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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腊月里差不多一个月,耀先月儿天天早早起来,循着那舒展悠扬的唢呐声向这里或那里的山林走去,去砍柴背柴,去到马沟以外的山下卖,然后再换回他们所必需的生活用品。俗活说:十年学成个读书人,三天学成个下苦人。在生活和命运的逼迫下,原来手不提肩不扛,从没有干过重活的在土改中破落了的富家子弟耀先和月儿,在这个腊月里干起了下苦背柴的营生。背柴,这是让一般壮实的汉子都感到皱眉怯火的苦营生,然而耀先月儿一干就是几十天。
经过这几十天的艰苦磨练,耀先月儿再向山外走出去的时候就不是两人合抬一捆山柴了,而是在他们每人背上都压着一捆重重的湿山柴。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未来,他们的所有希望就都在这一捆捆山柴上了。
昨天,在他们背柴回来的路上,阴沉的天空飘起雪花,走到马桥村口分手时,二叔看着月儿冻的红彤彤的脸蛋爱怜地说:“看,老天爷长眼了,他是想叫咱歇哩,他是看咱太辛苦,让咱歇哩,那咱就歇他两天。这一下雪坡陡道滑的,咱不和老天使志气,咱歇它一天。”
也应该歇一天了,从开始背柴,耀先月儿还没有歇过一天呢。
雪下了整整一夜,在天明的时候停了。耀先拉开荆条编扭的栅栏门,迎入眼睑的是一个白茫茫的世界。耀先站在窑门里看着对面覆盖了白雪的山林。每天的这个时候对面的山林里总要响起一阵舒展悠扬悦耳动听的唢呐声,今天他依旧期待着它能在那里再响起来。正是这动听的唢呐,唤起了他生活的勇气,他对唢呐声已经产生了眷恋,更有了依赖。
还睡在被子里的月儿,知道耀先是在等对面林子里的唢呐声,她把白嫩的像藕节一样的胳膊伸出被子,舒舒展展地打个哈欠。然后轻柔地说;“下雪了,二叔说过,让歇一天,他不会再来。你还是上炕再睡一阵吧,天还没明哩。”
耀先把荆条编扭的栅栏窑门重又关住,抱起几根粗壮的青梗木山柴塞到还有一点余火的炕洞里。等炕洞里的干柴燃起旺旺的红火后,耀先在炕沿边直起腰定定地看着月儿露在被窝外的那颗精致的脑袋。在耀先的专注下,月儿莞尔一笑,再把两条藕节一样白嫩柔腻的胳膊伸展出来,挥招着欢迎他。受过猛然惊吓的耀先已经没有了那种能力,但心中依然还有那种欲望。他跳上炕,甩脱掉身上的衣裳,钻进暖融融的被窝和赤条精光的月儿搂抱在一起。他用温暖的手抚遍了她的全身,在他长时间的抚摸下,月儿浑身着了火似的燥热起来,她知道他被惊吓倒的大柱再也挺立不起,他再不能给她那种直达深处的美妙的欢畅,她就把他的手导向那个地方,让他在那里抚摸搓揉……
欢娱的狂潮退去之后暖融融的小炕上出现了一片安祥的静宁。在这安祥的静宁中月儿把耀先的头颅紧紧地抱在胸前,把他的脸深深地藏在自己翘挺的双乳之间。美丽善良的月儿不嫌弃她的耀先,他虽然没有了正常人的那种能力,但他是她的男人,是她一辈子的依靠,更是她现在唯一的亲人。他们是命运相同的一对,她要忠贞不渝地和他永远厮守在一起,不管碰上什么情况也不背叛他。月儿相信,她的耀先和她有着同样的信念。
从炕上起来后耀先提起一把自己用蒿草和树枝绑扎的笤帚到窑门外扫雪去了。月儿则在炕上穿针引线,为耀先缝补起背柴时被灌木针杜梨剌勾挂破的衣裳。就像没有在坡上背过柴一样,月儿原来也是没有干过这缝补的针线活。不过现在她已经学会了。虽还不是十分的熟练,但她还是尽量把针角缝的细细的密密的。她翘着纤巧的手指,一针针慢慢地缝补着。她不能让她的耀先成天穿着开花的烂棉袄在四十里马沟来来回回地奔波,她要让他还像原来一样周正斯文。是的,原来他们每一次见面,耀先总是穿的周周正正的,表现的斯斯文文的。现在虽然没有了那样的条件,没有了可以随时替换的新衣裳。但她决不能让他穿着稀烂开花的衣裳出现在别人的眼前。对别的事情她也许无能为力,但是做为他的女人,她就有责任让他和正常人一样穿得体面。那怕是打了补丁也不能让白棉花套子露出来,更不能让皮肉露出来。每天背柴回来,月儿都不顾自己的劳累,总是先要在微弱的煤油灯下,把耀先脱下来的衣裳细细地检查一遍,把每一个被针剌勾挂开的破口都用密密的针角细细地缝补住,让他每天穿出去的衣裳都是浑浑全全的。
因为今天不到山林里去背柴,昨晚上她没有在油灯下补衣熬夜,而是早早地和耀先搂抱着睡下了。起来后月儿就让耀先穿上另一件小套衣去扫雪,她就在窑里为他缝补起衣裳来。
