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02
许久,耀先又重复了一句刚才说过的话。月儿就慢慢地转过身去。月儿柔弱的身影走出窑门,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这时耀先一扭身爬在炕上的被窝卷子上先是低低地哀泣,接着就嗷嗷地嚎啕起来。他悲惨的嚎声像是暴雨天里滚动的雷声,沉闷、刚烈要炸毁这个世界一般……
月儿回来已经很晚了,窑里的灯灭着。炕上只有新生在说梦话,月儿没有点灯就知道耀先不在炕上。月儿从窑里出来颤抖着一步一步朝崖口边的杜梨树走去。
耀先就坐在杜梨树下,手里捏着那杆破旧的唢呐,却没有吹奏。他的心早就破碎的如同一颗摔烂的鸡蛋,他那里还有再吹唢呐的心情和力气。水磨房里流溢出来的那一缕幽暗的灯光,毒刺一样扎在他的身上,扎在他破碎的心上。这样的时候他怎么能再吹响唢呐。中条山上吹唢呐只有两个事由:喜庆的曲子是为了把新人送进洞房;悲伤的曲子是为把故去的人送进坟墓。他再吹唢呐是为什么?是为了送新人?还是送故人?月儿没有往水磨房里去的时候,他设身处地尽是为月儿着想,月儿真的走下黑暗的崖口,走进地狱般的水磨房后他就尽为自己想了,越想心越烂,越想心越疼。人的内心也和这个世界一样,充满了矛盾,充满了斗争。
月儿呆呆地站在耀先背后不知道该说啥,不知道该做啥,没有思想的石头一样只是茫然地站着。月儿一回到身边来,耀先充满矛盾和斗争的心里又开始来来回回地想起她的好,想起她的美丽,想起她的善良,想起她和他一起经历过的那么多苦难和心酸。还有她的忠贞,是的,尽管她再一再二地往水磨房里去,但她的心是忠贞不渝的,这一点他丝毫都不怀疑。
“回来了。”耀先终于喃喃地问出一句。月儿马上就有了行动,她扑在他身上,他反手把她紧紧地搂住,怕要失去她的一样。两个人在黑漆漆的崖口上坐了许久,陪伴他们的是那棵忠诚的杜梨树和呼呼吹过的冽冽山风。
第二天,还是男社员打地埝,女社员摘棉花。许是第二次的缘故,月儿从坡道上往下走时就没有第一次那样感到下面肿肿的胀胀的,也没有隐隐的难受隐隐的疼。但她走的并不快悠悠缓缓的,半道上巧红就追撵上来。
巧红连着几天没有和月儿在一起了,那天听了郭安屯的话,她心里就痒痒闹闹的总想逗弄逗弄月儿,问问她,看她和队长吴根才究竟有还是没有那种关系。女人们在一起说啥呀,不就是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把穷日子打发走就算了,不说不笑再受穷受累那活着还有个啥滋味。巧红追到跟前就响响地叫一声:月儿。月儿感到有些吃惊,以往巧红不管在啥时候见了面总是甜甜地要叫一声:月儿姐。今天她就把后面的那个姐字省略掉了。虽是同龄人,但月儿毕竟大几岁,平常她也姐长姐短地叫惯了。
月儿回过头看着追赶上来的巧红,当然她不能问为啥不叫姐了。她看见巧红雪蛋儿一样白白净净的脸上怪怪异异的多了一层神神秘秘的东西,心里先是咯蹬一下。月儿从不乱打听别人的事情,她正正经经地问:“虎堆他姑埋咧?”
