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02
李丁民是卧马沟少有的勤快人。有些人在土改前迫于生计也是很勤勉很刻苦的,不管是三伏热天,还是三九冷天,多苦重的庄稼活都干。可是一土改分了土地,分了骡马,再不愁吃穿,一些人就变了。变的骄贵了,就伏天歇晌,冷天猫炕,就吃不了苦受不了罪了。比如郭安屯。郭安屯的七亩地和李丁民的这几亩地就垄挨垄地靠在一起的,两块地里种的也都是玉茭。可两块地的玉茭长势就不一样,李丁民的玉茭杆粗叶阔,绿葱葱的让人眼热;郭安屯地里的玉茭苗子就不好,黄悻悻的比李丁民的苗儿整整低半截。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李丁民的庄稼好,是他一天三晌钻在庄稼地里精耕细作辛苦干出来的。郭安屯就不一样了,他三天五天都不一定到地里来侍弄侍弄庄稼,他嫌天热。你看李丁民的地垄里松松软软黑油油的沃土难能看见一根杂草,而郭安屯庄稼地里的草疯了似的和玉茭苗儿一起往上窜。土改后郭安屯变了,李丁民没有变,他还像原来一样勤快,他指望着这几亩地往好日子里奔呢。
吴根才戴着一顶新草帽从河渠上过来,看着李丁民这片水灵灵的庄稼苗子,心里也很是羡慕。李丁民从茂密的像帐子一样的庄稼地里钻出来,满头满脸都是汗,白粗布衫子像淋透雨的湿布溻在身上,黑粗布裤子上云云朵朵尽是泛起碱卷的汗渍。李丁民把锄把儿往地脚头一杵,扯下脖子上的汗巾擦拭着脸上流淌着的汗水,问特意找到地里来的吴根才道:“啥事呀,还值得专意跑到地里来?”
吴根才把李丁民叫到地边河渠树荫下,把手里的草帽当扇子递给他,笑呵呵地说:“有件事,要你帮帮忙。”
“啥事?说吧,只要我能帮上手。”李丁民说着弯腰掬着河水洗一把脸,就把旱烟点上。吴根才也剜一袋烟,就把自己想要割漆熬漆,要再往柏木棺材上推一道漆的事说了一遍。听吴根才把话说完,李丁民啊呀一声说:“这事我可不敢下手给你帮忙,我那两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闹不好我会把那口已经推了十八道生漆的好棺板弄成四不像。我给你说根才,上马坡的三娃是推漆的高手,你还是请他吧。真的,我不行。耀先他爹在世的时候每次推漆都是三娃,我只能打个下手。你和三娃不是也挺熟的。”
李丁民这么一说,吴根才还真不敢再让他帮忙了,万一他割下生漆推不平推不光,就把好好的一口棺材推成四不像了。“你说你不行?”“真的,我那两下不行,你还是找三娃去。”“行,我找三娃去。牛三娃现在可是真牛起来了,不知道我能不能把他请来。”
土改前在卧马沟郭福海家停了十年活的牛三娃现在真的和从前不一样了,他现在是上马坡村的支部书记,是四十里马沟响当当的人物。四十里马沟三十二村,只有两个村子是千人以上的大村子。沟口的下马河一千五百人,是个大村,现在马沟区委就驻扎在下马河。沟底的上马坡一千二百人,是马沟河里第二大的村子。
在这么大的村子里当支书可是不简单。牛三娃是土改那年回到上马坡的,土改前他一直在卧马沟郭福海家扛活当长工。土改回到村里就参加了农会,因为他从小就出去给人当长工,也算是苦大仇深,一回来就被推举为农会主席。在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中他入了党,后来村里成立党支部,他被推选为支部书记,成了四十里马沟的名人。
