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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大跃进运动在大沟河水库工地上才真正显示出它气壮山河的伟大气势。这里红旗飘飘,歌声阵阵,到处张贴的都是鼓足干劲的标语口号,高音大喇叭架在河沟两边的山嘴上,哇哇啦啦地一天到晚不停地叫,各公社间展开了一轮又一轮的劳动竞赛。仿佛这里就是超英赶美的主战场,仿佛这里多担一担土,多搬一块石头,就能把世界力量对比的天平倾倒。这里确实有那么一股子大干快上,只争朝夕的共产主义的狂热。
耀先担挑着两个包袱匆匆地赶到这战场一样的水库工地,就被编进第五队。第五队是个很特殊的编队,它不是根据正常的序号编排下来的,它另有一层内函。每个公社都有一个第五队,却不一定都有第四队或是第三队。第五队是根据它实际组成的人员而得名的,第五队实际上就是由五类人员,五类特殊的人员组成。这五类人员被人们叫成五类分子,就是常说的地、富、反、坏、右黑五类。第五队就是由这些人员组成的。
第五队是下马河公社领队韩同生的发明和创造,后来就被广而推之,在整个水库工地上推广开来。有意思的是被视为是社会主义敌人的这些被管制被改造的人组成的第五队,却在建设社会主义的劳动竞赛中勇冠三军,屡屡夺标。当然无论第五队在劳动竞赛中干的多么出色,多么有成绩,他们最终是争取不到红旗的。鲜艳的红旗象征着的是胜利,是革命。这样的红旗怎么能迎风猎猎地飘扬在黑五类的头上,他们是来接受劳动改造的,不是来拿奖得冠的,他们就是破了命干红旗也插不到他们头上。
由于第五队是由这样一些人组成,所以第五队领到的任务总是些急难险重的别的队不愿意干的活。由于第五队里的这些人,头上都戴着一顶大帽子,干起活来都是破了命地表现自己,都想尽早地把头上那顶压的喘不过气来的帽子摘掉,都想争脱身上的枷锁。这些人的干劲是可想而知的,任何一次机会对他们来说都是非常非常来之不易。
下马河公社的第五队共有三十七人。韩同生指派的队长叫彪二,是个历史反革命,解放前在二战区阎锡山的八支队干过,一解放他就成了被管制的历史反革命。这家伙三十七八岁,正值壮年,虽被管制多年,却长的很是威武,身上有一疙瘩死力气。韩同生就是看上彪二这一身死力气了。
韩同生分给第五队的第一项任务是清渣,就是把采料放炮炸下来的渣石担倒到正修筑的水库大坝上。采料的工作面离大坝有二百多米,上面放上几炮,就够第五队的这些人担一天。彪二这个队长当的也不容易,别的队的队长都是党员干部,都差不多是半脱产的。彪二是个历史反革命,他当然不能脱产,就是让他脱产他也不敢。韩同生交待给他的任务就是一个字:干。能当上队长也算是一次戴罪立功的大好机会。彪二不敢辜负韩同生对自己的期望,他把自己的同类一二一排着队领进工作面,就扑下身不要命地干起来。彪二是队长,是黑五类的队长,他干起来,五队里别的人就必须跟上,不然他就使手段,就向带队的公社副主任汇报。五队的人最怕的就是彪二把自己汇报到韩同生那里去,谁要是让汇报到那里,晚上就得重重地挨一顿批判。低头认罪挨批判那可不是一件光荣的好事,宁可多干十天活,也不愿上一次批判会。
彪二担子一起,五队全体人员就都要跟上,拼了命也要跟上,谁跟不上,谁晚上就有可能挨批判。这二百米长的石渣路就成了竞技场上的大跑道,这些人就成了古罗马竞技场里凶狠残忍的角斗士,他们把同类,甚至把自己都当成了敌人。
唉,不幸的一群人,不幸的第五队。即是别的队,别的工作面上的人全都体息下来了,他们还肩上担挑着沉重的石渣石料,在这二百米长的石渣路上狠命地相互追逐着。好像只有通过这样的追逐,得胜者才能获得奖赏,才能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中去。他们的要求一点也不高,他们只是想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站在高高的山嘴嘴上,看着下面第五队疯狂的追逐,韩同生都感到一阵阵地好笑,他都不知道这些疯狂不要命的人究竟是在追逐些啥,
彪二实在是太壮实了,他为了表现自己,为了把自己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摘掉,他把队里的好多人都拖垮了。但是耀先没有被拖垮,别看耀先身子骨不壮,但他在卧马沟早就锻炼出来了。耀先是全队能跟上彪二仅有的几个人当中的一个。耀先肩上担着石渣默默地跟在彪二身后,他担一担,他就跟一担,绝不比他少,也绝不比他多。
一个教员出身的右派分子东倒西歪的实在是担不动了,就跑到彪二跟前央求着说:“队长,咱们也歇歇吧,你看满工地上的人都歇下了,咱们不能天天晌晌不歇一气地这样干,时间长了都就垮了,咱们也是人呀。”右派就说了个这,结果当天晚上韩同生把全公社的民工集合起来,在驻地现场开了一个批判大会。让那个多嘴说话的右派站在一条板凳上接受批判。