耀先穿着不合身的小套衣,挥舞着自己绑扎的大笤帚从窑门口扫起,一直顺着坡道向下扫去,就是扫到大皂角树下他也没有停下,他甚至把官窑前的那片大场子都扫开了。他记得往年下雪的时候,这片大场子总是爹领着几个长工扫开的。在扫这片大场子的时候,他偷眼看了看就矗立在场子边上的上房院的全砖哨门楼,这哨门楼里藏着他十七年的记忆和思念。然而,现在他甚至都不敢抬眼看一下这大门紧闭的哨门楼。他本想也为这哨门楼扫出一条道儿来,但又怕别人说这是不忘已经失去的天堂,所以他还是不敢造次生事地挥着笤帚扫过去。他用复杂的眼神再看一眼紧闭着的大哨门,就猫着腰,舞动着笤帚又顺着道儿向河沟里扫去。卧马沟全村人的饮水都是从这河沟里担取的,这条道儿是全村人都要走的道,他要为全村的父老乡亲把这条道儿扫出来。
卧马沟的乡民们推开窑门看到一个白茫茫的世界的同时还看到全村的道儿从上到下都扫通了,并且还一直把雪扫到沟底。这是谁干的好事呀?谁这么勤快?乡亲们站在扫开的雪道上相互问着。有一个人眼尖,看见沟底里还正在扫雪的耀先说:“看,那个人还正在沟底里扫雪呢,那究竟是谁呀?”人们站在村口上一起往沟底看,沟底一片白茫茫的雪野里有一个黑麻糊糊的人影,根本看不清是个谁。“那是谁呀?”人们相互议论着。
耀先挥舞着笤帚,扫着沟道上厚厚的积雪,一直扫到沟底的河边才直起腰来,他抬头看着眼前这一片洁白的山野,心里也感到了一些畅快,是这白皑皑的山野,涤荡了他窝藏在心里的压抑和屈苦。眼前这片白皑皑的山野会告诉卧马沟的乡亲:郭耀先和他们一样也是一个勤劳善良有益于大家的人。
耀先把快散了架的笤帚扛到肩上,脸上挂着一丝多日不见的微笑,扭身顺着自己刚刚扫开的道儿向村口走来。他顺着道儿来到村口的皂角树下的时候,就看见官窑前自己扫开的那片场子上站着一堆人,这一堆人都齐刷刷地看着他,而且都还显得很严肃,个个都把脸绷的紧紧的。
这堆人是从坡道上慢慢地聚到这里来的。在向这里聚的时候,人们心里都感到好奇,感到热辣。清晨早起把全村的道儿扫开,把落了一夜的厚雪扫开,这在卧马沟还是第一次。卧马沟的山民虽不是一群“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势利者,但是他们谁也没有抱着扫把儿,一个人把全村的巷道扫上一遍的,更没有谁像现在这样在雪后的清晨把全村的巷道扫开,还一直扫到沟底河边,把全村人担水的事情都想到了。“这是谁呀?”从自家窑里出来的人们,踩着干爽爽的道儿向官窑前的平场上聚来,同时就在这里猜测着议论着。有人说:“会不会是郭安屯干的好事呀?”马上就有人用怪怪的腔调接上说:“郭安屯现在正心热地想入党呢,人面上做些事,等周队长韩同生再来人家就……”这个人的话没说完,膀子就让人抗了一下。这个人扭头就看见郭安屯身上披着土改刚分来的厚实的毛领黑大氅从扫开的坡道上走下来,一边走一边还咧着嘴笑呵呵地说:“是根才领着大伙把道上的雪扫开的吧。土改了,咱贫农当家做主,就要有这个觉悟。是不是。”“原来不是他呀。”站在皂角树下的一群人就把脸扭向上房院的哨门楼,现在吴根才就住在这上房院里。人们扭过头时才发现通向上房院的几步道儿上,还盖着厚厚一层积雪,那个扫通全村巷道的人却没有把通向上房院短短的几步道儿扫开。这一堆人就困惑起来,马上都猜想不出来这个扫通全村巷道的人会是谁。
人们正在困惑的时候,上房院那厚实的大哨门“吱吱扭扭”响着被拉开。吴根才手里提着一把结实的扫帚从哨门洞里走出来,他身后跟着扛着大木铣的也住在这上房院里的吴换朝。吴根才向站在场子上的人们打声招呼,就和吴换朝挥动着扫帚木铣扬洒着道儿上松软的积雪,向场子边扫过来。几丈长的路一阵就扫通了。过来后吴根才才纳闷起来,他一时闹不明白,这一堆人早早地站在场子上看啥哩,等啥哩,议论啥哩。吴根才跺跺沾挂在鞋帮子上的雪花,把手里的大扫帚扔给吴换朝,这才瞪着眼不解地问:“清晨早起的你们立在这场子上看啥哩?不就是下了一场雪。”
“是这。”披着黑大氅的郭安屯跨出人堆,站到吴根才脸前,挥着胳膊指一下从崖口坡上一直通到沟口里去的扫开的雪道说:“早早起来不知是谁坡上坡下的把村里的巷道全扫通了,把这片大场子也扫开了。看,还一直扫到沟口里去了。大家伙都以为是你领着人干的好事呢,谁可想,到了这场子上才看见你上房门口的这两步路还没有扫开。”
“噢,有这事。”吴根才扬起脸,看一下白皑皑的坡道上扫出来的宽宽的道儿,心里疙疙瘩瘩的不畅快起来。谁这么势利呀,扫通了全村的巷道,连这片大空场都扫出来了,却独独剩下他哨门外的这一段道儿没有扫,这不是给他农会主席难看吗。就算是轰轰烈烈的土改过去了,农会主席还依旧是卧马沟里最有权势的人呀,谁敢把农会主席不往秤星上放呀。吴根才把双手叉在腰里,大脸盘上的两道黑粗的眉毛就拧立起来。他和这满场子上的人一样翘起脚尖也往沟底里看,他也想知道还在沟底里没有上来的这个人是谁。