“埋咧。”巧红回话时嘻嘻笑着直往月儿脸上看。她改口再不叫月儿姐是有其原因的。巧红嫁到卧马沟来的时候看见月儿长得那么美,就直想和她好。两个人一好,她就发现月儿不仅脸长的好,身上长的好,月儿肚子里的心长的更好。巧红就由不得见了面要甜甜软软地叫一声月儿姐。巧红是被月儿外表的美丽和内心的善良感动的叫出姐来的。但是那天听郭安屯说月儿和队长吴根才早就有了那种关系,她就再不叫月儿姐了。在巧红心目中月儿一直是美丽的圣洁的,和一般女人不一样。但是一听郭安屯的那话,巧红的看法就变了,原来女人都一样,都想找个好男人睡觉。就是,月儿脸蛋长的这么好看,身上也是那么好,怎么能不找几个好男人呢。不找好男人那才是糟蹋自己呢,才是可惜自己的好脸蛋白身子哩。巧红觉得和月儿有了更投机的话题,说这种事就不用姐长姐短地叫了。
巧红当下就想和月儿逗,但路上人多不方便,她就把摘棉花的包袱搭在肩上,挽住月儿的胳膊往地里走。月儿从巧红今天的行为举止和脸上的神情上看出许多与往常不同的东西,就扭过脸问她:“巧红今天你是咋咧,看着怪怪的。”巧红翘起红润润的嘴唇,嘻嘻逗笑着说:“有喜欢事咧,到了地里再说,这喜欢事呀还和你有关联。”月儿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啥喜欢事能和自己有关呢?自从嫁到卧马沟以来,自己有过喜欢事吗?她再看着巧红眉宇间荡起的那一抹淫淫的坏坏的笑,心忽悠一下提悬起来,月儿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在窗纸窟窿里看到的巧红翘起腿和郭安屯压在一起干那种事情的情景,同时也想到夜黑间在水磨房里自己和吴根才干的事情。
月儿提悬着心,脸上却极力表现的很淡漠的样子,试探性地再问:“啥喜欢事能和我挂沾的上?”“让人听去不好,咱到地里再说。”巧红挤弄着眉眼。这让月儿更感到忐忑不安。
到了棉花地里,一人一垄一堆人就摆成长长的一溜儿,相互间的距离也就拉开了。隔上三五垄棉花这边说话那边就听不见了。巧红自然还是和月儿挨靠着垄儿。摘棉花就和那年割草一样,是按斤记工的,所以女人们一到地里认了棉花垄就弯下腰把两只手舞动的和花一样,采摘起棉花。都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多挣两个工分。只有巧红的心思不在工分上,女人们认了垄弯腰摘起棉花就谁也顾不上东沟西岭地扯说闲话了,就谁也顾不下谁了,没人往这边注意了,巧红就偏歪着脸看着月儿“哧哧”地笑。月儿被巧红逗弄的心里毛毛乱乱的,忍不住再问:“到底是啥事麻,你那个怪模样把人看的毛毛的。”巧红就像是和男人睡觉一样赤裸裸地突然说:“月儿,你老实说,你跟队长是咋好上的?是啥时候好上的?”