韩同生严厉地讲过话后,要求五队人人都必须发言,人人都得揭发出右派的一个错误,并且还要当场保证自己不犯这样的错误。真的就和耍猴的一样,五队的这些人一个个战战兢兢地站起来,他们在过去的某个时候都遭受过别人的批判,现在要他们再来批判同类,他们就都有一肚子现成的话,都把大的吓人的帽子一顶顶往右派头上狠劲地扣,管他合适不合适。
接受了众人指鼻子指脸的一通批判,右派还得当众再做出深刻彻底的认罪检查。如果不是会场上哈欠连声,如果不是别的队里响起一片呼呼的鼾声,韩同生恐怕还要把这个会再主持下去。韩同生住在指挥部里,每天只是袖着手到工地上走走看看,不动手不出力,只是动动嘴皮子,他当然不困不乏不磕睡,他那里能体会到干一天重活的民工们的劳累和辛苦。看看批判会实在再开不下去了,他只好宣布散会。
五队的三十七个同类,打地铺住在一孔窑里。这窑里的气味难闻的没法说,满窑里都是弥散不开的腥臊汗臭和酸腐的臭脚丫子的味道,以及冲天响屁带出来的恶心熏人的屎臭,这是很正常的,这么多人紧挨紧挤地住在一起,又没有洗漱的条件,即是有洗漱的条件他们也懒的去洗,干一天那么苦重的活,谁还有精力去讲什么卫生,脏就脏,臭就臭,反正就是这么一吊子。
五队的人们从批判会上下来那还顾的上脏臭,连喘息哀叹的时间都没有,一个个倒下头就呼呼地睡着了。耀先和右派正好挨在一起,右派在批判会上连大气都不敢出,回到窑里用破烂被子捂着脑袋就呜呜地哭起来。男儿有泪不轻弹,没有受了大的委屈,谁能哭的这么伤心。
因为挨睡在一起,耀先就劝了右派一阵,这种哭是谁也劝不住的,就和从地心里喷出来的岩浆不可阻遏一样,这是从心底里流涌出来的不可阻遏的悲哭。耀先劝阻不住右派的哀哀悲哭,还被他呜呜的恸哭扰挠的睡不着,就闭着眼想起家里的月儿,想起自己的这些年,一股抑止不住的心酸泪便也汩汩地流涌出来,但是他没有哭出声,只是让酸涩的苦泪默默地在脸上流淌。后来他听见还有人在哭,不知是在梦里恸哭,还是悄悄地藏在被子里偷哭。
虎堆一踏上水库工地就惊呼上当,他真真切切地是上了郭安屯的大当了。下马河公社带队的韩同生根本没有把卧马沟来的年轻农民吴虎堆当成是什么可以培养锻炼的苗子,他把他也当成是下苦出力的民工,打发到一队干活去了,连个小组长都没封给他。虎堆心里一万个后悔,却丝毫没有办法。既然已经上了船就再不能往下跳,下面是大海汪洋,没有任何退路。韩同生在动员大会上讲:在社会主义的大跃进里谁也不许当逃兵,无论是什么人胆敢嫌苦嫌累临阵逃脱,抓回来一律按五类分子对待,一律放进第五队接受管制接受改造。五类分子是怎么来的?不就是在历次运动中抓出来的有问题的人吗。现在大跃进也是一场运动,一场伟大的运动。看看那些五类分子多可怜,干的重活,吃的黑馍,隔三差五还要让揪出来丢人败兴地被批判一回。虎堆那里还敢往回跑,他只有硬着头皮往下熬。熬到啥时候算啥时候,谁让自己赶上这差事。
马桥村的张小河也来了,他和虎堆分在一个队上。小河是个老实人,他的想法就和虎堆不一样。小河以为农民到那都是出力干活的,在生产队一天到晚肩膀上担的是肥田的粪土,在水库工地上肩膀上担的是垒坝的石渣料,如此而已。他一心想的只是怎么才能把耀先从五队里弄出来,弄到他和虎堆的这个组里来,那样耀先就能得到他和虎堆的一些关照,就会少吃些苦,少受些罪。第五队的工作面离他们一队的工作面不远,他看见五队的那些人像是和自己过不去似的一天到晚不停气地往死里干。
虎堆听了小河的这话就笑了。虎堆比小河小许多,小河比他哥虎林还大两岁,但是因为耀先的缘故两个人很快就熟起来。虎堆没想到老实巴交的张小河还是这么一个忠厚的人,就说:“好我的小河哥哩,你说的都是些啥呀,不错,耀先是个牺惶人,可他是地主的儿子,是被管制的对象,他来就是接受劳动改造的。你能把他从五队里弄出来,你当你是谁呀,你有那种能耐?”
张小河木着脸不说话了,他是真的不想眼看着耀先在自己眼皮底下受那么大的苦和累。
张小河和吴虎堆在吃饭的空隙里把耀先拽到场子边说起话。五队和其它队虽不在一个工作面上干活,却在一个灶上开伙。蹴到一起后小河看着耀先被担子磨压的红肿起来的肩膀寡寡地说不出话。小河就是这样的人,有一肚子好心肠,嘴上却说不出来
耀先淡淡地笑笑说:“不碍事,五队里的人都这样,都想往好里表现,都想得到韩主任一句表扬。”
虎堆就说出不客气的话来:“狗屁,你们就是把命搭上,看韩主任会表扬你们谁一句,根本不会表扬你们五队里的任何人。真的,该歇的时候,你们也要歇,人又不是铁打的,你们这是和自己过不去。”
耀先听虎堆说完,沉重地叹口气,看看四周没人,就悄声地说:“谁不想歇呀,谁不知道累。可是彪二不歇,别的人就不敢歇,谁歇下他就给韩主任汇报谁,一汇报上去,黑夜就要挨一顿批判。”
小河和虎堆不说话了,但是他俩并没有停止活动,吃完饭他俩就在场子边上把彪二堵住。彪二不知道这两个人要干啥,工地上的民工打架斗殴的事经常有。彪二现在虽是五队的队长,但他身上同样也背着一顶山一样又大又重的历史反革命帽子,挡在脸前的这两个人又壮实的和牛一样,他就陪上笑脸说:“二位兄弟,有啥指教呀?”