包括吴根才、郭安屯在内的所有的人都没想到,从沟口里扛着烂扫帚上来的会是地主的儿子郭耀先。
耀先扛着快散架的烂扫帚从沟口上来,走到大皂角树下看见场子上的这一堆人和这一串串奇奇怪怪的目光时,就心有余悸地慌乱起来。他努力在脸上扯起一道谦卑的笑意,哈着腰向众人点点头,一句话不敢说地朝前慢慢地走。
“站住!”一个声音猛然间吼响起来,低头慢慢朝前走的耀先被吓得浑身一颤。从上房院被赶出来后,他就得了恐吓症似地不敢面对卧马沟每一个翻身贫农,他们任何人吼叫一声都能让他胆战心惊上好一阵。耀先收住迟缓的脚步,提心吊胆地扭过脸,用怯懦的目光向场子上的一堆人望去。首先看到的是立在人堆前面的板着脸双手叉在腰里的农会主席吴根才,和同样板着脸披着黑大氅的民兵队长郭安屯。耀先知道那声雷一样的吼声是这两个人当中的一个人吼出来的,耀先早就领教过这两个人的厉害。贫雇坐天下,说啥就是啥。在卧马沟就是这两个人说啥就是啥。耀先把头使劲地缩在小套袄的脖领里,满脸惊慌地立在那里等着听训斥。刚才冒起热汗的身子顷刻间浇了凉水似的变得冰冷起来,他不知道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
站在吴根才和郭安屯身后的那一堆人,也不知道他们为啥要喊住他。其实他们中间的许多人还是同情可怜耀先的,他破落到这般程度了,还能早早地起来,冒着清晨剌骨的寒风来扫雪,不仅扫通了全村的巷道,还一直扫到村民们担水的沟底河边,这怎么能让人不表现出一点同情呢。尤其是他扛着扫雪的快散架的扫帚从沟底里上来的这一刻,更让人觉得他可怜。人们有些不敢相信这个穿着不合身的小套袄,棉裤上补满补丁,脸上被树枝勾划出许多血印印的年轻人就是郭福海郭财主的儿子,他原来可不是这个样子呀。四十里马沟的人谁不知道卧马沟郭福海的儿子是上过学,懂礼节的人呀。他已经这样了,农会主席和民兵队长还会对他说些啥呀?人们和耀先一样等着农会主席和民兵队长做出的决定。
吴根才把两只手抱在胸前,脸上布满了轻蔑的表情,看着站在雪地里哆嗦着身子的地主的儿子,但是他没有说活。刚才那雷一样的吼声,不是他发出来的,是郭安屯喊的。郭安屯再用粗壮的声音说:“郭耀先,你这个地主的儿子,从今天起必须每天把全村的巷道统统地扫一遍,听见没有?”
耀先赶紧猫腰点头唯唯喏喏地连声应承着道:“是,是是,知道咧。”“就是这,走吧。”耀先怀里抱着那把快散开架的扫帚,踽踽孤孤地向崖口上走去。他没想到自己好心好意为大家扫一场雪,却演变出来一个这样的结果。他不敢指望得到别人的赞许,他也不愿无端地给自己招来是非和屈辱。住到崖口上以来他和月儿一直小心翼翼地生活着,不敢多说一句话,他们早出晚归,去坡上砍柴背柴,为生计奔忙。谁知扫一场雪还给自己招来这么一场屈辱。这可是一场漫长的屈辱呀,这把烂扫帚一旦拿起来,他可就放不下了,一扫就是整整的三十年,漫长的三十年呀。
耀先怀着沉重的心情低垂着头向崖口走着,由于心情过于沉重过于压抑,走着他就发出一声深长的哀叹。“拴娃。”当他那声深长的哀叹刚从嘴里冒出去,突然身过就有人喊了一声,这可把他猛猛地吓了一跳。耀先惊乍慌乱地抬起头,他以为自己发出去的那声哀叹让别人给听去了,地主的儿子刚受了农会主席和民兵队长的一顿训斥就长吁短叹起来,这不是不满吗?谁听了他的哀叹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耀先惊慌地抬起头时看到的并不是一张横眉冷对的恶躁眉眼,而是一张和气的让他心里感到热辣辣的充满了同情的脸。“水仙嫂。”耀先颤着声叫了一声。
水仙手里端着一个粗瓷碗,碗里鼓堆冒尖地盛着满满的一碗萝卜和菜,她把这碗和菜向耀先递过去,说:“拴娃,你把这碗和菜端回去和月儿炒炒热热呼呼地吃。”
“水仙嫂。”耀先从水仙手里接过盛满和菜的粗瓷碗,眼里就盈满了感激的泪花,这些天来谁关心过他和月儿呀?谁敢关心他和月儿呀?他们是地主的儿子,谁要关心他们,谁就是在走地主路线。地主路线也是一顶不小的帽子呀,谁要是走了地主路线,弄不好谁的胜利果实就会被收回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但是水仙不怕,水仙把碗递给耀先还宽慰地和他说了几句话。水仙说:“日月会慢慢好起来的,你这么勤快,月儿那么贤慧,你丁民哥说咧,就冲你和月儿在沟里来来回回背柴的苦劲,你们郭家还能兴起来。你看现在还有谁肯下这样的苦去背柴呀。今天是下雪咧,要是不下雪,你和月儿肯定又去背柴了。哎,拴娃你可是摊上一个好媳妇呀。好咧不说了,快回去做饭去吧。有空领着月儿下来串串门。”说完话水仙扭身回院里去了。