月儿的脸像是着了火一样烧烫起来,心更是怦怦地狂跳。她万万没有想到她和吴根才的事情这么快就败露了,他们在水磨房里才只有过两次,咋就败露出去了呢。月儿羞愧的抬不起头,差一点就要向讨厌的巧红坦白求饶了。
“看,你脸红了吧,我就猜着你和他会有这种事情。快说说是你先找的他,还是他先找的你。”急不可待的巧红再逼一句。
月儿嗡嗡昏乱的脑子就稍稍静下来了,她从巧红的这句话里听出一点破绽,她也只是个猜想,并不是实打实的就看见了。准备举手投降的月儿开始严密地防守起来,她用嗔怨挡住脸上褪不下去的羞红,故意窝着眼骂道:“死巧红,你这是从那拾出来的鬼话,你才跟吴根才有那种事情呢。”
巧红微微一怔,马上再说:“你还不肯承认,都有人看见了。”
月儿的脸更红了,她的底毕竟是虚的软的,但是她不能往后退,她根本就没有退路,她只能硬撑着往前闯。“谁看见了?在啥地方看见的?你说出来。”
“反正有人看见了,我不说。”巧红脸上有了耍赖的表情。
月儿顾不得别的了,她狠狠地反击说:“人家看见你了,看见你把两条肥白的大腿抬翘的都搭在那个男人的肩膀上了,嗷嗷地叫和杀猪一样。”情急中的月儿脱口把自己从窗纸窟窿里看到的情景说出来。
巧红雪蛋儿一样白的脸也红了。巧红只有和郭安屯睡觉干那种事时才会把两条光腿高高地抬翘起来搭放在他的肩膀上,月儿咋就说的这么准呢,八成自己的事就是让人看见过。这下该着巧红瞪圆了眼问话了:“你这又是听谁说的?”“你是听谁说的?”月儿没有回答她,而是反问一声。巧红嘻嘻一笑,说:“我是瞎猜的。”月儿长长地舒一口气,也说:“我是瞎说的。”两个要好的女人相对一笑,弯腰摘起棉花。这时候别的女人早摘到前面去了。
改改终于没有给吴根才生下儿子。
改改生下杏花后倒是又有过一回身孕,但生出来的却是一个葡萄胎,没有成人形。后来就再没有过,恐怕往后也再怀不上了,有的女人一过四十腰里的水就干了,腰里没水咋能坐的住胎儿,和旱地里坐不住瓜一个道理。
早两年改改和吴根才一点也不着急,都觉得还有机会。壮壮实实的正当年咋能生不下儿子,生下那个葡萄胎后两个人才急慌起来。这事心急心慌都没用,生不下儿子就是生不下儿子,急到现在两个人只好认命。不过改改和吴根才都还是能想的开的人,有的人一辈子没儿也没女,不也过去了吗。他们没有生下儿子,却生下三个漂漂亮亮水水秀秀的女儿。的确,吴根才的这三个女儿长的一个比一个好看,一个比一个水灵,尤其是三女儿杏花,天生一个美人坯,细眉大眼翘鼻子小嘴,将来肯定是个大美人。上马坡的牛三娃真有眼力,在杏花还不满周岁的时候就看出来这女娃子将来的出息,就给她脖子上套了银项锁,替儿子占下了媳妇。在中条山上订的娃娃亲里这恐怕是最小的一对儿。
中条山上有订娃娃亲的习俗,娃子们一到十岁或是还不到十岁,大人们就开始为他们张罗起亲事,张罗的晚了就没有合适的了。这时候吴根才就做难起来,他没有儿子,想的问题就比别人多,给女儿找一个好人家容易,但是要找一个好的上门女婿就不容易了。好一点的人家或是好一些的小伙,谁肯改名换姓给别人去当上门养老女婿,倒插门招赘出去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稍有一点办法的人家都不让儿子往外招,除非是家穷的实在没有办法了,才让儿子往外招。这样吴根才的选择就难,这是其一;其二,吴根才一时还拿不准把那个女儿往家里留。三女儿杏花是他和改改心尖上的肉,如果当年上马坡的牛三娃不在杏花脖项上套上银锁子,吴根才就会毫不犹豫地把三女儿杏花留在家里。可是杏花小小地就让牛三娃拿银项锁套走了,牛三娃跟前就那么一个独生儿子,三娃才不肯让儿子招到他门上来。大女儿梨花二女儿桃花大小只差两岁,把那个往家里留都行。现在上门提亲的也有,关键是拿不定主意。比如说郭安屯和李丁民都托人过来提亲了。郭安屯有四个儿子,李丁民有三个儿子,他们的大儿子二儿子,正好都和他的大女儿二女儿年龄相配。