小河晃着厚厚的膀子竟先说了话:“彪二,我十年前就认识你,你少装积极。明白告诉你,我有一个亲戚在你们五队。”
“我一定关照。”彪二赶紧点头哈腰地应声表示要好好地关照。
年轻气盛的虎堆没好气地接上话:“关照个屁,你拿啥关照?你连你自己都关照不了,还关照别人。你是拿了根鸡毛当令箭,充啥英雄好汉。英雄好汉也是你们这号人能充的,在秤杆上吊吊自己,也就是二两重。少说废话,彪二,你给老子听着,从今天开始,听到高音喇叭里唱起歌,看见别的队歇下,你就得歇,领着五队的人一起歇。听见没有,你他妈的别逞能,五队的人全累死在工地上,也插不上红旗,你他妈的还是一个历史反革命。”
彪二傻呆呆地点点头,其实他自己也熬不住了,晚上躺在被子里他也哀声叹气地来回想过,来水库工地一个多月了,干得活比谁都多,得到个啥?韩同生连一句好话都没给过,倒是把五队的弟兄们全给得罪了,不值呀。
就是从这天开始,彪二只要听见高音大喇叭里响起歌,只要看见别的队歇下,他也就歇下了。五队的人就跟着都歇下,他们终于在工间有了一口喘息的机会。
吃饭再在场子上碰上面,小河和虎堆就冲着耀先眨眼笑,耀先就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就代表五队的全体人员向他们表示了最诚挚的谢意。后来彪二也转弯摸角地打听出来,那两个虎势眈眈的人原来是跟卧马沟的郭耀先有关系。
工地上死了两个人,是放炮的时候炸死的。死的很惨,人整个被炸飞了,啥也没有留下,人就没了,像一阵风消失在山里。好多人都过去看,看到的只是崖壁上贴挂着的一条条一绺绺带血的白肉。
五队的人是不许乱跑着去看的,但听人一说,心也都揪紧了,死,离他们并不远。隔了没有几天,这种悲惨的场面就让他们看见了。下马河公社的爆破队也出事了,这次炸死的是三个人,就在他们五队的工作面上。
三个炮手背着雷管炸药从耀先彪二他们脸前面过去,没有一袋烟的功夫轰的一声就响了,刚才还有说有笑的三个人就没了,就熔化到山崖壁上去了。当时五队的人坐在避弯里等着炮响后要过去担炸下来的石渣料,结果炮响后没有炸下来石渣料子,却横飞着过来的尽是人肉。他们中间的许多人都清楚地看见,一颗血糊糊的人头飞过去倒挂在悬崖边上的一棵绿葱葱的柏树上。是几只“哇——哇——”尖叫的黑乌鸦把那颗挂在柏树枝上血糊糊的人头弄掉到悬崖下去的。人头往悬崖下掉的时候,那几只黑乌鸦就跟着箭一样笔直地向深谷里插去。看到这一幕,耀先眩晕的就想吐,而另一些人却不能自持地大叫起来:“掉下去了,掉下去了,那颗人头掉下去了。”
乌鸦们铺天盖地地来了,它们在山石崖壁上寻找着血腥和碎肉,它们四处飞撞,“哇——哇——”狂叫,这是一副可悲,更可怕的景象。
在不长的时间里水库工地上连着出了几起死人的事故,并且死的都是炮手。于是就有人想出办法:五队上。五队里的这些地富反坏右的命不值钱,死了该死,五队上。
一夜之间各公社的第五队全变成炸岩放炮队。下马河公社的第五队也不例外。耀先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也是一个胆小的人。他害怕雷管炸药,更害怕身上绑上安全带吊在悬崖上去作业,去打眼放炮。到了那种场合他的心就不在肚子里了,就两腿发抖浑身打颤。可他还必须得上,这是死命令,死任务。
五队接手炸岩放炮的任务后,很快又出了两起死人事故。因为是五队里的人死了,工地上连个追悼会也不开,就把人装进棺材里拉走了。五队的人命不值钱,五队死了人不开追悼会。五队把别的队替换下去了,别的队却不会再来替换五队,事实就是这样。
工作面越炸越陡,越炸越高。五队的人不得不身上绑上安全带吊在半空中,吊在悬崖峭壁上打眼放炮。当下就有人哭了,哭也没用,只要没死,就得干。那个教员出身的右派管掌不住自己的嘴,他又说话了,他是哭丧着说出话来的:“咱们这号人活着比死了还可怜,简直不如一条狗。”说完就呜呜地哭。
彪二身上绑了绳子,第一个荡下悬崖,这家伙不管过去给谁当过兵,毕竟是见过场面的,有胆量。
耀先身上也绑了绳子,往悬崖下荡的时候把眼一闭,就有了死的感觉,他觉得自己这回是必死无疑了,就和那颗坠下悬崖的血糊糊的人头一样,下去就再也上不来了,下去就成了那群黑乌鸦啄食的烂肉。但是他没有坠到底,也没有粉身碎骨,他只是靠着岩壁吊在半空当中,啄食人肉的黑乌鸦也没有收着翅膀箭一样地跟下来。
耀先睁开眼看到彪二手里握着八磅重的大锤正等着他,荡在半空的耀先不仅只是觉得头晕目眩,而且还是胆战心惊浑身颤抖地直打摆子,就像是一根鸡毛飘荡在空中,连自己的心都稳不住,又怎么能把稳手上的六棱钢钎。彪二一锤下去,没有砸在钢钎上,却砸在耀先颤个不停的手上。那杆钢钎脆脆地响着就掉到悬崖底下去了。耀先打烂的左手哗哗地流出一滩血。这不能全怪彪二,耀先手颤的掌控不住钢钎才是主要的原因。