吴根才和牛三娃还是很有交情的,过去牛三娃在卧马沟郭家扛长工,一扛就是十年,那么长时间下来也算得上是半个卧马沟人。过去他们就有不少的来往走动,土改一开始,两个人虽不在一个村,却都是农会里的负责人,再后来又都入了党,成了各自村里的干部,三不六九地要开会碰一次面,每次在区里开会见了面两个人都要亲亲热热地说上一阵话,在各村的干部之间他俩的关系是最好的。吴根才决定到上马坡去请牛三娃,他觉得自己有这个面子,能请动牛三娃,别看他现在是大村的支部书记。
牛三娃没想到吴根才会亲自上门求出一件这样的事,这让他觉得有些做难。照常情常理他不能推辞这件事情,因为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和吴根才都有交往,并且交情还不算浅。但是,他就是不想到卧马沟去,说心里话他对卧马沟是有留恋的,有深深的留恋。卧马沟毕竟是他生活过十年的地方,那里有他许多抹不去的记忆。然而,现在让他回卧马沟走一遭,他却有些为难。因为他心里有深深的愧疚,他害怕在卧马沟碰上郭耀先。
牛三娃十六岁上到卧马沟郭福海家扛长工,一扛就是十年。这十年使他由一个瘦瘦弱弱的少年变成一个壮壮实实的汉子,这十年郭家真的没有亏待过他。这十年郭家像对待自己门里的子侄一样待他。牛三娃兄弟三人,他排行老三。因为家穷兄弟三人都在外给人扛活当长工。但是每年年底兄弟三人挣回来的东西不一样,粮食是老三的最多,棉花是老三的最白。按当时的规矩扛活的长工只挣粮食棉花不挣钱,但三娃每年年底回来都能拿出一卷子钱来孝敬父母,三娃两个壮实如牛的哥哥挣回来的粮食棉花从来没有三娃多。更让两个哥哥羡慕的是郭家出面保媒给三娃娶回来一房精干漂亮的媳妇,娶媳妇的费用花销几乎也都是郭家给出的,这是多仁义的东家呀。娶回媳妇的当天夜里,牛三娃发誓今生今世一定要好好地报答郭家。然而他违背了自己的誓言,也违背了自己的良心。土改一开始郭家惨遭厄运,待他宽厚如父的郭福海从崖口上掉下去死了,郭耀先被扫地出门两手空空,那是郭家最危难的时候,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笨拙的张小河亲自到上马坡来叫过他,叫他去帮着料理一下老东家的丧事,叫他伸出手帮郭耀先一下,但是他却回避了,他没有跟着张小河到卧马沟的崖口上去,他怕沾染上地主的晦气,怕坏了自己的前途,那时候他已是如日中天的上马坡农会主席。他违背了良心,他对不起恩重如山的老东家,他没有脸面,没有勇气到卧马沟去面见郭耀先。去年他在马沟河里碰见张小河,小河都昂着头没有看见似的走了,叫都没叫住,小河都是这样,那耀先就更不用说了……牛三娃心头杂杂乱乱地涌起梳理不顺的千头万绪,他不知道该如何对吴根才诉说这些。
吴根才絮絮叨叨地说了一河滩,只是不见牛三娃明确表态,也就猜着他的心病,就拿话激他,说:“兄弟,你是拿不下大村支书的架子,不肯给老哥帮这个忙。”
“啥架子呀。”牛三娃终于说话了。
“对嘛,咱兄弟之间摆起架子可就没意思了。”
在吴根才的再三咛求下,牛三娃软了。他转过弯子一想,觉得自己也没有啥可感愧疚的。起码自己没有加害郭家,在土改中绝大多数地主是被他们的长工打倒的。自己没有那样干,也就算是对得起郭家了。至于没有去奔丧,没有去帮忙,他们也应该理解,当时正在土改的风头上,许多事情由不得人……来回一想就不再感到有多大的愧疚,就开口应承住了吴根才的事,他知道吴根才这个人缠劲大,不应承他的事,他就不走。“行,我过去给你帮几天忙。”
正经事定下来了,两个人就坐在炕上说起闲话。牛三娃当然更想知道老东家郭福海的儿子郭耀先现在的情况,就问:“拴娃这几年的情况咋样?”