李丁民的意思比较明确:他是给儿子说媳妇,不是往外招女婿。老大老二那个都行,他愿意和吴根才结亲家。
郭安屯也让人捎过话来了,说:咋的都行,娶媳妇,招女婿都行。
这就让吴根才不好说了,他看上的是李丁民的两个儿子,老大老二都行。但李丁民的意思是明确的:只娶媳妇,不招女婿;对郭安屯的两个儿子,吴根才有些看不上眼,不是说孩子咋样,是郭安屯让他看不上,他们虽也是搭挡多年的伙计,可郭安屯张张扬扬的性格不好,万一儿子长大也和老子一样,后悔就来不及了。所以这件事一直拖着定不下来。这几天郭安屯和李丁民又打发人下来催问,还说这事再不能耽搁了,孩子展眼都大了,错过茬口就不好办了,不然他们就到外村去提口子,外村也是有许多合适口子的。
“咋办呢?”在院子里吃完饭,刚进了上房,改改把问题提问出来。肉性子改改一向大大咧咧的不爱操心,不爱管事,屋里屋外一应事情都是吴根才作主说了算。但是现在她也有些着急,因为今天在地里干活的时候马桂花亲口对她说:她家的茅茅和郭安屯家的老二土改定了,把订亲礼都换了,是招亲。
这确实给吴根才增加了压力。前几天吴根才还托人过去给李丁民和水仙做过工作,让他们把老二天喜招过来。长子不出门,老二总行吧。李丁民回过来话:不愿意把儿子往外招。现在郭安屯把二儿子招给了马桂花的茅茅,要是过一段时间他把大儿子再招订出去,就真的再没好茬口了。大女儿梨花和郭安屯的大儿子解放同岁,现在又在一个班上学。吴根才就把梨花叫过来问:“解放在学校里好不好?”
“一点都不好。”梨花想都没想张口就说出这样的话。
吴根才和改改对眼看一下,再问:“他咋个不好法?”
梨花长长的眼睫毛眨动几下说:“他学习不好,还尽捣乱,常挨皇甫老师的板子,挨了板子也不改,还尽欺负女同学欺负小同学。”
“噢,他欺负过你没有?”“倒是没有欺负过我。”“那他都欺负过谁呀?”“地主的儿子,地主的儿子每天都要让他弄哭好几次,他还不许同学们叫人家的名字,只许叫地主的儿子。”
吴根才无奈地摇摇头,苦笑着对改改说:“和他爹一路货。”
这时候小女儿杏花引着同班同桌的新生跳上圪台,进了哨门。今天该杏花和新生值日,别的同学放学走后,新生和杏花把教室扫了一遍。扫完教室新生说嘴干想喝水,杏花就说:“到我家喝去。”
新生是个男孩子,却常要同桌的杏花来保护。新生在压抑和歧视中长大,胆子比较小,再加上身体瘦弱又是地主的儿子,所以一上学就成了学校里最大的受气包,男生女生比他大的比他小的都敢欺负他,幸亏有杏花护着,不然这个学真是不好上。比如,新生有一块白橡皮,是全学校最好的橡皮,是月儿在下马河大十字上的供销社商店里专门为他买的。但有一天就让高年级的郭解放拿走了,新生要了两次要不回来,就不敢再要,再要恐怕就要挨打,于是就悄悄地掉眼泪。当下杏花就知道了,她打抱不平地走过去把白嘟嘟的小手往解放脸前一伸,翘着小嘴儿说一声:“把橡皮拿出来。”郭解放就乖乖地把那块雪白雪白的橡皮放在她的手里。
杏花在学校是没人敢惹的,因为皇甫老师特别宠她。皇甫老师宠杏花一是因为她是吴根才的小女儿,二来就是因为杏花自己的原因了。杏花学习上并不好,在学习上她根本不能和同桌的新生比,但是杏花长的好看和城里的洋娃娃似的,让人疼让人爱。
有了杏花的保护,新生在学校就少受好多欺负。新生对这个从小就和自己要好的同学很感激,还有一点小小的崇拜。两个人像小情人似的就更好了,当然他们现在还小,还幼稚的不懂的害羞。
两个人值日扫完教室出来,新生说他嘴干想喝口水,杏花就把他引进上房院。一进哨门,新生看见杏花的爸爸妈妈姐姐都在院里坐着,就停住步不敢再往里走。新生见了大人就害怕,好些大人见了他都要狠着声骂一句:地主的儿子。新生最怕人们说他是地主的儿子。杏花的爸爸没有对他狠着声说过那样的话,但他也怕。
进了院子的杏花见新生站在哨门洞里不敢动,就回脸招手叫他。新生畏畏缩缩地还是不敢往里走。“来呀,怕啥。”杏花过来拽住新生的手。新生只好被动地跟在杏花身后往里走。
吴根才扭脸看见这两个小人拉着手进来,就问:“干啥呀?”