手打烂了也不许歇工,不能掌钎,不能抡锤,就在工地上干杂活。过了几天,耀先的手好了一些,彪二就让他去点雷管放炮。这可是和魔鬼打交道的活儿,工地上死的那些人十个里有九个都是点雷管放炮时被炸死的。耀先不想干,不敢干,他想挑捡着干点别的。可他手上的伤没有好利落,掌不住钎,也抡不起锤。也正是因为他干不了别的彪二才让他点雷管放炮,点雷管挺简单的,擦着洋火点着雷管上的导火索跑开就行。可这却是要命的活。
人都说因祸得福,可耀先却没有因祸得到福,他因小祸引来了更大的灾祸。掌钎伤的是手,点雷管放炮伤的可能就是命。
虽然都在水库工地上,但小河和耀先也不是天天都能见上面,有时候只是在吃饭时才照一下面。这天也是在灶房前的场子上,小河看见耀先手上裹了一堆染血脏污的绷带,就急切地问:“手咋了?”“砸了一下。”“咋砸的?”“锤砸的。”“谁拿锤砸的?”“彪二不小心砸的。”“现在还能干活?”“能干。”“干啥?”“放炮。”问到这里小河的心就高高地提悬起来,前一阵子小河当过炮手,炸死的那三个人和他就是一个班的。出事后他们被五队替换下来。没想到耀先又干上了这种危险的活,小河知道耀先胆小,小时候过年连鞭炮都不敢放,现在却放起了这样的山炮。小河真为耀先捏着一把汗,真怕他那天出上点啥事情。小河决定凑时间再去见见那个彪二,让他把耀先换下来,干啥都行,就是不能当炮手。
两个人惆惆怅怅地分开手后就又各忙各的去了。
今天五队不是吊在悬崖上作业,是在一个陡坡上打眼放炮。
在陡坡的山岩石上打出二十个一尺多深,口径三寸的炮眼,抡锤掌钎的人就撤下来,由彪二耀先和另外两个人抱着雷管炸药上去。因为谁都不愿干这点火放炮的活儿,彪二就亲自抱着炸药上来了。四个人爬上陡坡,一人五个炮眼,把黑油纸包好的炸药挺子在炮眼里摆好,再把雷管和导火索接上,然后用土把摆好炸药挺子的炮眼埋好。耀先手上有伤,动作比别人慢一些。彪二三个人埋好炮眼都等着耀先,等他把啥也弄好后,四个人相互看一眼。彪二就点点头说:“点火。”几根长长的导火索就哧哧响地冒起烟。点着导火索,四个人都以极快的速度从陡坡上翻滚着下来,躲藏在避处的死角里。他们缩着脖子刚躲好,惊天动地的轰隆声就接二连三地响起来。
“一响,二响,三响,四响……”躲避在死角背弯里的四个人都默默地数着爆炸的次数。“十六,十七,十八”爆炸声只响了十八下,就停止住了,就再不响了。躲爬在一起的四个人相互看看,心里都知道还有两炮没响,四个人的脸色都难看起来,炮手最怕的就是出现这样的哑炮。工地上有好几起事故就是在排哑炮的过程中发生的,四个人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突然间再响起两声轰隆的炸响。奇迹没有出现,陡坡上的硝烟散尽尖埃落定后,他们期待的轰隆声就是没有响起。
“谁的炮没响?”四个人相互责备起来,谁都不肯说是自己的炮没响,包括彪二也不说是自己的炮没响。
下面打炮眼的几十个人探头探脑地开始往上看,有的人还从藏身隐蔽的地方站出来。每个人都有任务,谁也不敢把当天的任务落下。
彪二朝下面蠢动起来的人吼一嗓子:“不想活了,都别给老子乱动。”下面的人就知道有哑炮了,都赶紧躲避着不敢露头。彪二探出头朝陡坡上看看,说:“郭耀先,好像是你点的炮没响。”
耀先没有探出头去看,就坚决地为自己争辩起来:“不是我的,百分之百不是我的炮没响。”
照规定谁点的炮没响,就由谁去排放哑炮。另两个人缩着脖子,眼睛看着别处,不参加彪二和耀先之间的争辩。在这样的时候多说一句话,就多给自己招惹一件事,五队的人都特别敏感,也特别有涵养,什么事只要不涉及到自己,他们就谁都不多说半句话,这是这些被管制着的五类分子们共有的性格。
耀先不能不说话,因为彪二说是他点的炮没响,这绝对不是一件得过且过的小事,这是攸关生死的大事,他必须争。耀先争辩的太厉害了,彪二有些燥火,他就要强行让耀先出去排哑炮。在两个人争的不可开交的时候,张小河猫弯着腰从下面跑上来。
小河在灶房的场子上见了伤了手的耀先,就一直放不下心,总觉得要出什么事。恍恍惚惚地在队里干不成事,就找个借口跑过来看耀先。小河过来的时候,耀先和彪二他们正在陡坡上点火放炮,他就在下面等,就和一起等在下面的五队里的人说话。说了几句闲话,上面的炮响了,下面的人刚探出头想动,让上面的彪二一嗓子又给吓缩回去。上面出了哑炮,耀先在上面,排哑炮是最最危险的事情。小河当过炮手,他懂得。他为耀先捏着汗操着心,就猫弯着腰冒着极大的危险跑上来。
一见小河上来,耀先就像受了大委屈的孩子,见了家人一样,眼里哗哗地淌出两串擦摸不尽的泪水。小河就瞪着眼问彪二:“咋回事?”彪二回答说:“他点的炮没响。”耀先就哭着说:“不是我的炮没响。”两个人又争辩起来。