吴根才知道牛三娃和郭家的那层关系,就顺着话说:“受罪了,你也知道,土改的时候扫地出门被撵到崖口上的破烂窑里去了,郭福海想不通,从崖口上跳下去,就把所有的苦呀难呀的都留给他的儿子。刚被赶上崖口那半年多,没有地,也没有谁接济,就全靠自己背柴过日子,竟然也过来了。后来整党纠偏,给分了几亩地,本来只给分了几亩旱地,是我从自己的水浇地里抽出一亩半好地补给他。现在日子还过的去,我到他窑里去过,那家伙命不好,但娶下的媳妇却出奇的好看。”
牛三娃就插一句说:“他娶的媳妇是下马河大财主贾德天三姨太的小女儿,人样肯定差不了。”
吴根才再接着说:“贾财主的小女儿叫月儿,不仅人样长的好,也很能吃的了苦。那两个人真不像是那样家庭出身的人。去年后冬他们生下一个男娃,平常只有小河一家和他们有些来往,旁的人很少上崖口上去……”听吴根才长长短短说起卧马沟的郭耀先,牛三娃心里怔怔的很不是个滋味。
从上马坡回来,吴根才就根据牛三娃的吩咐积极准备起来,专门到下马河赶一次集,把需要的东西都买回来。东西准备好就等着小暑了,小暑和大暑之间的十五天才是割漆的日子,别的日子割不出漆来。
小暑这一天牛三娃就带着割刀和推漆用的推板从马沟河里下来了,他答应吴根才说小暑来,就真的来了。一诺千斤,答应了的事就要守信。
牛三娃是上马坡的村支书,夜黑间他就给别的村干部打过招呼,说要到卧马沟给吴根才帮几天忙。现在是伏里天庄稼地里没多少活,村里也没啥事,能脱开身。
牛三娃没想到走进卧马沟碰到的第一人会是耀先,极力想要躲避的人,却偏偏让他第一个碰见。他们是在过了大皂角树不远的沟口里碰上面的。
耀先背着一张锄从坡道上下来,要到河滩里去锄地,一拐进沟口就看见下面上来一个人,这个人白衫子黑裤,戴草帽背挎包,不是卧马沟人,像是区里的干部。耀先脚下的步子慢下来,心就咚咚地跳,凡是区里来了干部就让他感到害怕,区里干部来了就要开会,每次开会,他都要被揪出去斗争上一回。耀先磨蹭着向前走着,觉得从沟里上来的这个人走路的姿势有些眼熟。
牛三娃也发现坡道上有人下来,他抬头向上看一下。牛三娃一抬头,耀先的心就更加慌乱的狂跳起来,在牛三娃抬头的一瞬,他看清了草帽底下的这张脸,这是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了,在上房院里他和这张脸朝夕相处了十年,这是三娃哥呀!耀先想响响地叫一声三娃哥,但还是没有敢喊出来,经历过土改的耀先已经懂得了许多原来不曾知道的世故人情,牛三娃原来是他们家的长工,他们一家人对他是非常器重非常好,可是,可是……在这极为短暂的一瞬里,耀先心里产生了许多复杂的想法。这是土改以来他们第一次碰面,而同是他们家长工的张小河,却到崖口上去过多少回了。这么些年过去了,这么些苦难过去了,他为什么不来呢?不来就是有原因,他早就听人说过,牛三娃现在是上马坡村里的农会主席支部书记。农会主席支部书记和地主的儿子是经纬分明的两个阶级呀。这就是人家不来的原因,耀先想低下头快快地躲开,免得让人家难堪。但最后还是没有走开,已经到了跟前了,没有走开的机会了,牛三娃也正瞪着眼看他呢。“三娃哥。”耀先底气不足地还是低低地喊了一声。
牛三娃促不及防地呆愣住了,他是从声音里听出来的,而不是从脸上看出来的,立在眼前的这个人就是耀先。除了万分的愧疚之外,他心里更多的是惊讶。他没有想到几年不见耀先竟会变成这副模样,完全是另一个人的样子,原来那个郭耀先斯斯文文周周正正的,常留着分头,脸像女孩子一样白皙英俊,眼里流溢着别人没有的灵气。现在他竟是这般模样,剃了光头,脸被晒的黑黝黝的,穿着一身满是汗碱的又脏又破的衣裳。更可怕的是眼里那股斯文的灵气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滞涩、是呆板、是畏畏琐琐的胆怯。耀先低低地喊出来的那声“三娃哥”不是亲切急迫的,而是试探性的,是生陌疏远的。朝夕相处的十年早已成为遥远的过去,他们之间已经横亘上一道厚厚的不可穿越的高墙。牛三娃惊讶过后也没有表现出多大的热情和激动,“拴娃呀,锄地去?”像一般人一样的招呼。好像在他们之间根本就不曾有过一个朝夕相处的十年,不曾有过那么多来来往往。
