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泪珠·裴罗拉篇
被水拥抱是什么感觉？
裴罗拉第一次见到她是在王宫的水上花园。
“嘿呀，小~珍~珠~”人鱼少女扑上前一个大大的拥抱，带来的水花让他一身白衣变成半透明，也让他没散去的睡意褪了彻底。
以前他奇怪过为什么要在花园挖出这样一个湖泊，然后又在湖心建起花园，但看少女方才自得游玩的样子，裴罗拉站稳了脚步，稍稍和她拉开一点距离，带着肯定问：“你和父王认识？”
“咦难道你没听人说起或者在王室记录里看到吗？”人鱼少女摆了摆尾巴，溅起最后零星的水花，语气有些不满，“我可是从小就知道你了啊。”
被要求自己去寻找答案，裴罗拉当日便裹着湿淋淋的衣服，在图书馆里找到了答案。
很久很久以前，来自深海的人鱼公主偶然救助了一名人类王子。公主与王子相互一见钟情，于是他们向女巫求助，为公主换来了双腿。王子带着变为人类的公主回到了所在的国家，成为了国王与王后，他们的孩子也是人类，但神奇的是，他们像人鱼一般，落下的泪水会变成珍珠。靠着这些财富，国家在无数次平息又起的战火与纷争中延续，也因为这样的能力，人鱼一族始终与他们保持着来往，水上花园便是为他们而建。
“真是有些不可思议……”躺在床上，额头上敷着冰毛巾，裴罗拉瓮声瓮气地感叹道。好像以前是也有听说过，但大概像太多听到的事一般没有在意，转头就忘记了。
“然后你就被吓到发烧了吗？”听说了王子殿下不换衣服“忘我”地查找资料直到病倒，人鱼少女又无语又愧疚地把自己放在了一个大盆子里，麻烦侍从抬了过来探望他。
“其实这也不是坏事呢，裴罗拉殿下很少有这样波动的情绪了……”没理解侍从的话，她也没放在心上，但对于裴罗拉这么听话求知显然是相当受用的，擦干了手上的水，避免弄湿床单地靠近，摸了摸他因为高温而难得显出绯红的脸：“既然你都知道了，按照约定我来正式介绍自己啦。”
“我叫蒂尔斯，西海域人鱼一族的公主，追根溯源和你有稀薄遥远的血缘关系。很高兴遇见你呀，可爱的小珍珠。”
“邦交轮不到我，这次来是国王陛下私人之托。”掬一捧水将之变成了游鱼，环绕在裴罗拉身边几圈后爆开，碎开的珠玉沾染在他的头发和脸庞上，让人多了层晶莹之感，公主看着他露出了苦恼的表情，感觉比方才生动许多，满意地笑了笑。
“人鱼血脉传到了你这里是很稀薄了，如果眼泪不会变成珍珠并不是意外的事，但是，”看着少年雪白的肌肤，银白的头发，甚至在呼吸间略微颤抖的睫毛也是洁白的，蒂尔斯一声叹息，“像珍珠一样的小珍珠为什么不会流泪呢？”
说回了听了十多年的老话题，裴罗拉又恢复了淡漠不在意的神色，把说得流利的原因重复了一遍：“是人鱼的血统奇怪吧，既然幸福了为什么还要流泪？”
“哎呀，这样冷漠的反应，哪里像我们情绪丰富的人鱼！”虽然语气起伏确实如海浪，公主在充分表达情感的同时，总将表情恰好维持在一个优雅的范畴，倒让人有些分不清真假，“不过说到感情，口头说总没有实践好，不管小珍珠愿不愿意，哪怕带着枕头一路睡着，今天也要和我出门哦。”
突如其来的旅行将他们带到了离王城最近的海域，在船上公主先唤来了海浪将自己托起，与站在甲板上的裴罗拉相对，向他做出邀请：“虽然觉得我不能解决问题，但我想如果小珍珠能先了解我们的世界，了解我们为什么有这样丰富的感情，或许未来遇见值得你流泪的事时，你不会迷惑。”
既然不能好好睡觉，裴罗拉接受了邀请，踩到了高高的海浪上。
“那么首先，需要一个小小的仪式，不要怪我轻薄啊。”公主笑着说道，随后靠近轻轻地亲吻了他的额头。
这显然是裴罗拉没有预料到的，他一时没对这一动作反应过来，茫然猛烈地眨了几次眼，长而洁白的睫毛上下运动中碰到了公主的脸颊，让她莫名生出几分欣喜。
“这样小珍珠就可以在水下自由呼吸啦，走吧。”解释原由后公主拉着他的手，驾驶着海浪下沉。