小河干过炮手懂得规矩,就说:“彪二,你是队长,闹不清楚就该你上。”彪二说:“我才不上,又不是我的炮没响。”“那你凭啥说就是耀先的炮没响?”彪二在小河气势汹汹的逼问下禁住声,他毕竟是有历史问题的人,他不能和张小河这样扛长工出身的贫农硬强。“你是怕死。”小河又说一句。这句话就激怒了彪二,彪二曾经也是一条汉子,他咬着牙气狠狠地叫起来:“我怕死,老子原来……”他想说老子原来扛抢打仗的时候如何如何的,但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原来是为国民党扛抢,替阎锡山打仗,这样的话现在他不敢往外说。
有小河哥上来撑腰,耀先一下也有了胆气,他呼地一下跳起来拉拽住彪二的一条胳膊就说:“不怕死,咱俩一起上。”“上就上。老子还怕你。”彪二果真也站起来,两个人拉扯着就要往陡坡上走时,张小河一把拽住耀先,说:“我跟他上。”“你是他什么人?”彪二歪着脑袋不服气地问。“我是他哥。”张小河猛猛地吼一声。然后两个同样壮实的汉子叫着一股狠劲跳起来,一起向陡坡上走去,都是一副英雄气概的样子。
站在背弯里的耀先看着他俩叫着劲上去了,他想响响亮亮叫一声小河哥,这时陡坡上突然闪出一道火光,接着就是一声震天震地的巨响。随着闪起的火光和巨声的炸响,乱石从陡坡上飞滚起来。真是不可想象的事情,沉寂了这么长时间的哑炮剧然在这个时候猛然炸响。走出去的两个英英武武的汉子随着硝烟一起消散在广袤的山野上。耀先怔愣了好一阵才朝着面前的高山喊出一声:小河哥!除了山峦上响起一片嗡嗡的回音,他的小河哥再也听不到他的呼叫了。老实厚道的张小河就这样送走了自己的生命。本来去死的应该是郭耀先,可是他却去了,他是替郭耀先去死的。
耀先疯了似的在山坡上奔跑起来,满山满坡回荡着的都是他声嘶力竭的哭叫:小河哥,小河哥,小河哥……
大沟河水库工程终于因为接连不断的伤亡事故中途下马了。实际上即是后来不出这场事故,它也得下马。根据当时县里的技术和财力根本就修建不起一座这样规模的水库。工程指挥部调不进水泥,调不进钢筋,甚至连三千民工的口粮都难以为续。徒有一腔狂热,解决不了任何实际问题。自然法则和经济规律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这就是真理。
从下马了的水库工地上回来,回到卧马沟,回到崖口时,天早就黑了。一进窑门耀先搂住在炕上坐起来的新生就失声地哭起来。月儿赶紧把灯盏点亮,她马上还不知道耀先为什么一进门先搂抱住儿子放声痛哭。她只是看着他更加削瘦的脸庞,看着他脏乱的头发,看着他手上胳膊上肩上的屡屡伤痕和这一身破烂不堪的衣裳,知道这几个月他又经受了一场什么样的磨难。当月儿知道她的耀先差点把命丢在大沟河水库工地,知道是小河哥在陡坡上用自己的命替换下耀先时,她就把新生从耀先怀里抢夺过来,紧紧地搂在自己怀里,比耀先更加悲伤地哭起来。
新生不明白爸爸妈妈为什么见了面就这样悲切切地哭,就也跟着哭。一家三口把头抱在一起凄凄惨惨地哭起来。一家人悲切的哭是被两声刺破夜空的尖利枪声打断的。
崖口下响起的枪声是从大沟水库工地回来的虎堆放的。
虎堆在大沟河水库工地上受了几月罪,和耀先相跟着回到卧马沟的时候天早就黑了。他和耀先不一样,因为张小河的事情,耀先心里又重重地压上一座山,使他更喘不上气来,别说是一路上,就是今后一辈子他也不会忘记就在眼前闪过的那可怕的一幕。虎堆就不一样,虽然在水库工地上的这几个月,一点也不如意。但踏上归程他心里就充满了欢喜,他满心窝里想的都是他雪蛋儿一样白美的媳妇——巧红。想着她见面后会露出一种什么样的馋相,会在炕上给他翻滚出个什么花样。虎堆心里想的尽是这,所以一路上他走的像种马一样气宇轩昂,如果不是顾及本村人的面子,他早把一脸死气沉沉的耀先扔下,一个人快快地前头走了。
两个人摸黑回来,走上坡道,虎堆抬头就看见他家窑里亮着红红的灯光。他就嘻嘻笑着对耀先说:“耀先哥你回崖口去吧,我家窑里亮着灯,巧红还在窑里没到崖口上去,今天她们就不用再做伴咧,该咱给她们做伴了。”两个人就分开手,虎堆快快地朝自己亮着灯光的场院跑去。虎堆进了场院,到了窑门跟前,门却是在里面闩插住的。他扣住门环嘭嘭地敲几下,再粗粗地叫两声:“巧红,开门,我回来了。”亮灯的窑里却没有应声。虎堆就再摇打着门环喊道:“巧红巧红,是我回来咧,你睡死咧,咋不吭声。”
“哎,来咧。”里面的巧红尖尖地应声了。但是她却不能马上给他开门,因为窑里还有一个男人,她脱的赤条条的正和郭安屯压在一起干那种事呢。