耀先一手提着快散开架的烂扫帚,一手端着盛满萝卜和菜的粗瓷碗,看着李丁民家用荆条编扭的栅栏门,心情更加复杂起来。水仙嫂的一席话使他酸楚楚的心境里升腾起一股暖融融的甜意,是的,只要肯下苦出力,好日子就还会来。
在自己的窑门口耀先努力掩饰住脸上因受了屈辱而染起的那一片愁苦,他不愿把自己受到的屈辱和愁苦传染给月儿,他没有带给她应有的幸福和快乐,她跟着他已经受了那么多苦难了,他不能让她饱受磨难的心灵再遭受一次打击,他要让她感到生活的希望和未来的美好。耀先掩饰住自己的愁苦,有意在脸上扯起一片暖心的微笑,轻柔地叫着月儿推开窑门。“月儿你看,我给你端回啥来了。”缝补完衣裳正准备下炕烧火做饭的月儿,看见满脸都是笑意的耀先端回来满满一碗萝卜和菜,就高兴地欢叫起来。月儿在乎这一碗萝卜和菜,她更在乎耀先脸上荡漾起的那一片不易的笑容。共同经历过这么大的苦难之后,命运已经把他们紧紧地拴在一起,彼此今生今世都再不会分开,悲欢荣辱他们都要共同承受。许多天来他心情压抑眉头紧锁,今天是难得的一笑呀。被耀先感染的欢喜起来的月儿跳下炕接过耀先手上的粗瓷碗,嘴角上就露出两个好看的漩窝。她笑着问:“谁给咱端的这碗和菜?”耀先看着月儿嘴角上出现的那两个诱人的漩窝,回答说:“是水仙嫂,水仙嫂还夸了你半天,说改日闲下让你到她家去串门呢。”“水仙嫂和丁民哥真是一对好人。”月儿说出一句心底里的话。“就是,咱以后有机会了一定要报答人家。”耀先痴人说梦地说到了以后。“好了,我给咱炒菜,让你好好地吃一顿。”月儿端着萝卜和菜轻轻盈盈地向炕洞边的锅灶走去。
是的,这是一碗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家常菜。中条山上再穷的人家冬天也能吃上这萝卜和菜。可是对耀先月儿来说,这萝卜和菜简直就是美味佳肴。自从上了崖口,他们几乎还没有吃过什么菜,他们舍不得吃,他们舍不得为了嘴就把背柴挣下的两个钱花掉,他们还有许多东西需要添置。菜可以省下,可以不吃,但是缺少了锅碗瓢盆他们就无法生活。他们背柴挣下的钱要慢慢地把这个一无所有的家置起来呀。
月儿给锅里点了一点点油,就坐在草片子上烧起火。耀先抱着一扑干柴过来替下月儿,让月儿拿着锅铲去炒菜。油热了,月儿把和菜“吱啦”一声倒进热锅里,一股香喷喷的葱油味儿在窑里飘荡起来。耀先看着灶门里红红的火焰,他想剩这个机会把另一件事情也告诉给月儿,他不想增加月儿的痛苦,但这件事也不能瞒她,也是瞒不住她的。早点给她说了,她也许还会好受一些。耀先斟酌着词句,慢慢地说:“刚才我下去扫雪的时候,碰上农会主席和民兵队长了。”月儿手里的锅铲没有停下来,但耀先看得出来她是在用心听着。
月儿是在用心听着哩,住到崖口上以来,他们之间就很忌讳说起吴根才、郭安屯这两个人的名字。只要说起他们肯定就会有事情。月儿握着锅铲慢悠悠地搅动着锅里的和菜,等着他把话说完。耀先接着说:“他们让我从今天开始每天都要把全村的巷道扫一遍。”月儿的心‘咯噔’一下,她马上就逼真地想象到耀先在皂角树下遭遇到的屈辱,怎么能想象不到呢,她经历的事情已经不少了。耀先往锅灶门里添一根柴,看着月儿变了的脸色,故意宽心地说:“扫就扫吧,是给大家伙扫,又不是给谁一个人扫,爹在的时候也是经常领着小河哥他们把官窑前的那片大场子扫的干干净净的。”“扫,  我和你一起扫。”月儿说着眼里就滚出泪来,那清澈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一滴滴掉在锅里,掉在她正炒着的萝卜和菜里。
吃完这顿酸涩的萝卜和菜饭后,耀先和月儿从崖口上的雪地里割回一捆带刺的杜梨枝,默默地捆绑起扫街用的扫帚,他们没有多余的钱去买结实耐用的竹扫帚,他们只能用树枝捆扎成的扫帚去干那强加于他们的带有污辱性的活儿。面对这强加于身的带有污辱性的活儿,他们没有反抗的资格,也没有反抗的胆量,他们只能默默地忍受。在捆扎扫帚的过程中,月儿清秀的脸上一直挂着两行伤心委屈的泪。看着月儿脸上流淌着的泪水,耀先的心像针扎似的难受。“月儿,要哭就哭出来吧,不要把委屈憋在心里。”耀先忍不住说了一句,说这话时他自己也是悲声哽气的。月儿摇摇头任凭泪水在脸上横流,就是不出声。“月儿。”耀先扔下手里的杜梨枝,跳起来搂抱住月儿,他先呜呜地哭起来……
在这种悲沉的气氛里耀先月儿绑扎好两把扫帚。这用刺杜梨加杂着其它枝条梆扎好的扫帚虽没有那么顺溜,那么结实,那么耐用,但毕竟也是能用的。今天一大早耀先就是用一把这样的扫帚把全村巷道上的积雪扫开的。耀先拿起绑扎好的扫帚试着在脚地上划两下,觉得还行,就说:“比买下的竹扫帚还好使。”