杏花理直气壮地说:“喝口水。”拉着新生就进了上房。
改改看着牵着手进了上房的这一对小人,有了一点感慨,就说:“这一对小人咋就这么好,也不知道大了是个啥。”
吴根才看改改一眼,由于他和月儿有了那种关系,他对月儿的这个儿子也就有了疼爱。他明白改改话里的意思,她是怕孩子们长大闹出闲话。他倒希望杏花和新生好,也许是为了补偿和报答月儿吧,他甚至想把三女儿杏花留在家里,让月儿的儿子上门来给他当养老女婿。当然这绝对不可能,他也只是想想而已。上马坡的牛三娃早就给杏花脖项上套上银锁锁咧,牛三娃是大村的支书,就那么一个宝贝儿子,家里的条件在四十里马沟也是数的着的,杏花将来嫁过去肯定享福。月儿虽好,可她却有一个坏成份,孩子这么小就让人地主的儿子,地主的儿子叫开了,谁知她们那辈子才能翻了身,怎么能把自己心尖上的肉割下来扔到火上去烤。
杏花牵着新生的手把他拉进上房,两个人端起瓮里的水瓢咕咕饮饮地往肚子里灌了一通凉水,新生抹一下嘴,的的溜溜地转动着眼睛把这宽敞明亮的大上房看一遍,就惊慕地说:“杏花,你家的上房真大真美。”
杏花歪着小脑袋嘻嘻一笑,说:“那当然,我爸是队长。”两个孩子还小,还不知道这大上房的来历,只以为爸爸是队长,就有这大上房。
两个小人从上房里出来,新生屁股后面的书包屁帘似的一闪一闪的就要往哨门外跑,却让吴根才一嗓子喊住:“哎哎,别跑,过来伯伯问你几句话。”
新生收住脚,扭脸看看后面的杏花,怯怯地不敢往前走。杏花就在后面推一下说:“过去呀,我爸要问你话哩。”新生这才垂下脸,扭弄着自己的手指磨磨蹭蹭地向吴根才走去。到了跟前,吴根才宽厚地笑着问:“你们俩在学校谁学习好?”新生头也不抬说:“杏花学习好。”“那里呀。”吴根才的三个女儿几乎同时叫嚷起来。
吴根才的这三个女儿分别在一二三年级里,她们三个年级一个教室,一个老师,上的是复式班。因为都在一个教室里,那个班谁学习好,谁学习不好,满教室里的同学都知道。新生是地主的儿子,但人家学习好,老师回回表扬都有人家。
吴根才把宽厚的手掌放在新生头上,轻轻地抚摸着他软茸茸的头发。新生觉得这个伯伯慈祥的和父亲一样,脸上一点恶躁的颜色都没有,就把稚嫩的小脸扬起来,给伯伯一个生动灿烂的微笑。新生的笑让吴根才有些感动,他就说:“新生,以后在学校谁要是再欺负你,你就给老师说,让老师瓷刮他。老师要是管不下,你就来上房院告诉伯伯,伯伯给你出气。”
新生还没有点头,旁边的杏花倒拍着小手蹦跳着叫起来。“排风女。”改改在边里说一句,不让杏花蹦跳。
吴根才抚摸着新生的头再问:“新生,是你妈对你好?还是你爸对你好?”吴根才想进一步知道月儿家里的情况,和月儿好上之后月儿从不给他说她家里的事情,不管在水磨房里停多长时间,她从不主动说话,就是干那事她也是羊羔子一样顺顺溜溜的他说咋她就咋,从来没有失态淫荡地嗷嗷叫唤过,就是到了最高潮的时候,她也就是把他的腰杆搂抱紧,闭住眼闭住嘴低吟吟地呻。这么好的女人,他想知道她的全部。她不说,他就问她的儿子。
改改不操心,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男人的用意,只当他是喜欢男娃。吴根才脸上的慈祥让新生忘记了害怕,让他有了说话的勇气,他回答说:“爸爸妈妈都对我好,他们谁也没有骂过我,更没有动手打过我,有啥好吃的总让着我。”