虎堆的第一声喊叫就把两个正干着丑事的男女吓的没了魂儿,他们压在一起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突然回来的虎堆。虎堆再摇响门环,郭安屯就意识到灾祸临头了,他知道年轻的虎堆是有一股子脾气的,发起火来六亲不认,因为一点家业敢和亲哥动手。雪蛋儿一样的巧红更是他心尖上的肉,要是发现他郭安屯就这样把巧红干了,是会和他拼命的。说什么,想什么,现在都晚了。现在唯一要想的就是如何从这窑里逃出去。他从巧红身上滚下来,连衣裳都顾不上穿,胡乱卷起几件溜下炕就往门后藏。
巧红也吓的浑身稀软,再磨蹭她也得下去开门,不能因为窑里藏着一个野男人,就把合法的男人关在窑门外不让进。
窑门外的虎堆心急火燎把门环摇得又是一阵哗哗乱响。“巧红,你是咋了么?连我回来都不紧着给开门。”
巧红找不见自己的衣裳,她脱下的衣裳让郭安屯一起卷抱到怀里去了。巧红找不见衣裳,就这样光溜溜地下炕,战战兢兢地去开门。
里面的巧红迟迟地只应声不开门,让等在窑门外的虎堆有些燥火,同时也有了疑虑。但是随着咣当一声响,窑门被拉开的同时他看见身上一线不挂的又白又光的让他在水库工地上想的睡不着觉的巧红就立在窑门里时,就把心头刚刚涌起的一团燥火和疑虑抛扔到脑门后面去了。他一下就把白软一团的巧红抱住,顾不上把身后的窑门关闭住,就把巧红往炕上拥。心里有鬼的巧红也乘势往炕上倒。这时躲藏在窑门后的郭安屯一闪身跳出门去,本来赤着脚也赤着身体的郭安屯可以顺顺当当地不留痕迹地从这里逃溜走。但是他太心急了,在往门外跳的一瞬,怀里卷抱着的一堆丝丝绺绺的衣裳竟挂倒立在门后的长枪,“啪”的一声脆响,把已经出了窑门的郭安屯惊吓的狂跑起来。
兴奋起来的虎堆刚把赤光光的巧红压倒在炕沿上,就听的身后啪的有响动,扭头就看见一个和巧红一样也是光着身子的男人从窑门后窜出去,飞也似地跑了。虎堆马上反应过来在他的窑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年轻的虎堆那里受得了这种窝囊,他把抱在怀里软做一团的巧红往炕上一推,捡起窑门后倒下的长枪,就向门外追去。他那里追的上,做贼心虚的郭安屯虽还光着身子,却早跑的没影儿了。虎堆追到坡道上不见人影,就举起枪愤怒地向黑洞洞的天空“砰砰”放了两枪。
等虎堆提着长枪怒气冲天地回到窑里,巧红身上已披穿上衣裳,并且她还把郭安屯丢在炕上的一件衫子匆匆地卷收走。虎堆回到窑里不客气地就把还隐隐冒着硝烟的枪口逼指在巧红脸上,“你给老子干下好事了,说,跑了的那个家伙是谁?”虎堆后面的那句逼问是狮子般地吼出来的。
巧红看着逼指在脸上的还有一股浓浓硝烟的枪口,魂都要吓飞了。她没有回答虎堆凶狠的问话,却哇地一声哭起来。凶狠起来的虎堆并没有因为巧红的哀哭而心软下来,他抡圆了膀子在巧红雪蛋儿一样白美的脸上狠狠地抽了一下,巧红就被抽翻在炕上。“说,那个家伙是谁?”虎堆还在逼问。爬在炕上的巧红用手捂住发烧红肿起来的脸蛋,只好如实地说出自己和郭安屯的奸情。“够了。”虎堆揪拽着自己的头发猛猛地打断巧红不知羞耻的哭诉,他怎么能再听下去,巧红每说出来的一句话,就是一把剜心割肉的刀子,他都快让剜割死了。“狗日的郭安屯,原来他打的是这主意。”虎堆恨的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他终于弄明白政治队长让他去大沟河修水库的真实目的了,他是看上他的女人了,看上他雪蛋儿一样白美的女人了。“啊呀呀。”虎堆像是戏台上演戏的红脸关公,啊呀呀叫着提起长枪又跑出去,这事他怎么能搁得下,他提着压了子弹的长枪找郭安屯算账去了。这口气搁谁身上也咽不下去。
郭安屯赤光着身子从虎堆的场院里跑出来,跑到皂角树下,才顾得上穿衣裳,他把卷抱在怀里的一堆衣裳在皂角树下摊开,黑摸着往身上穿时就听的坡道上“砰砰”响起枪声。郭安屯知道这是虎堆放的,虎堆是基干民兵手里有枪。枪声一响,郭安屯就意识到这下是惹下大麻烦大事情了,年轻的虎堆可是一个楞毬货二杆子,是敢弄事的蛮家伙,刚才也幸亏是跑的快,不然身上就让枪子穿窟窿了。眼下是跑出来了,那随后咋办呀?虎堆肯定不会善罢甘休。郭安屯这样想着一边在皂角树下胡乱地穿上衣裳,穿衣裳时才发现把巧红的衣裳也卷下来了,却把自己的一件衫子丢在巧红炕上。他把卷下来的巧红的衣裳往怀里一塞,却不知道这下该往那里去了,家肯定不能回,巧红把事情一说出来,虎堆就会提着长枪找到门上去。好汉不吃眼前亏,那家伙手上有枪,又在火气头上。还是躲一躲吧,往哪躲呢?躲过初一,躲的过十五吗?这事最后总要有个了断,咋了断呢?那家伙把枪都砰砰的放了,等不到天明全卧马沟的人就都知道了,咋个下场呢。唉,真是后悔不该当初呀。郭安屯现在知道后悔了,太晚了,早些时候干啥去了。早些时候爬压在巧红又白又软又光又绵的身上美个滋滋地都想啥去了,就不想着还会有事情败露的今天。郭安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想起了吴根才。