“三娃哥,你这是……”耀先又颤颤地问一声,再问时他被晒黑的正斑斑块块褪皮的脸上还是多了一层企盼,他盼望着牛三娃能爽爽地说一句:我是来看你的呀。
“噢,我找你们村的吴根才有点事。”牛三娃不是没有看出耀先脸上流露出来的那一片殷切的期望,他是不想让自己陷在尴尬的境地里。
耀先好不容易在心里鼓起的一片期望还是落空了,人家是来找吴根才的,不是来看他的。他往边上站站让开道,再不死心地说:“三娃哥,你办完事到家里来坐坐,我们现在住在崖口上。”
“行,办完事我上去。”牛三娃答应一声就扯开大步走过去。
耀先背着锄头默默地向河滩走去,他的心中再次掀起波澜。如果三娃哥今天是专程到卧马沟来看他的,他就会扑在三娃哥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他没有亲人呀,可他心里有那么多辛酸,那么多委屈,那么多苦难想对亲人说。可三娃哥不是来看他的,是找农会主席吴根才的……耀先只锄了两垄地就再没心思锄了,他心里一直翻腾着过去的那些往事,他觉得三娃哥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到崖口上的窑里来坐坐,他没有不来的理由,他刚才也是答应了的。耀先不锄地了,背起锄头往回走,他要回去准备一下,不能让三娃哥受了冷落。要让他像过去那样和回了家似的自然随便没有拘束,要留他在崖口上吃一顿饭。
有了新生以后月儿就不能像以前一样天天跟着耀先下地干庄稼活了,她的在崖口上照看新生,孩子小离不开人。月儿把新生哄睡下,端起棉花车一根棉花埝子没有纺完,耀先就回来了。月儿捏着棉花埝子停住纺车有些不解地问:“这么快就锄完了?”
耀先抓起瓮盖上的水瓢先咕咕饮饮地喝了几口凉水,抹一下嘴,说:“没锄完,是三娃哥来咧。”
一听是牛三娃来了,月儿赶紧把纺棉花车推过。牛三娃的过去和现在她都听耀先说过,她曾期望过三娃哥能像小河哥一样常到崖口上来走动,因为他现在是大村里的支书,是四十里马沟响当当的人物。和他走动的勤快了,有好处,起码卧马沟的几个村干部得给一点面子,那样她和耀先就能少受好多罪。“三娃哥人呢?”见耀先身后并没跟进人来,月儿就问一声。
“一会就上来,他先找吴根才说些事,说完就上来,他亲口说的。”耀先被自己的幻想鼓舞着,以为牛三娃肯定会到崖口上来。
月儿有些怀疑了,人家五年多没登门,就是爹出事那样艰难的时刻都没来照一下面,现在能到崖口上来?月儿至今还没有见过牛三娃的面,想象不出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月儿,等一会三娃哥上来咱得留他吃一顿饭,他最爱吃葱花烙饼了,原来娘在的时候常给他们烙葱花饼。月儿你也给烙几张,现在就烙。”耀先的心绪高涨起来,准备迎接贵客的样子。
月儿心里虽然有些顾虑,但还是不敢怠慢,人家真要是上来咋办。月儿急急地提盆舀面,照着耀先的意思张罗起葱花饼。耀先配合着给打下手。
葱花烙饼当然好吃,雪白的头餐面里卷上油油的葱花,烧热的锅鏊里更是倒着一层油。烙一张葱花饼比月儿做十天饭用的油都多,他们在崖口上住五年了,从来还没有这样铺张过,炒菜做饭月儿总是滴几滴油,锅里有点油星子就行了,就是逢年过节他们也舍不得这样海海地铺张,他们铺张不起呀,油罐里的半斤油得让他们吃半年。