吴根才再问:“你爸你妈他们吵过架没有?”“没有。他们从来没有吵过架。”“那最近这一段日子吵过没有?”“也没有。”“你妈妈有时候不在家,你爸在家里干啥?”“妈妈不在家,爸爸就坐在杜梨树下吹唢呐。”吴根才再不能往下问了,他隐隐地觉得有些伤感。
这天,天黑后,郭安屯再托请着让李中原到上房院里去提说孩子的事情。李中原为他们两家的事来来回回的也不知道跑了多少趟了。这两头说话的媒人还真不好当。
吴根才知道李中原和郭安屯是割头换颈的结拜弟兄,不然他也不会三番五次地替郭安屯跑腿说话。吴根才和郭安屯是搭挡多年的老伙计,但儿女们的事情是不能直接说的,中间必须有个说话的媒人。吴根才还是有些迟疑不定,他还是想再让人过去给李丁民说说,他总想把李丁民的一个儿子招进门来当养老女婿,他不想要郭安屯的大儿子倒插门来当养老女婿。
吴根才手上握着那把铜皮水烟壶,呼呼噜噜地抽两口水烟,推脱着说:“中原,再缓上几天,容我再想想,这不是个小事,这不仅是娃子们一辈子的事情,也是我和改改后半辈子的事情。再缓上几天,我给你回个明话。安屯也不是外人,我们搭班子在一起这么些年,没有红过脸,没有抬过扛。你把话给他捎过去,我也想结他这个亲家。缓一缓,缓一缓再说,啊。”
李中原只好照着吴根才的原话来回郭安屯。
郭安屯和彩兰坐在炕上听传话回来的李中原这么一话,心里真真有些不瓷实。缓一缓,缓一缓,这都缓了一两年了,还缓。十岁大点的儿子风快就长成门扇一样高的小伙了,还缓。再缓,这里面的套绞恐怕就大了。郭安屯嘴里咂着旱烟袋开始发愁起来,儿子一天天大了,再缓恐怕就要耽搁事情了。
郭安屯的大儿子郭解放,是日本人投降中条山解放那年生的,现在上的年级虽低,但岁数却不算小了,展眼就是十三四的大小伙了。别人家这么大的儿子早说下媳妇咧,可他的大儿子却还没有。他的名声不好,四十里马沟三十二村谁都知道他的风流事情,这全是让吴虎堆那两枪打出来的名声。除了名声不好,人们还知道他的家境也不怎么样,三孔窑里还是土改时分的几件箱子柜子,这些年他自己就没置办下一样值钱像样的东西。人们还知道彩兰的那个脾气,一吵嘴打架就撩油舀面海海地吃他一顿,根本就不是长久正经过日子的女人。这样的人家,又有四圪节儿子,累数大。谁肯把女儿许给他呀,谁家的女儿不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郭安屯咛托着媒人东家西家前村后庄说了不少话,提了不少口,但都没有落到实处,所有的人家都委委婉婉说缓一缓。缓实际上就是不愿意这门亲事。
郭安屯当然也知道自己的病根在那里,但他回天无力,他不能三天两天把家发起来,土改单干的那几年,条件那么好,他都没能把家发起来。现在是啥时候了,公社化集体后连虎林那样的人都不再想着发家了,走了这条路就再没有发家的可能了。发不起家来,他好耍女人的性格同样也改变不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只要巧红给他传递一个眉眼,或是马桂花给他一个暗示,他立马就会张狂地去和她们干那事。干起那种事,他就不管儿子能不能说下媳妇了。好在马桂花和他是一路人,和他相好多年,不嫌不怨地答应把他的二儿子土改招进门去当养老女婿。他们一开始就说好了是招亲。