吹灯睡下,吴根才刚刚有些迷糊,就听的坡道上“砰砰”响起两声凄厉的枪声。吴根才一下就翻身坐起,卧马沟怎么能有了枪声?就是在过去混乱的年代里卧马沟都没有响过枪。出啥事咧?吴根才是卧马沟的当家人,他既是生产队长,又是党小组长,卧马沟出了任何事情都有他的责任。对这突然在卧马沟响起的枪声,他不能不管不问,他要出去看看,看看究竟是咋了。
吴根才坐起穿衣裳的时候把呼呼已经睡熟的改改碰醒,改改愣愣怔怔地就问:“咋就起呀?”吴根才闷闷地说:“刚才坡道上响了两枪,不知道是出啥事咧,我出去看看。”一听说坡道上响了枪,改改也赶紧跟着往起起。
吴根才家里也有一杆枪,从炕上下来,他把长枪从柜子后面取出来,一手提着枪,一手提着马灯就往院外走。
郭安屯走上上房院哨门外的青石圪台,大哨门吱扭一声正好就开了。郭安屯已经想好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这事到不了天明全卧马沟的人都会知道,那还不如现在就告诉给吴根才,也好让他从中劝说着帮帮忙。他俩毕竟是十多年的搭档,是十多年的朋友伙计,他知道吴根才是一个公道正派讲义气的人。
吴根才刚拉开哨门,脸前黑糊糊地立着一个人,他急着就往起端枪,沉沉地问:“谁?”“我,安屯。”郭安屯说着挤着身子就往哨门里进。“出啥事咧?”吴根才问。“进屋里说。”郭安屯慌慌张张的不等吴根才转身,就反手把哨门严严地关闭住,并且还哗啦一声把门闩插上。
“到底是啥回事嘛?坡道上咋响了枪?”吴根才不知道究竟是出了啥事,把一向豪狠张扬的民兵队长紧张成这样。
把哨门闩插住,郭安屯才把事情简简约约地说一遍,最后哀求地道:“就是个这事,根才伙计,你出面帮帮忙,把这事按住,别闹大了。闹大了没意思。唉,都怨那个骚狐子巧红。”郭安屯背着牛头还不认账,居然还把责任往巧红身上推,好像真是巧红在勾引他。
听郭安屯哀哀怨怨地说完,吴根才却咧着嘴嘿嘿地笑了,原来是这事,是他和巧红之间的丑事露底个毬咧,他就知道这事早晚要露底。“伙计,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也就别笑话了,帮帮忙,出面想法把憨憨虎堆稳住,别再闹出事,他听你的。”郭安屯几近哀求起来。
吴根才虽止住笑,但还是很诙谐地说:“砰砰叭叭地乱响枪,我还当是日本人又来咧,原来这枪是虎堆冲你开的?咋样,没伤着吧?”郭安屯无可奈何地摊摊手说声没伤着。这时坡道上像开会一样呜哩哇啦地吵喝乱了。
改改也从上房里慌慌地过来,问:“到底是出啥事咧?”吴根才还是忍不住笑呵呵地:“没事,卧马沟能出啥事。”“呀,安屯,你咋把裤子都穿翻了?”吴根才手上马灯一晃,改改看见郭安屯腿上的裤子翻露出两条长长的毛边,就惊惊乍乍地喊一声。吴根才把手上的马灯举着再往郭安屯身上照照,果然他是把裤子穿翻了。吴根才就想象出郭安屯是怎样仓皇而又狼狈地从巧红窑里跑出来的。
郭安屯看着改改尴尬地笑笑说不出话。
吴根才把闯下祸事的郭安屯安置在后院窑里,把手里的长枪递给改改,让她收起来。改改在接长枪的时候就问:“是不是安屯和巧红的事让人家家里人给逮住咧?”全卧马沟的人都知道郭安屯和巧红有这么一手,现在就连肉性子没啥心眼的改改也猜想到了。
吴根才就给改改说:“虎堆回来了,虎堆一进门就看到那种不能让人看的丑事情,幸亏他跑得快,慢一点就让虎堆拿枪打了。”
改改哧哧地就笑了,她说:“人们都说他早晚要有这么一天,巧红和偏坡上的马桂花不一样,巧红有男人哩。”
“行了,你也回上房歇着去吧。”女人的嘴都碎,吴根才没有让改改再往下说,就提着马灯出去了。他必须出去,现在坡道上的人声嘈杂成一锅糨子了。虽然郭安屯躲藏在他后院的窑里,不在上面,但虎堆手里拿着一杆长枪,万一枪走了火伤了人,事情就真的弄大咧。作为卧马沟的一把手,这时候他不能不出去。
凄厉的两声枪响,打破了卧马沟宁静的夜晚,人们纷纷从窑里跑出来。当知道是这事情后,坡道上就更热闹了,许多人是带着一种兴灾乐祸的心情,来看政治队长笑话的,有些人甚至还期望着虎堆能用手上的那杆长枪,在政治队长身上真的穿上他一两个窟窿。郭安屯在卧马沟民众心里的威望不高,他虽然是政治队长,也还兼任着民兵队长,但他现在已不能和吴根才、李丁民相提并论。那两个人还和过去一样本质没变,郭安屯变了,其实郭安屯也没有变,他的本质本来就是这样的。
怒火中烧气急败坏的虎堆手里提着长枪从坡道上下来,一脚就把郭安屯场院上的栅栏门踢开,拉开枪拴“哗啦”一声顶上子弹,站在院子里就叫骂起来。如果这时候郭安屯真在院里露了面,虎堆端在手里的长枪肯定会再砰砰地响几声。“郭安屯你个狗日的出来,看老子敢不敢一枪崩了你狗日的。”