月儿把脚地里那一堆碎枝杂叶扫到锅灶边,然后满脸忧郁地说:“也不知道人家会让咱扫到啥时候,是月儿四十天,还是年儿半载?”她当然不愿意长年累月抱着扫帚在别人的歧视下去扫全村的巷道。面对月儿提出的疑问,耀先再一次低下头,他和她一样不知道将来以后会是个啥样。他想说句什么,却哽哽咽咽地说不出来。
“拴娃月儿。”窑门外突然有人喊叫,这喊叫声让耀先月儿愣愣地站在窑里不敢动,也不敢应声。谁会在这个时候在这雪天里到他们的崖口上来呢?该不会是农会主席或是民兵队长又领着民兵上来了吧?耀先月儿掩住心跳、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着可能发生的事情。自从住到崖口上来之后,他们再不期望会有什么好事找上门来。他们只是企盼着能在这孔寒窑里平平静静地生活下去。“拴娃月儿。”声音就到了窑门口,听着在窑门口响起的声音,耀先月儿眼睛一亮,他们提悬紧张起来的心随及就平沉下来,这不是斗争会上恶声恶语的吼叫,这声音里分明含有一丝让人感到亲切的语调。“小河哥,是小河哥!”耀先急急地叫一声就和月儿同时向窑门奔去,张小河现在简直就成了他们盼望的救星。
耀先月儿拉开窑门,看到的果然是他们的小河哥。在这一片洁白纯净的雪野里张小河魁梧的身体显得像山一样高大,他那厚诚的脸也像山一样平实。“小河哥,雪这么厚、道这么滑,你怎么来了?”耀先激动的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张小河厚诚地笑笑说:“来看看你们,快过年了,给你们送点粮食。”“快过年了?”耀先月儿惊讶地相互看看,他们真的不知道快要过年了。他们经历了那场暴风骤雨翻天覆地的运动住到崖口上来之后,就开始为生计奔忙,一天到晚钻在山林里背柴砍柴,把时间节令都给忘了。
小河和翠翠早就想要到卧马沟来看他们,看他们在崖口上的这孔孤窑里过得惯不惯,看看他们是不是还需要一些什么东西。他们毕竟是在那样一种情形下开始共同生活的。是二老汉挡住小河翠翠,没有让他们来卧马沟看耀先月儿。二老汉乐呵呵地对侄儿和侄媳妇说:“好着哩,月儿他们好着哩。这两个娃下得了苦,也勤快,他们成天跟着我砍柴背柴,眼下把嘴也就顾住咧。顾住嘴也就行咧。谁家的日月不是顾个肚儿圆。”听了二叔的话,小河和翠翠也就放下了心。起码耀先他们饿不着了。背柴是苦一些,但有二叔照着。二叔这大半辈子就是靠背柴过来的。
二老汉领着耀先月儿背柴的这段日子,是二老汉觉得最畅快、最有意思的一段日子。半辈子以来二老汉一个人钻山跑沟,来来去去的背柴,除了那头不会说活的老叫驴,他连个说活的伴儿都没有。他把自己的苦,自己的累,自己的心酸,只能说给山听,说给驴听,说给自己听。山听了不回答他,驴听了也不回答他,自己听了自己的苦累心酸,心里更是难受。那时常在山坡上传响起来的哀惋、低沉、呜咽如泣的唢呐声就是二老汉心境的真实写照。但是自从身边有了拴娃月儿,他的心境就明快欢畅起来,就连吹奏出来的唢呐也变了声调,变得舒展悠扬委婉多情了。耀先勤快听话、月儿聪明懂事,使一辈子无家无眷无儿无女的二老汉,在背柴的过程中享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欢畅。尤其是看着月儿那白粉粉俊俏的脸蛋,一辈子没有碰摸过女人的二老汉心里就会涌起一串串美妙的暇想,就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每天早晨起来二老汉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卧马沟吹唢呐,只要一听到他这悠扬舒畅的唢呐,耀先月儿就会奔到他的跟前,他就能看到月儿那白粉粉俊俏的脸蛋。
今天起来拉开窑门展现在二老汉眼前的是一片茫茫的银白世界。二老汉揉揉眼看着雪地里闪耀着的五彩缤纷的光带,想起来昨天下黑的时候扬扬洒洒飘落下来的雪花,想起来他对耀先月儿说让他们歇一天的话。二老汉踩着厚厚的积雪嚓嚓响地来到老叫驴的窑圈里,老叫驴看见主人进来,就扬起长脸扇动着鼻翼把两股粗气喷到主人脸上。二老汉知道这是通灵性的驴在和他打招呼说话哩,他往槽里添一筛子草料,然后把手轻抚在老叫驴的两只大耳朵中间的脑门上,像对自己的家人似地说:“伙计,夜黑间下雪了,下得有几寸厚。咱歇一天,两个娃也该歇歇了。唉,这两个娃啥时候下过这样的苦呀。”二老汉自言自语地说着在槽口边圪蹴下掏出旱烟袋拼打着火镰石抽起旱烟。