长子不出门,老二以下都能往外招,这是中条山上的老风俗。只有死了爹没了娘,破败了的人家才把顶门势的长子往外招。他郭安屯好赖也是卧马沟的政治队长,他丢不起这个人,但事到如今不丢人也不由他了,三年两年给大儿子说不下媳妇,他总不能把长子留在家里打光棍吧。一狠心他就同意把大儿子招给吴根才去当上门养老女婿,不过他也来回想过,把解放招给吴根才的梨花不算吃亏,也不算丢人。大儿子是出了门,却没有出村,再说吴根才是个正派人,家境殷殷实实也是全卧马沟最上等的,那五间响响当当的明梁大上房,整个四十里马沟都少有,还有更要紧的是吴根才的几个女儿都长的是细眉大眼白净水灵。男人图个啥,找一个漂亮好看的女人一辈子痛快,一辈子享福。
可是打发人过去提亲说媒,他却缓一缓,缓一缓,再缓一缓。他要缓到啥时候,这分明就是推脱着不想结亲家吗。郭安屯吐出一口浓密的烟雾,很不高兴地说:“见他妈的鬼了,白白送他一个门扇一样的大小伙,他不要。挑肥的,捡红的,最后他能拾个尻子里有虫的,不信就往后看。”
李中原和郭安屯是歃血喝酒磕头拜把子的生死弟兄,他们之间啥话都能说,他提醒郭安屯说:“听人说,根才是看上李丁民的儿子了,拿两个女儿换一个女婿都愿意,就是说大女儿二女儿都给了李丁民和他的大儿子二儿子配对,然后有一个回来倒插门养老就行,中间说话人是吴换朝。”
这话郭安屯也听说过,他也私底下问过吴换朝。吴换朝笑模呵呵地说:没那事。“唉,李丁民那家伙不吭不哈却尽捡便宜。算了,缓一缓就缓一缓。中原,你给娃操心着,看那有合适恰当的好口就紧着说,咱也不一定就箍住他吴根才不可。”郭安屯显出一脸的无奈,一脸的懊丧。
耀先一天三晌除了和社员干一样的活外,还在三件事就和社员们不一样。那就是每天早晨起来要扫街,中午上工前要往地里捎一担茅粪,天黑后坐在崖口上吹一阵唢呐。只要不是下雨天街巷就得天天扫,尿粪就要天天担。扫街担尿是强迫的一天都不许停,吹唢呐不是强迫的,他也很少停过,只是月儿刚被吴根才叫走的那几次,他心如刀绞难过的吹不响唢呐。后来也就服下这事了。吴根才隔上几天就要把月儿叫下去一次。月儿也不违背他,他一叫,她就下去。她不下去不行,她要是不下去,他说他就要到崖口上来,那就更难堪了。月儿每到水磨房去一次回来就对耀先更体贴。耀先知道月儿这是在赎罪,是在用自己的良心责备自己的罪过。耀先也设身处地地为月儿想过,他知道月儿心里更苦。这不能怨月儿,这怨他。因为是他不能给月儿那种上天入地极乐无穷的享受,而月儿比谁都更应该得到那样的享受,因为月儿也是一个女人,一个好女人,一个美丽善良的好女人,月儿应该得到女人们享有的一切。
月儿虽然和吴根才有了那种关系,但在耀先心里,还和原来一样她的心没有变,美丽、善良、忠贞这三个最美好的词依然还属于他的月儿。于是他又拿起唢呐。
崖口上低婉忧伤的唢呐就成了卧马沟的催眠曲,如果那一天崖口上没有了唢呐声,人们反而倒睡不着觉了。