烙葱花饼最费油,月儿用油撇子从油罐里撇出一撇子油时就有些心疼,这一撇子油足够他们做十天的饭。心疼是心疼,月儿还是“哧啦”一声把一撇子油全倒进烧热的锅鏊里。月儿原来也烙过一次葱花饼 ,是在今年春上,在小河哥翠翠嫂过来走亲戚看新生的时候她第一次烙了葱花饼,那次她一点也没有觉得心疼,为小河哥翠翠嫂她啥也舍得。
五张油酥酥的葱花饼烙出来了,月儿就手还烧了一锅黄澄澄的玉茭糁糁汤,玉茭是她叫耀先专门跑到河滩的玉茭地里掰回来的青穗子,用青嫩嫩的玉茭穗子烧出来的糁糁汤才最有喝头。
葱花饼烙好了,糁糁汤也烧出来了,也就到了正午时分,却还不见牛三娃上来。月儿看着耀先,不是在埋怨他。她知道他心里比她还急,他进进出出的往崖口边上都不知道跑了多少个来回了,跑的一头一脸都是汗。“该来的时候就来了,不来,心急也没用。”月儿反到劝慰起耀先。
耀先急的又走出窑门站到崖口边的杜梨树旁往下张望,站在这地方能直接看到下面的皂角树,也能看到上房院。正午时分的红日头把皂角树下的大场子烤晒的像着了火一样升腾起一股股蒸气,上房院却让长起来的那株银杏树茂密的枝叶遮挡住了,站在上面看不清院里是不是有人走动。“要不,我下去到上房院看看。”耀先回到窑里同月儿商量着说。
月儿不同意他下去,月儿比他要清醒冷静一些。一开始她就有些怀疑五年都没有照过面的牛三娃会不会真的到崖口上来,他要是有心,早就该上来了,根本不用等到现在。“咱不下去。”月儿说出一番不能下去的道理,现在不是以前,以前他是长工,现在人家是上马坡村的堂堂支书,谁知道人家来找吴根才是干啥,冒冒失失下去说不定又要受一顿气,这些年受辱受气的事他们碰到的还少吗。
耀先知道月儿是对的,他不再强辩,就默默地坐在窑门口上等着。
新生醒了,月儿舀一碗稠稠的糁糁汤再泡一点馍,慢慢地喂新生吃。可怜的孩子半岁多了还没有吃过一口母乳,他就是喝着米汤汁,一天天长大的。除了米汤汁和泡馍他没有再吃到过别的什么,他的爹妈除了米汤汁泡馍再没有别的东西可让他吃。俗话说:三爬六坐七翻翻。别人的孩子到六七个月的时候,就能坐起会翻身了,可是新生还不行。别人的孩子吃的是有营养的母乳,新生喝了六个多月稀米汤,瘦瘦弱弱的还坐不稳。他除了一双眼睛大大的亮亮的,别的地方都瘦小的不像是个半岁大的孩子。
月儿喂饱新生,就和耀先一起坐在那里看着堆放在案上的五张油油的葱花烙饼,守着一锅黄澄澄甜丝丝的嫩玉茭糁糁汤呆呆地发楞。他们从正午时分一直等到黄昏日落,也没有把他们的“三娃哥”等上来。
黄昏日落后崖口上响起的唢呐又是那样的低惋凄凉,让人听着就感到一阵阵的压抑伤悲。
牛三娃没有到崖口来看耀先月儿,却进了偏坡寡妇马桂花的窑洞。
牛三娃今天到卧马沟来,除了给吴根才帮忙外,他还有另一件事,就是要看看马桂花。
牛三娃进了上房院,吃完改改早就准备好的一顿丰盛的饭菜,就拿上割刀和吴根才一起到后沟割漆去了。
后沟里的一坡漆树林原来是财主郭福海家的,土改时被农会没收,但这片林子没有像土地和浮财一样被一轰而散地分了,而是作为村里的一片官林留了下来。这是一片好大的漆树林,那陡峻的山坡上差不多有一半是漆树,许多漆树树杆上都刻划着明明显显的倒人字,这就是割过漆的标致。牛三娃把手拍在一棵碗口粗的漆树上感叹一声。这片林子他是再熟悉不过了,土改前他每年都要在这大热的伏天里上来割几天漆。他看着这一片林子说:“好像这几年没什么人上来割过漆。”
吴根才回答说:“可不是,卧马沟也没有几个人会割这东西,再说,土改了,大家都有了地,都把心思放在地里的庄稼上,有了粮食才心不慌。现在都还顾不上这不顶吃喝的事情哩。”