海水逐渐淹没裴罗拉，越过口鼻时没有想象中的窒息感，紧张屏住的呼吸自由地放开，吐出了泡泡却没有吸入海水的呛人感，只是全身好像被柔软的冰凉包裹，虽没有阻碍行动，在每一次动作时都能鲜明感受到它的相随。
还能感受到海水的流动，因为他自己的动作，因为公主摇摆尾巴，因为远处靠近的游鱼。
水下的世界就这样没有任何遮掩地展现在他面前，漫无目的地跟随着公主前行，听她介绍着各种认识不认识的生物，对照着记忆，或补充着认知，新奇感逐渐在他心头升起，裴罗拉都没意识到，自己露出了笑容。
“海水是有生命的，”对着向他们打招呼的珊瑚划了一个爱心，公主回归了正题，“在陆地上人类大概只在有风时能感受到空气的流动，但我们在海中，随时都知道这样的变化。我们靠海水能感知一切细微，这种敏感也影响到了我们的情绪，让我们将同样多变细微的感情时时刻刻传达。”
“这就是我们能轻易为幸福流出眼泪的原因，也因为它，人鱼在很长的时间里为了避免成为争夺掠取的对象，很少与人类来往，直到那位先祖选择离开海洋，重新在彼此之间打开了通道。”
“那你们悲伤的时候，流出的眼泪也是珍珠吗？”裴罗拉安静地听着，直到旅行结束，重回陆地回到王宫，也没有将疑惑问出口。他知道公主一定会给出答案，但升起的求知欲是希望自己能从人类的角度找到答案。
于是这一次，他记得换了一身温暖干燥的衣服，再去图书馆进行查阅。
几次陷入睡眠又惊醒的过程后，零星的记载告诉他，曾有被捕获的人鱼流下了罕见的黑珍珠，但持有这珍珠的人无一例外遭到了飞来横祸，于是珍宝在时光里消失。而他们的先祖，那位勇敢的人鱼公主，在国王陛下遭遇意外身受重伤时，流出的眼泪神奇地治愈了他的伤口。
没人知道这样迥异的原因，于是裴罗拉最终向父王求助。为什么不问公主？习惯了以往对周遭的不在意，突然这样一个生动活泼的存在日夜陪伴在身边，他还是有些不适应。
如果去问了，她一定会开心地扑到他怀中，再一次让他一身衣服遭殃，然后絮絮叨叨说一大堆话，而他要在事后努力从中提炼出重点。想到这样的情形，裴罗拉状似头疼地捂住额头，在侍从们惊讶的眼光中，敲开了父王书房的门。
“……这些对于现在的你来说，都还过于复杂，”答案显然不能让裴罗拉满意，国王陛下叹了口气，“你可以先记得，哪怕都被称为幸福或悲伤，它们也有多种多样。因为愤怒，所以得到的是诅咒的力量；因为珍惜，所以得到的是守护的力量。”
“看来我请蒂尔斯来是正确的事，很高兴你愿意去了解，”父王重新拾起了羽毛笔，在羊皮卷下以美丽的花体字写下了批复，再抬头微笑看他，“为这个国家，也为你自己。”
“我当然有过让我拥有丰富情感的经历，仅凭诉说无法让你懂得。现在你开始有了好奇心，是一个接近其他感情的契机，在蒂尔斯还在的这段时间里，多与她交流吧。”
水上花园由王室历代精心打造，供人鱼族下榻，哪怕他们通常在每位国王在位时只会拜访一次，王室也不会选择此地作为度假消遣，投入的维护从未有过疏忽。宫中老人甚至形容，“哪怕王冠落了灰，水上花园的草木也不能有一株枯萎。”幼时不过几次远远瞥见，待到因为人鱼公主到来而真正踏上这片有些神化了的土地，裴罗拉也难得地为这美丽惊叹。
公主也很喜欢花园，阳光晴朗时喜欢喊裴罗拉来，继续名为“小珍珠流泪指导”实为滔滔不绝单方面闲聊的消磨时光，等到裴罗拉听得昏昏欲睡甚至真的睡着了，便笑眯眯地看着美少年配茶，或者有时玩心大起，将身边的水变成不同形状然后在他身边碎裂，当然多数时间她会“好心”地只袭击裴罗拉的手，或打湿他的睫毛，避开衣服，免得迷糊随意的王子殿下又感冒。
她是真心地喜欢这段相处，没有丝毫因为情绪放大的夸张。半私人的两个人的时光里，她不用端着公主的架子，他也不会听到周遭叹息或着急的非议，而是逐渐打开了情绪的盒子，将众人所不知的一个小珍珠展现在她面前。
多么珍贵美好。
可这样的好时光被匆匆打断。似乎一夜之间，只在史书中记载的“食梦兽”重新席卷，连海洋也不放过，接到消息的公主匆匆和裴罗拉以及国王陛下告别，回到海洋同族人们并肩作战抵御。
但似乎又很快匆匆返回。再见到公主，裴罗拉发现她身上似乎有某种情绪消失了。