耀先又想干第四件事了,他不能让自己空闲下来,一闲下来那么多不愿意想起的事情就山一样地向他压下来,他就会被压的喘不过气,时间长了他就会被压死。他不想被那些无形可怕的东西活活压死,他要抗争地活下去,不为别的,只为活着。
那长长的似乎是没有尽头的黑夜实在让人难熬,耀先要找些事情来做,只要做起事情,那长长的黑夜就会缩短。只要做起事情,心里的磨难就会小一些。那长长的黑夜只靠一把破旧的唢呐是不好打发走的,唢呐有时候还会使忧伤苦闷在黑暗里显得更沉重更长久。耀先想在黑暗中得到解脱,而不是更加沉重的压抑。他想到新生上学的窑洞,想到那里面一排排差参不齐高低不等大小不一的不带抽屉的方桌。他想学做木匠活,给孩子们做一批规规整整的课桌。那样既干了一件有功德的好事,又打发走了难熬的黑夜。没有干匠活的家伙,可以想办法呀,活人还能让尿憋死。耀先想起李丁民,他觉得只有李丁民才能帮上这个忙。
天黑后,耀先就踟蹰着走进李丁民的场院。李丁民和水仙两口子很热情地把轻易不来串门的耀先让坐到炕上,全卧马沟恐怕再没有比李丁民两口子更能看得起耀先的人了。李丁民是一个沉默寡言不多说话的人,他却有一个亮亮堂堂的好心肠。他的性格决定了他的行为,在炕上坐下后,李丁民看着耀先嗫嚅的样子是有事情要说,直到现在他对他还是十分同情的。他慢咧咧地问:“拴娃。”他还是叫着他的小名,“你来是有啥事吧,有事你就说,只要不是出格事,我会尽量给你想办法的。”
耀先瘦削的脸上溢出一片感激,他想,如果卧马沟的三个村干部,三个党员都和李丁民一样就好了,这样的念头在耀先心里忽闪一下,就不敢再往下想。他赶紧接住李丁民的话把自己想学匠活,想给学校做一套规规整整的课桌,想闲里没事的时候为乡亲们修补修补坏了的木器家具什么的,最后他说:“就是这意思,丁民哥,你市面上认人宽,学木匠活是要一大滩东西的斧子、剧子、锛子、刨子之类的,我操过心,但不知道该到那里才能置办下,你要是方便的话给我帮帮忙。”耀先没有说他是因为被管制着出不了村,才置办不下这一类的东西。被管制,是他心里最大的隐痛,他不愿向人说起。
听耀先把话说完,李丁民经常眯缝着的细细的眼睛突然就睁圆睁大,他没想到经受了这么多这么久磨难的耀先竟还有一份这样的心情,还能想着学校里的一群孩子,还能想着卧马沟的乡亲。
卧马沟就是没有一个会木匠活儿的人,无论谁家的桌椅板凳坏了都没人修。真是难得呀,李丁民被耀先忍辱负重的执着感动了,对这种人还需要严厉的管制和无情的专政吗?开始对耀先月儿管制时李丁民就有自己的看法,但这是韩同生的决定,也是时代的要求,他无能为力,只有看着郭安屯刻板地去执行。“没问题,这个忙我帮。这是好事情呀。”李丁民爽快地答应下来。他相信耀先一定能学成一把好手艺,他本来就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互助组编荆条篓子的时候他的本事就显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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