“这割漆其实很简单。”三娃掏出割刀教着吴根才割起来,一边割 一边给他讲说着要领:“割漆的时间你知道,就是这伏里的十几天。漆树长的慢,十几二十年才能长到碗口一样粗。割漆吗,看,在树杆离地一尺高的地方,朝阳的一面割一个倒人字,割口稍宽一些,但割口绝对不能太长,割口长了就把树割死了。也不能割的太深,不能伤了木质,把树皮割透就行。”说着就用锋利的割刀蹭蹭响地在漆树上割出一个倒人字。把割断的树皮挑开,那割破的斜口就像一条窄短的小河渠,里面立时就汩汩的地有一层稠稠的乳白色的汁液在流涌,乳白色的的汁液顺着割开的倒人字流涌下来。三娃掏出一根削好的麦杆变戏法似地沾贴在倒人字的顶岔上,那流涌着的乳白汁液就顺着麦杆筒滴哒下来。“碗。”三娃喊一声。吴根才赶紧把一个粗瓷碗伸过去,放在麦杆筒下,那乳白色的汁液就滴滴哒哒地全掉进碗里去了。顺着麦杆筒滴哒到碗里的汁液开始还是乳白色的稀稀的像牛奶,慢慢就变的粘稠起来,并且渐渐由乳白变成深褐色,这就是生漆。那个时候山里人就是用这种漆推刷家具。用这种漆推刷出来的家具坚韧光滑经潮耐用,手摸上去让人有一种金属般的质感。用这种漆推刷出来的棺材更是坚硬耐腐。穷油富漆,漆得确是好东西,但穷人用不起,穷人只用的起桐油。穷人没有漆树林到那去割漆,生漆从来都是富人家才用的东西,不过,现在不一样了,漆树坡是集体的官物,谁只要想割都可以上来割。
牛三娃在漆树坡上手把手地教吴根才割漆,吴根才有些笨,他拿着割刀不是割深就是割浅,连着把好几棵树都割坏了,幸亏坡上漆树多,不然都不够他学手。
大伏天,悬在头顶上的红日头像个火球,林子里没有一丝凉风,吴根才牛三娃身上冒出来的热汗把衣裤都溻透了。吴根才有些耐不住地说:“三娃,咱到沟底的笸箩潭凉快凉快,喝口泉水,润润嗓子,嗓子里干的都冒烟了。”
“走,走。”牛三娃也是耐不住热,应一声,两个人从陡峻的山坡上慢慢地下来。
沟底的笸箩潭真是个纳凉避暑的好去处,这里树木隐天蔽日,山石叠嶂,潭清泉静,一过来就让人感到有一股凉爽爽的清气。笸箩潭有两丈见方,深处也就是才没住人的样子。吴根才和牛三娃过来先掬着清澈甘甜的潭水美滋滋地喝一阵,然后就脱光衣裳跳进去,身上的暑热一下就无踪无影地消失了。
后沟里的笸箩潭实在是离村远,近了的话潭里肯定每天都泡满了人。潭里的水透心的凉,两个人在潭水里凉快一阵,就爬上来。在潭边抽烟喘息的时候牛三娃突然向吴根才问起马桂花。吴根才心里一咯噔,他知道马桂花是卧马沟里的风流女人,男人在的时候还常弄出些风流事,现在男人不在了,她就更是肆无忌惮,把自己腿根里的那东西不当一回事。他不知道三娃为啥会问起她,以为他们原来也有过一手,就怪怪地笑了。三娃一看吴根才的大脸盘上扯起的那一片怪怪的坏笑,就知道他想到歪处去了。他把旱烟锅子在石头上磕磕,揶揄着说:“卧马沟里是一窝子坏男人,一说起马桂花眼都直。”
“你是个啥男人?”吴根才笑模呵呵地反问一句。
牛三娃接下来一本正经地说:“我大嫂年前没了,丢下一窝子娃。我想给我大哥再说上一个人。”
吴根才释然了,就坦荡地说:“恐怕你大哥耍不了这条蛇。”
“不见的吧。”牛三娃接着说:“不就是一个女人吗,我记的马桂花还是差不多的呀。”
吴根才撇着嘴说:“你是不了解内情,她男人祥娃是咋死的?还不是让她给气死的。”
“胡说,李祥娃有痨病,我又不是不知道,要不是马桂花一天侍候着,他早几年就死毬咧。”牛三娃在卧马沟停过十年活,他咋能不了解卧马沟发生过的事情。
“祥娃的病也是让马桂花气出来的。”吴根才再说。
牛三娃淡淡地一笑说:“你呀,你根本就不了解女人。好了,过去的事不说了。我只求你一件事,把我的话给马桂花传过去,我想让她和我大哥正经过日月。”
“这没问题,这话好说。回去就能给她说。”
“那咱赶紧割漆,割完早点回去。”
两个人又钻到山坡上的漆树林里割漆去了。割漆是一项耐性子的细活慢活,不是想快就能快的。等他们割了一茬漆,从漆树坡上下来的时候天上的日头就垂到西边的山顶上,再从后沟回到上房院天就麻麻黑了。
改改早就把饭烧好等在上房里了。牛三娃在饭桌前坐下,看见改改怀里抱着的这个孩子白白胖胖精眉亮眼的,就问:“改改嫂怀里抱着的是个男娃女娃?”