二老汉看着窑圈门外的雪地,吐一口淡蓝色的烟雾喃喃地道;“下雪咧,是啥时候咧?”一个人过日子的二老汉,一直不太注意时令节期,冷也是一个人,热也是一个人,心里装个历头麻烦。二老汉把日子过的混混沌沌的,一个人在清冷寂寞中生活,没有必要把时令节期记得那么清楚,记清楚了还不是自寻烦恼吗。混混沌沌的知道今天过去是明天就行,难得糊涂。糊涂了好,糊涂了就不知道苦,不知道累,不知道贫,不知道穷了。一向不把时令节期放在心上的二老汉在混沌中过着日子。他觉得每天都是漫长的沉重的,觉得头顶上的日头就是一条爬坡的老牛,走得迟缓而吃力。但是自从身边有了耀先月儿,他觉得时间快了,天短了,觉得日月过的有了滋味。有了滋味就不能再混沌糊涂。二老汉圪蹴在槽口下掐捏着指头初一十五地算起时间。这一算就把他自己吓了一跳。“啊呀呀,今天是腊月二十八,明日、后日、大后日就是大年初一。”二老汉啊呀呀叫着从槽口下猛然间站起,把垂头吃草的老叫驴也惊吓的直甩耳朵。眼下二老汉可就顾不上老叫驴了,掐算着指头弄清今天是腊月二十八后,他的心思就全跑到卧马沟崖口上的耀先月儿身上去了。那一对让他心疼可怜的人咋过这个年呀?他们背一趟柴除了能把当天的嘴糊住,再剩下的几个钱都买了锅碗瓢盆,都买了必需的生活用品了。他们没有积攒,没有存粮。他们咋过这个年呀?大年初一的饺子月儿拿啥包呀?二老汉在窑圈里踅转起来,过去许多个大年初一,他没有吃上过饺子,也没有心焦过。今天想着心疼的月儿吃不上饺子,他就急虑起来。月儿和他非亲非故,没有一点点瓜葛。过去他是背柴的穷人,她是大财主家的千金小姐。现在土改了,他还是背柴的穷人,她却由千金小姐变成被扫地出门的破落地主儿子的媳妇。要说瓜葛,只是原来卧马沟郭家给过他侄儿一家不少的扶帮和接济。但是一见到月儿,他心里就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就心甘情愿地想为她做些事情。
二老汉想着前一阵子土改他还分下几石麦子放在瓮里没有动,想着,他就回到自己住的窑里掀开盖在瓮口上的黄泥盖子,里面果然有满满一瓮黄澄澄散发着甜丝丝香味的麦子。“好呀,背一袋送过去,月儿就和原来一样能吃上白面饺子了。”二老汉想着月儿,他那不整洁的胡哩拉茬的脸上就漾起一片满足的笑。他搓揉着两只树根一样粗糙厚实的大手,在窑里寻找着装盛麦子的毛裢布袋。二老汉在窑里找遍了,也找不出来一条装盛粮食的布袋,他根本就没有置办过这一类的东西,怎么能在他的窑里找出来呢。“把他妈儿的。”二老汉诅咒一声,走出窑门站在雪地里,隔着场院边的矮墙喊叫起来:“小河翠翠,翠翠小河。”
隔壁场院里小河和翠翠同时从窑里出来,他们看着矮墙那边的二叔问:“啥事呀二叔?”
“给我拿一条布袋子过来。”二老汉说。
“要布袋子干啥?”小河再问一声。
二老汉稍稍迟疑一下说:“要过年了,卧马沟的拴娃月儿还没有面呢,我灌些麦子给他们送过去。”
“是这事呀,这事不用你操心。”小河果决地回复了二叔,就拽着翠翠回窑里去了。
二老汉看着小河窑门上那呼闪着的棉布门帘,气急地叫骂起来:“小河小河,你这个龟孙子。”
小河再从窑里出来的时候,脊背上就鼓鼓囊囊地背了半袋子粮食,他看着依旧站在矮墙那边恼着脸的二叔嘿嘿地笑笑说:“二叔,你那点粮食先放着,翠翠早就把麦子装好咧,我这就给他们送过去。”
还等在矮墙这边的二老汉灰土土的脸色一下也变的明快起来。事实上他对这个侄儿是满意的,侄儿勤快厚道知恩图报,方方面面都和他老哥俩象。二老汉捋一下胡子拉茬的下巴,笑眯眯地说:“也罢。”小河把这半布袋麦子搭到老叫驴脊背上后,二老汉和翠翠都争着也要跟着去。小河伸出粗壮的胳膊把两个人往边上一豁,板着脸说:“仗着人多去打架呀,道上这么多雪,你们不怕把棉窝窝弄湿,我还怕把你们摔了跌了呢。”说完他就牵着老叫驴独自蹶蹶地走了。
张小河雪里送炭,送来这么多黄澄澄金闪闪的麦子,让耀先月儿感动极了,他们拥在一个被窝里脸对着脸久久地回想着小河哥一家对自己的恩惠。月儿在耀先怀里慢慢地睡着了,她的呼吸平缓轻柔,她的脸上露着动人的笑靥。耀先轻抚着怀中的月儿,想的更多更乱,他想:月儿这么美丽善良,可是他却不能带给她幸福。他带给她的是担惊受怕、是吃苦受累、是没有尽头的苦难和屈辱……耀先抱着熟睡在梦里的月儿,在黑暗中幻想着,幻想着要让她过上好日子。
第二天耀先睁开眼的时候发现月儿不在他的怀里,不在炕上,也不在窑里。再细一看放在门后的自己辫纽的扫帚少了一把,不用问月儿是顶替他扫街去了。耀先赶紧蹬穿上衣裤,提起另一把扫帚追出门去。在麻麻亮的晨曦中他看见月儿已经在皂角树下扫官窑前那片大场子了,看着冷彻的寒风正在撕裂着月儿单薄的身体,耀先心里涌起一股酸楚的感觉。夜里想的那么多好事,一睁眼就全没了,全成了虚无飘渺的东西。
