淋漓鲜血之下,无数丑陋的疤痕。
她当然知道这并非柏浅本意。柏浅对她恶劣的想法一无所知。
自始至终感到厌倦、反胃与恶心的,只有栗言自己。
这是自我否认、自我唾弃,也是一种自我摧残。
而此刻甜品店中,栗言只觉得喉头干涩得发胀,下一秒,生理性的不适要将她淹没。
没等桌边的柏浅开口说话,栗言单手捂住嘴巴,匆匆抛下一句‘抱歉’,夺路而逃。
再一路狂奔。
八年前是跑去了哪里?栗言已经不记得了,大约是殡仪馆的某个空厅室。她只记得四周黑漆漆,自己缩在角落,抱着双腿,呜咽的哭声压抑。
而眼下她也是落荒而逃,迎着雨,从附中正门翻出,跑向最近的车站。
她扶住车站灰暗的广告牌,气喘吁吁。
‘好没出息……’她想,‘这么多年了没有一点长进。’
看到柏浅的第一反应,居然还是想逃。
凌晨的街道空无一人,雨水淅沥地落,把白日里难得的四月暖意都浇得七零八碎。
在雨里一跑,栗言那件衬衫早就湿透,此刻贴在身上,又阴又冷。她胳膊夹着的外套也讨不了好,抹布似的皱成一团。
栗言把浸在衣领里的头发都顺到脑后,发梢一片滑腻。
路面上传来一阵鸣笛;再随女生穿外套的动作,手机应声掉在站台淌水的地上。
栗言弯腰去捡。
泪水却顺势烙上手背,烫得她生疼。
她想到过往所有的雨夜。
昏暗浑浊的雨夜,无意间绷断的一根弦。
以及大概率上,无人搭理的一场痛哭,一次发泄。
大抵雨水总能浸湿她骨子里那股颓丧的脾气。
她觉得自己像一条没拧干的黑色长裙,被遗忘在老旧的阳台,逐渐变得阴冷、黯淡。
与脆弱。
有轿车飞驰而过,雾灯明亮,如一道风尘仆仆的利刃,撕开眼前所有景象。
栗言坐在长椅上哭到胸口发闷,也被这光亮照得别过头。
却看见站台边,低矮的石红木丛,一只蜗牛耷拉在对折的叶上。
正下方是一汪水坑。
她无由来地想,当一只蜗牛落在沉浮的边缘,或许随意一道声响都可以宣判它的死亡。
就算躲过了这场雨,也不一定熬得过这四月里忽冷忽热的夜晚。
栗言眼眶酸涩,胸口发闷。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手掌向上,指尖抵在枝叶边缘。
蜗牛忽而缩进壳里,滚进她的手心。
雨声窸窸窣窣。
她把蜗牛在安全地带放下,肘撑着膝盖要起身,还未转回去,却直觉有人站在站台的棚下。
缓步向她走近。
沉默地撑着一把伞,没有多余动作,脚步平稳。
三步、两步。
一步之遥。
雨点烙在站台边上,和着夜里凉意,落出细碎的响动。
是谁?
栗言只觉得一瞬之间,偌大的雨势陡然没了声。
那黑色的伞面遮住了站牌下,被雨水浇打得摇摇欲坠的石红叶。
——也遮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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