失去水的拥抱是什么感觉？
“真是可怕的敌人啊，”日以继夜查阅着陈旧的资料，公主苍白地笑着，翻过书页的指尖在阳光下几乎呈现透明，似乎因为房间的寒冷而颤抖，“以所有的黑暗为养料，被打倒的族人即便陷入沉睡也带着痛苦的表情……或者说败给它们太正常了，习惯了与世无争的快乐生活，大家根本没有多少人有可以对抗的武力，然后失败成为它们的养料，我们就没有退路了。”
陆地上尚处于势均力敌的状态，甚至因为特洛伊美亚公主的再度出现，与生俱来的强大光明的梦之力能够彻底消除食梦兽，让战事看到了转机。而西海域接近全面沦陷，此次以王族身份正式拜访的公主，寻找的是补救残喘的方法。
他们必须寻找新的海洋居住，但尚未沦陷的海域早已在漫长的时光里被不同国家瓜分，所以他们需要能够在陆地上行走的方法，与各个国家斡旋。女巫的血脉已从海洋消失多年，那便必须要从典籍中寻找到当年让那位人鱼公主拥有双腿的方法。
找到了方法，便争分夺秒地实验。终于成功的时候，公主迈开陌生的腿，然后因为动作带来的剧痛狠狠摔倒，力道之大，让极快发觉而想接住她的裴罗拉也被带倒在地。又一次被扑倒，只是这一回裴罗拉的衣服是干燥的。
“可能，还需要，做些改动……”抽着气断断续续地说着话，公主的眼眶通红，却始终没有流下眼泪。
如果这时候她哭泣，带来的会是什么？裴罗拉抱着她站起来，学着小说里的描述，笨拙地拍着她的背表示安慰，一边还分神想着。
裴罗拉很茫然，又隐隐约约感觉到，这种茫然和以往不同。曾经的茫然，大概是云端的轻巧，不知他人疾苦，自身也无悲喜，也无探求的欲望，现在则是面对不得不正视的现状，从云端来到雾气茫茫的大地，听见四周的响动，却始终没有方向。
但无论有没有方向，也轮到了他需要上场的时候了。各王室中传承的力量能够与最大程度地与梦之力相结合，击退食梦兽，于是特洛伊美亚的公主向各国王子发出协助请求，召唤众人一同来到战场。
手中的佩剑是为他成人礼打造的贺礼，一把美丽而未经使用的装饰。裴罗拉拔出剑，看着雪亮而细窄的剑身映出他没有答案也没有懂得太多情感的瞳孔，双指并拢轻抚过的剑刃有着不同于主人的锋利，闭上了双眼。
如果让他成为永久沉睡的一员也无所谓，但接受了十几年的教育让他明白哪怕一切都不在意了，也有以这个身份必须坚持维护的东西。
暂时不需要他懂得怎样流泪了，虽然原因是那么糟糕。
“哪怕我的眼泪能够治疗，在这时候也不够用，也不比锋利的剑能够守护人。”在正式踏上战场前，他还能这样勉强自嘲一句，但人鱼的眼泪在战火中也不会失去价值。学会在陆上行走后，以此地作为短暂的落脚点，公主与其他王室成员开始为族人的定居奔波，拥有的珍珠成为寻求领地与庇护的最佳筹码。
分别前的最后一次会面时，公主已经明显地消瘦了许多，笑起来也没有了初见的那种温暖开朗。
“我可以给小珍珠送上祝福吗？”按照原来，应该是扑上来不由分说地行动，现在她只轻轻地询问。
“什么方式都可以哦。”裴罗拉回答道，平静看着她。
给他的是一个祝福之吻，依然落在他的额头，只是不再是温热，轻飘飘如风。而他闭上双眼，睫毛没有一丝颤动。
日后这段战争的时光成为这一代人的难忘经历，书写铭记者有之，吹嘘夸耀者有之，真真假假的逸闻让后人的探寻议论从未停息。传说的特洛伊美亚王族出现又消失，夺回了属于大陆的光明，而在战争中各国王子的相处，使得他们在日后继承王位时多多少少地改变了邦交政策，让梦大陆的格局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对于裴罗拉来说，那段奋战到甚至忘记日夜的对抗，让他真正懂得了感情。
看着至亲之人陷入沉睡的痛苦，面对食梦兽包围的恐慌绝望，绝处逢生的狂喜感激，战斗到没有力气握住剑的亢奋勇猛……来自其他人的，属于他的，各种情绪交织滋生，在他的周遭像那年环绕的海水般追逐着他，一丝一丝渗透改变。
可这些都没有让他落泪。有人大哭有人大笑，而他在很多时候更想犯个懒，在紧张的战场上好好睡一觉，等到醒来有更好的精力坚定地战斗下去。