别人还在温柔乡里做梦的时候,耀先月儿扫完全村的巷道,扛着扫帚顺着坡道往崖口上走的时候,耀先看着月儿那一身灰土破旧的衣裳,和冻的有些哆嗦的身体,在心里发起狠来:这么美丽善良的月儿跟着他过的不是舒心畅意悠闲自得的好日子,他不甘心呀。再过两天就是大年初一,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大年初一,是他和月儿在崖口上要过的第一个大年初一。这个大年初一他一定要让月儿高兴起来。回到崖口,耀先扳住月儿瘦削的肩膀说:“今天是腊月二十九,是下马河年里最后一个集日。”
月儿闪动着水灵灵的黑眼睛,看着耀先,再看看窑门外那一片茫茫白雪覆盖着的山野,把精致的脑袋一偏,好看的脸上带着一抹柔柔的笑意说:“就算是腊月二十九,就算是年里最后一个集日。你还想再去背柴呀?夜个小河哥送麦子来不是把二叔的话也捎来了吗。二叔说年里不背柴了,等过完年,等坡上的雪消了,等他的唢呐再响起的时候再去背柴吗。对面山坡上响不起二叔的唢呐我就不让你去。”月儿说着还撒娇般地偎依在耀先的怀里。
抱住软绵绵偎依到怀里来的月儿,耀先更感到歉疚、更感到不安、更感到自己肩负责任的重大:“招呼好月儿!”这是爹离开这个世界时说下的最后一句话。“招呼好月儿。”是他郭耀先今生今世最大的愿望。月儿跟上他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经受了那么多的苦难和屈辱,他还能让月儿在大年初一里再端起一碗清汤寡水一样的汤饭?他要让月儿像过去一样在过年的时候吃上肉,吃上饺子。要让月儿像过去一样在过年的时候穿上崭新的花衣裳。耀先神情凝重地看着月儿,坚定地说:“我赶集去,我给咱置办年货去。”
倚在耀先怀里的月儿就像是缠在树上的藤蔓一样柔软妩媚,这些天来他们共同经历了自己人生的大起大落,有了这样共同的经历,月儿感觉到只有耀先才是她可以攀附的大树,只有耀先才是她终生的依靠。听耀先说要去赶集,要去置办年货。月儿扬起脸有些不明白地问:“办啥年货?”
办年货是要花钱的,他们那有钱呀。就算是有钱也不能乱花,他们不是早就说好,要用好下苦背柴挣下的每一个钱吗。现在每一个钱在他们手上都是沉甸甸的,每一分钱都浸透着他们辛勤的汗水。其实耀先和月儿一样在惜他们辛苦背柴挣下的那几个钱,这些钱现在就装在他贴身的内衣口袋里,他们早就扳着指头算计过了,这钱要买啥啥啥的。他们该买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他们是空着两只手被赶到崖口上来的。他们背了一腊月柴,只置下一套碗筷和一只到河里挑水的木桶。月儿想买一架纺棉花车,每次背柴到了下马河集上月儿总是要到木器店里去看看,每次都要用手摸摸那闪着光亮的用红枣木削出来的纺车摇把儿。居家过日子,没有锅碗不行,同样没有纺棉花车也不行。置锅碗是为了吃饭,置纺棉花车是为了穿衣。吃和穿少一样都不行。再说纺出来的线也能卖钱。耀先已经答应过月儿,等钱攒够了,等不再为吃饭发愁的时候就给她买纺棉花车。昨天小河哥一下送来半布袋麦子,足有七八十斤,看来吃的暂时没有多大问题了。于是耀先就改变了主意,他没有能力让月儿过上原来那样啥也不缺的大年初一,但是他不能让月儿在大年初一吃不上饺子,吃不上肉。卧马沟再穷的人家过年也能吃上肉,原来爹在的时候住在上房院里,每逢过年都要杀上一两口肥猪,凡是卧马沟割不起肉的穷人家在腊月三十都能收到郭家送来的一吊鲜亮亮、肥油油的猪肉。现在爹没有了,卧马沟原来的穷人分房子分地都翻身过上了好日子,而郭福海的儿子郭耀先却成了卧马沟最穷的人。过去卧马沟的穷人过年的时候能吃上郭家送来的肉,现在却没有人给他们送肉。
耀先看着月儿白粉粉俊俏的脸上堆起的疑惑,再次肯定地说:“我赶集去,今天是下马河年里最后一个集日。我去办点年货,给咱割上一点肉,回来咱欢欢喜喜过个年。”
月儿听明白了,也想明白了,只要耀先愿意她就愿意,只要耀先喜欢她就喜欢。欢欢喜喜过个年是耀先的愿望,也是她的愿望,也是天底下所有人的愿望。月儿温柔地抿着嘴儿一笑,伸手帮耀先把胸前没有扣好的扣襻儿扣好,再轻柔地说:“我给咱做饭,吃完饭你去赶集。”
“不吃饭。”耀先说着就像往日一样用粗布汗巾往腰里一缠,别上柴刀从瓦箅子上搬起一个凉馍。看着耀先腰里又别上柴刀,月儿不放心地问:“不是赶集去吗,别柴刀干啥?”“顺便捎一捆柴,不能在马沟河里白跑一趟。”“才下了雪,坡上滑溜溜的……”月儿更不放心了。“没事。”耀先扭回头宽慰地笑笑说:“月儿,你好好歇上一天,我很快就回来,回来咱好好过年。”耀先拉开窑门走了。