吴根才一边擦着脸一边瓮声瓮气地回答说:“女娃,还是个女娃。改改连着三窝生出来的都是女娃,不过下一窝就不是女娃咧。”吴根才是个能想得开的人,他相信改改下一次肯定能生出儿子来。所以他的大脸盘上并没有露出缺憾。
“啥时候生的?”改改怀里抱着的小杏花白净水灵很招人喜爱,三娃就再问一声。
“开春三月,快半岁咧。”吴根才说。
牛三娃站起来走到改改身边看她怀里的孩子,端端地看了一阵就越发地喜爱这个孩子了,这孩子脸白眼大眉毛细细长长,是天生的美人坯。三娃有些犯心思,他转过脸对吴根才说:“老吴,咱结个儿女亲家吧,我那儿子刚满一岁,正好配你这宝贝闺女。”
吴根才大眼窝一闪,他当然愿意和牛三娃联姻成儿女亲家,牛三娃是什么人,是上马坡村的大支书!现在他也有一份好日月,有房子有地有骡马,前面两个闺女后面就这一个儿子,这是最理想的好亲家。不过,他以为牛三娃是在耍笑哩,中条山上虽有订娃娃亲的风俗,但还没有听说过谁家给吃奶的娃娃订过亲。他就敷衍地笑笑说:“行呀,你只要不嫌咱娃丑。”
牛三娃很认真地样子说:“我说的可是正经话。”
吴根才也认真起来,他沉吟一下说:“三娃,你要真有这心思,咱哥俩现在就把话说死。”
“咱这么多年的交往,你还不知道我,我啥时候说过用不上的假话。”
“好,三娃从今天起咱哥俩就是正正经经的儿女亲家。改改拿酒来,让我和三娃今天就把订亲酒给他喝了。”
“行,咱把订亲酒喝了。喝了订亲酒就不能反悔了。”
两个大男人击掌盟誓,在桌子旁坐下。杏花闹满月时剩下的酒改改给端出来,他们满在碗里,响响地一碰算是决定了一件大事。
吃完这顿不寻常的晚饭,吴根才陪着牛三娃一起上了偏坡。三娃真的是想给他大哥再说一房女人。他大嫂年前没了以后大哥的四五个孩子就一起涌到他屋里来了,搅得他心烦,搅得媳妇小娥也心烦。孩子们不找婶子找谁呀,跟上他们的光棍爹连饭都吃不上。三娃就思谋着要给大哥再说一房女人,为解自己的烦,更为解大哥的难。他打听到卧马沟偏坡上的李祥娃死了,觉得他丢下的女人马桂花给大哥补添房挺合适,她跟前只有一个几岁大的女儿,不算拖累,至于人们风风雨雨说的那些事无所谓。寡妇门前是非多,向来如此。要是男人硬了,一般女人都不敢胡来。马桂花原来有过一些风流事,那是因为她原来的男人有痨病,满足不了她,如此而已。
牛三娃觉得以自己现在的身份和面子再加上吴根才的身份和面子,一起到马桂花窑里去提说这件事可能问题不大。
对这事,吴根才信心就没有牛三娃大,他知道这里面还牵扯着一个郭安屯。
李祥娃害痨病死了以后,郭安屯就成了马桂花炕上的常客,并且还是唯一的常客。土改前卧马沟就没有谁愿意惹郭安屯,现在就更没有了。吴根才是卧马沟的农会主席党小组长,但他也不好出面管这种事情,倒不是他也怕郭安屯,主要是男女之间的那种事不好管。在往偏坡上马桂花窑里走的路上,吴根才还想:要是真的能把马桂花说的改嫁给三娃他大哥,这倒是一件好事。对卧马沟,对郭安屯都是好事。安屯现在是党里的人,又是村里的主要干部,和寡妇成天搅在一起不好。一个寡妇有啥丢不下的,长的又不是多好看,要是崖口上的月儿吗,还值。吴根才心里一直还惦记着崖口上的月儿,虽然他没有像郭安屯那样在月儿面前表现出粗暴激烈的行动,但心里的念想从来就没有断过,月儿实在是长的太美了,美的让人心疼。他每次见了月儿眼睛都直勾勾地打不过弯,他在心里想过多少次只有找月儿这样的女人做相好才值。为马桂花这样的寡妇坏了名声不值,名声是一辈子的事情,他为郭安屯感到惋惜。