最终胜利欢庆的夜晚，裴罗拉换回了一身白衣，终于不用顾虑它是否会被染黑。欢乐的氛围下安心的感觉竟让他有些昏昏欲睡，久违的放松感难得又让人有些失笑，他抬头看到月亮，突然就想一个人待着，于是离开了喧闹的人群。
没想到遇到了同样逃出的特洛伊美亚公主。月光下的她看起来与普通的美丽少女无异，谁能想到是这样的她，将光明带回了梦大陆。而似乎无忧无虑单纯快乐的人鱼公主，也在巨变时忽然变得可靠高大。
少女们都是有这样强大的改变能力吗？裴罗拉有些好奇，问过好后便问公主：“是什么让公主殿下坚持到现在？”
“唔……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被突然召唤来时想的是如果回去的条件是胜利，那什么都不能阻挡我，”这个传闻他也有听说，“后来是因置身其中而感同身受，既然给了我这么大的力量，那就守护。但大概因为我终究是外人，这么说可能有些失礼——没有太多的顾虑，这份保护会比你们的更加强大。”
“再后来，我喜欢上了并肩作战的同伴，”说到这里她略羞赧地笑了笑，“想到这是有他在的世界，那么自私地说，哪怕不为其他人，为了他能好好地存在，我也只有唯一前进的道路。虽然他身为王子，需要考虑的有很多，但我依然只要守护好他就够了。”
“因为愤怒，所以得到的是诅咒的力量；因为珍惜，所以得到的是守护的力量。”父王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裴罗拉依然似懂非懂。
但他已经没有那样肆意挥霍学习的时光，能够同样摸索教导的人鱼公主也无法陪伴着他了。
他们最后一次在水上花园相见，蒂尔斯带来了她将与某国王子订婚的消息。
“作为交换的条件，这并不算糟糕，新的海域里会再有我们的歌声……可惜这片花园，以后大概不会再来了。”水上花园终究先于王冠黯淡了，虽然暂未落灰的王冠也并不安稳：国王尚不属年迈，但持续数年的战争耗损了他太多的心力，而继承的王子不会流泪，不知在何时才会给国家带来财富，又或许是扼杀了这一可能。
“你可以留在这里。”公主有一瞬间觉得她从裴罗拉眼中看到了怜惜，但下一瞬看向她的眼神还是那样的纯粹温和。
或许没有了淡漠，但依然像他的一身白衣一般地轻飘。
“小珍珠在胜利的时候哭了吗？”她依然像以前一般唤他，问道。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她笑了笑，声音却哽咽了：“我不是教会你的人，战争也不是，不知道能让你懂得幸福的会是未来的谁呢？”
“留在这里，嫁给你不认识的王子，都是等价交换，似乎没有什么区别。但面对小珍珠我不能接受交换，我想要的，是从天而降的珍惜和守护……所以，这是告别前的礼物，只送给小珍珠的，作为回礼，抱抱我吧。”
拥有双腿的她可以稳稳地站立，也没有了全身扑入裴罗拉的借口。人鱼一族第二位变成人类的公主，拥有了一个迥然不同的结局。随拥抱而来的，是这一位人鱼公主唯一一次因为悲伤而流的泪，洁白的珍珠。
被水拥抱是什么感觉？
多年以后裴罗拉依旧没有学会流泪，但原本对万事不挂心的王子殿下已经逐渐成为可靠的一国支柱。处理政务的犀利果断，与个人时光的懒散随意，两者相安无事。和人鱼一族的来往已断，水上花园被移除，留下完好的图纸被精心保存入王室图书馆。
在父王终于放心将王位交给他时，继位典礼前夜，他穿着日常的白色华服，将全身逐渐浸入水中。
这一次没有一股温柔的力量守护他在水下的自在，冷水没过口鼻时他屏住了呼吸，在压迫中，眼眶里似乎产生了什么温热的事物，很快这份微弱的热度消失。
深深沉入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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