月儿立在崖口上一直看着耀先顺着坡道走出村口,走进河沟。回到空落落的窑里,月儿的心也感到空落落的,这么多天来他们还没有分开过,无论是在窑里歇息,还是在坡上背柴,他们总是形影不离地在一起。为了排释掉骤然升上心里来的空落和惆怅,月儿想着要干点啥,不干点啥她一个人在这空落落阴森森的窑里有些心慌。月儿开水泡馍简单地吃了一口饭,就把小河哥送来的半布袋麦子倒在炕上,用干布巾不停地擦拭起来,她想乘着今天这个空儿把麦子擦拭干净上水磨房去磨。本来耀先说等他从集上回来再到水磨房去磨面,但是他走的时候腰里又别了柴刀,那他肯定像往日一样是要背一捆柴去下马河,那他就不能早早地回来。今天是腊月二十九,明天是腊月三十,过了明天就再没日子了。不能等他回来再到水磨房去。月儿决定自己把麦子擦拭干净,就背到水磨房去磨面。按照常理麦子上磨前是要用净水淘洗一遍,晾干,然后再上磨。这样磨出来的面即干净又白细。可是月儿没有时间了,用水淘洗一遍三天干不了,上不了磨。等能上磨了,年也就过去了。月儿只有用干布擦拭,把麦子擦拭干净了也能上磨。
月儿站在炕沿边用干布巾在麦堆里来来回回返返复复地擦拭了一阵,干布巾沾吸了尘土慢慢变成灰秋秋的,而麦子却被擦的亮晶晶的。月儿抹一下脸上浸出的一片细汗,把擦好的麦子重新装进布袋。这时她才真正地发愁起来,麦子擦拭好了,可怎么上水磨房呢?
卧马沟的水磨房原来也是她们郭家的财产,一土改就不再属于她们郭家,而成了卧马沟全体乡民的共同财产,成了官物。掌管水磨房钥匙的人正是农会主席吴根才。在卧马沟月儿恰恰最怕的人就是吴根才和郭安屯这两个人,正面过来她都不敢抬脸看他们,她害怕他们那一脸的横眉冷对的凶气,她怎么敢到这样的人跟前去求情说话。月儿坐在装麦子的布袋上双手托举着俏丽的下巴,黑幽幽的眼里充满了忧郁和焦虑,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不甘心这样等下去,却又没有胆量去找吴根才说话。
冬日里的日头早就从大岭上升冒起来,窑门外的雪野在阳光的照射下闪耀着五彩缤纷的光带。看着窑门外迷宫一样的海市蜃楼,月儿想起水仙嫂,想起耀先昨天端回来的那碗萝卜和菜,想起上到崖口上来的第一个晚上丁民哥送来的那条厚实的棉被。月儿黑幽幽的眼里流溢出一丝欣喜。“找水仙嫂去。”月儿跳起来,轻捷地向窑门外跑去。
其实月儿和李丁民的女人水仙并不熟络,月儿和卧马沟的谁也不熟络。她进了卧马沟就赶上土改,接着就跟上耀先早出晚归钻在山里砍柴背柴,几乎没有和卧马沟的谁多说过两句话。但是她和水仙嫂说过话,有一天背柴回来路过李丁民的窑门,水仙正好在窑门口上站着,耀先就介绍说:“这就是水仙嫂。”在月儿心里丁民哥水仙嫂就是他们郭家的大恩人,于是她甜甜地叫一声:“水仙嫂。”水仙也笑吟吟地回了一声:“多俊俏的人儿呀。”仅此而已。但是月儿已经把水仙嫂当成亲嫂子了,在人们都冷眼看她,都温疫一样地躲她的时候,只有李丁民夫妇肯伸出手来扶帮他们。这就让她们之间有了亲近感,就让她在这时候想起水仙嫂。
到了李丁民的窑门上,月儿的心还是咚咚地跳了起来,她虽然把水仙嫂看成是亲嫂子一样的人,但毕竟没有和人家共过事,万一要是被回绝了呢。月儿在矛盾中犹豫着时,窑门里响起水仙的说话声:“是谁在窑门外立着哩?有事就进来,迟迟为为地站在窑门外像是个啥?”显然窑里的水仙是听见有人在她的窑门口上止住了脚步。月儿再不能站在窑门外迟为犹豫了,她轻轻地掀开窑门上的棉布门帘,跨进窑门。“哟,是月儿,我还当是谁呢。快上炕。”坐在炕上逗弄儿子的水仙见撩开门帘进来的是月儿,就一脸喜气地招呼她往炕上坐。
月儿轻柔柔地叫一声:“水仙嫂。”在炕沿上坐下。
“拴娃呢?拴娃咋没有一起下来?”水仙麻麻利利地把炕上被儿子弄乱的被褥归整好,问了一声。
月儿垂下脸细声细气地说:“耀先到下马河赶集去了。”
“是又背着柴去的?”水仙看着月儿低垂下去的脸,关切地问。
月儿抬起窘迫微红的脸,腼腆地说:“没有,今天他没有背着柴去,他是赶集办年货去了。”月儿不想让水仙嫂知道自己的困顿。
“不背柴就好,才才下了雪,坡上的雪那么厚,坡道上又是那么滑,万一闪滑上一下咋办呀,马上就过年了。哎,拴娃真是一个牺惶人,也是一个勤快人。”水仙坐在炕上发起了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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