哄着孩子正在炕上睡觉的彩兰听见外面叫骂的是虎堆,就知道不争气的男人又干下丢人事了。郭安屯和巧红之间的事,彩兰也是这几天才知道的,是大大咧咧的改改告诉给她的,别的人谁肯破这个脸。彩兰原以为她男人只是和偏坡上的寡妇好,没想到他还能和巧红好上。彩兰开始还有些想不明白,巧红那么年轻,长的又好,雪蛋儿一样白白净净的咋就能看上她的这个黑脸汉。彩兰躺在炕上护住几个孩子,由着虎堆在门上叫骂,虎堆就是把天骂塌,她也不会应声,自己的男人干下这丢人事了,她没脸应声。
虎堆的高声叫骂把全卧马沟的人都吵喝起来,吵喝的都跑上来看热闹。看热闹的人把郭安屯的院子都快围严实了,但就是没有一个人出来拉劝虎堆,都窃窃私语地闪在边上,看政治队长的笑话。
虎林手里提着一把小镢也赶上来。虎林虎堆弟兄俩因为前几年的分家闹下不小的别扭,平常兄弟见了面和仇人似的都互相不上话。但是一听说兄弟出了这事,让狗日的郭安屯给欺负了,虎林就咽不下这口气,就提着小镢给兄弟助威助阵来了。他们毕竟是砸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为分家业他们大打出手,但是一有外人欺负上来,他们就会同仇敌忾一致对外,就和当年在中条山上打日本鬼子的共产党和国民党的军队一样,团结的紧紧的。
吴虎林也是扛长工出身的铁杆贫农,入社那年他竟然像挨斗的地主似的,让郭安屯领着民兵绑了一绳子。他把这一绳子的仇恨当然就记在郭安屯身上,不仅这一绳子的仇要记在郭安屯身上,他还以为他们兄弟不合闹分家也是郭安屯从中挑拨的结果。虎林早就想出这口气,只是逮不住机会,今天机会终于来了。虎林提着小镢上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啪啪”几下就把郭安屯窑上的格子窗打个稀巴烂。
窗户一被打烂,窑里就哇哇地响起一片哭叫,是郭安屯的儿子们吓的哭叫起来了。孩子们的哭叫并没有阻止住虎堆兄弟在院子里狠声的叫骂。窑里的彩兰就忍不住哭着应了声:“你们有本事找郭安屯闹去,骑在门上欺负老婆孩子算啥能耐。”
“你让他出来,让他狗日的出来,看把他的狗腿打得断不。”“郭安屯你出来,藏在你老婆的白白里算是啥男人。”虎堆兄弟听窑里的彩兰接了声,就更不依不挠地张狂地喊叫起来,他们兄弟一直以为郭安屯就藏躲在窑里。这时候吴根才提着马灯走上来,围观看热闹的人们给队长让开一条道。吴根才提着马灯直接走进场院,进到虎堆兄弟跟前,慢悠悠地说:“出啥事咧?吵闹的这么厉害。”
凶凶的虎堆虎林兄弟俩让队长问的哑住口说不出话,他们不会当着满场上的人说郭安屯和巧红干下那种事了,那样丢人出丑的将是他们自己。乘虎堆哑着口说不上话的时候,吴根才伸手取下他端在手里,随时有可能走火的长枪,还说一句:“这东西发给你们基干民兵,不是用它来干这事情的吧。”
虎堆对吴根才是尊敬的,他没有反犟他的话,也没有反手再把下走的长枪抢夺回来。这时候李丁民也赶上来,吴根才把手里的长枪递给李丁民,转脸再对虎堆兄弟俩说:“走,有啥事咱们到官窑里去说。”
“不去,不去官窑,让狗日的郭安屯出来,我们哥俩非砸断他一条狗腿不可。”空了手的虎堆说着抢下虎林手里的小镢,一副破釜沉舟同归于尽的样子。
窑里的彩兰听见吴根才和李丁民上来了,就壮着胆拉开窑门。虎堆举着小镢就要往里闯,吴根才不拦挡,只是说:“安屯根本就不在窑里,给他十二个胆他也不敢往窑里藏,不信我领着你进去看看。”吴根才真得就提上马灯把虎堆虎林兄弟领进郭安屯的窑里,还在里面细细地照一圈。窑里果然没有郭安屯的影子,虎堆兄弟这才垂头丧气地跟在吴根才身后往外走。“散了散了,都回窑睡觉去,明天还上工哩。”吴根才和李丁民领着虎堆兄弟往外走时,让围观看热闹的人群散开。这里没有了打闹和叫骂,人们自然也就散了。
吴根才和李丁民在官窑里劝解了半夜,也没有把虎堆兄弟的火气劝下去。让人欺负到这份上谁的火气也消不了,反正人已经丢到这份上了,虎堆也不在乎脸面不脸面了,第二天他们兄弟直接找到公社。
公社书记老周一听说卧马沟的政治队长郭安屯竟干了这么一件败坏党员干部形象的丑事,当即就决定要开除他的党籍。共产党内咋能容留这样的败类。但是最后郭安屯还是保住了党籍,是吴根才和李丁民看在多年搭挡的份上,再三在老周书记跟前为他求情,说这是事出有因的同奸,不是恶意强奸。强奸是犯罪,同奸就构不成犯罪。巧红也向公社领导坦言说是她叫的郭安屯。再加上公社副主任韩同生帮腔说话。最后公社给郭安屯一个党内记大过的处分,这件事才算平息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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