吴根才陪着牛三娃披着一身夜色上了偏坡,到了马桂花的场院门口。她的场院门也是用荆条编纽的栅栏门,卧马沟十家就有九家院子里是这种荆条门。吴根才推了推栅栏门,没有推开,用手一摸里面挂上锁了,于是就吼开嗓门喊叫起来:“马桂花,马桂花。”好一阵马桂花才在窑里应了声,应了声却还是迟迟不出来开院门。这是因为郭安屯在她窑里呢。郭安屯不是天黑才钻进马桂花窑里来的,在晌午天最热的那一阵他就上来了,那一阵坡道上像蒸笼一样热,没人,上来不会让人看见。这是偷偷摸摸不能让人看见的事情。一后晌两个人在炕上折腾了好几回,连晚饭他也是在这里吃的。天黑下来后,郭安屯要走,马桂花挡住不让走,她想让他再陪着说说话。马桂花独独一家住在偏坡上,女儿太小,一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希望有人上来作作伴说说话,尤其是希望有男人上来。郭安屯过几天偷偷摸摸上来一次,上来她就缠住不想让他走。
马桂花软软地说了两句挽留的话,郭安屯就又滚到炕上,就像在自己炕上一样,一会逗逗茅茅,一会把手伸到马桂花身上胡乱地揉摸上一阵,三个人在炕上嘻嘻哈哈的像一家人。茅茅就是马桂花的女儿,四岁不到,还不太懂事,她把这个大男人有时候就当成自己的父亲。郭安屯对马桂花也是真心好,不然马桂花也不会这样实心实意地委身于他。实际上痨病鬼祥娃还没有死的时候他们就好上了,那时候祥娃有病干不了重活,郭安屯就时常过来帮忙。明里是在帮祥娃,暗里帮的却是马桂花。祥娃知道自己身上的病,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土改开始了,郭安屯又当上民兵队长,是农会里说话算话的人物,在分田分产的过程中他尽自己的能力,给了李祥娃马桂花不少的关照。这时李祥娃也就病入膏肓了,他清楚地知道郭安屯的用心所在,也只好听之任之。土改一年多,日子开始渐渐地好了,李祥娃却扔下他的女人和女儿撒手走了。李祥娃的整个丧事都是郭安屯一手操办的,他不是为了安慰死人,他是为了讨好活人。李祥娃一死他和马桂花来往的就更多了,也更肆无忌惮。当然马桂花是自己愿意的,年轻轻的死了男人,依仗谁呀?地里的庄稼活谁干?生理上的需求咋满足?其实马桂花原来不是这样的,刚嫁过来的时候她也是个正经女人,只是后来遭了厄运,男人病了死了,她的精神和生活一起失去了寄托和依靠,这时候恰好郭安屯伸出手来拉她,这可是一只坚强有力的手呀,她抓住就再也不想松开了。
(https://www.uuubqg.cc/43105_43105093/23849877.html)
1秒记住笔趣阁:www.uuubqg.cc。手机版阅读网址:m.uuubq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