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深雪·哈克篇
哈克总是每日图书馆第一甚至唯一的读者。或许是国王心有愧疚，便一直放任他将时光消磨在故纸堆中。阅读久了，触类旁通也非难事，平板无波的语调流利对答后，他抬起清冷的双眸问：“还有其他问题吗？”
导师默然，行礼告退。
图书馆藏无穷无尽，日复一日的阅读似乎也未及冰山一角。管理员的背似乎更驼，东南角落偶尔会顺着窗台进来的猫换了颜色小了身形，皮质座椅在磨损皲裂前被置换，只有哈克自己翻阅书页的节奏仍旧如一，轻巧的沙沙声是唯一的陪伴。
哈克对书没有类型的偏好，按着书架顺序一本一本地看，在问及需要采购什么类别的新书时，也总是回以简单一句“随意”。阅读之于他，是代替不完整的内心感知力而靠近世界的途径。
白发的管理员笑了笑，仍旧定期前往谜斯特里的书市，认真挑选每一本书，回来之后写下工整的介绍卡片，贴在内页最前，然后悄悄插入哈克正在阅读的书架。年复一年，管理员的视力逐渐降低到带着眼镜也很难看清书本内页，终于抖着手把新一年的文坛邀请函交给了哈克。
“请您尝试主动去选择一本书吧。”
哈克接过了邀请函，问道：“您想看什么书？”
冬日沉寂后繁花盛放，书市在一轮创作编排印刷的内部忙碌后，也在每年谜斯特里的文坛活动时于大众读者前复苏春日。
惯性使然地在谜斯特里的国家图书馆耗去了大部分时间，若不是最后遇见了米亚，出发前的两个约定，哈克大概只会履行一半。
无意间对活力的少年行使了“剧透”一事，看他一脸痛苦却仍坚持看完了自己早两日读完的小说，随后对着自己表示，无心之过也是伤害需要安慰。
“我该做什么？”从书本学习的常识让哈克明白，出于礼节他选择回应更为合适。曾经知晓但无所谓，可米亚周身的气场，是他以往不曾遇见且不讨厌的，于是在尚且宽裕的时间里，哈克在踏入的陌生天地里，对陌生的少年投出了几分专注。
性格迥异的二人不算多亲密的朋友，不过每年的文坛活动一见。当所有国家进入对战食梦兽的紧张阶段，谜斯特里堪堪维持着文坛活动也是门庭冷落，米亚选择前线，哈克重回图书馆，不知岁月长短。
普罗大众等待食梦兽消散的日子里，各国的往来博弈也不如往日频繁，哈克身处图书馆，更免去了明面暗里的争斗。
管理员的身体已无法完成图书馆的大部分工作，选择可靠的下属继任指挥着庞大的整理工作，然后带着第一年哈克给他带回的书籍，颤颤巍巍地离开奉献了半生的宁静城堡。哈克双眸注视着渐远的身影，转身仍旧只看着眼前的书。下一个书架，介绍的卡片字迹变换了。
每年去谜斯特里的行程一停下，便不再恢复，战时战后两国王子知晓彼此近况都非难事，哈克也就缺席了米亚与公主在谜斯特里一次次的聚会，直到收到他不同以往的来信。
“她以后大概每年都会需要一段时间的治疗静养，我想，先在你这里试一试，毕竟你以前提到过……”
在战争之后随信件到来的本人，除却增加的沉稳，拜托着哈克时，言谈间的笑容里有一些成熟以外的复杂。
“你有一些变化，”哈克说道，“是你提到的这个人让你露出这样的表情吗？”
米亚愣了愣，开朗天性使然先用手拉了拉嘴角问“这种表情是哪种”，见哈克还是认真等待的架势，才收起笑容回答：“是否都不影响我的请求，如果是你能照顾她，那就拜托了。”
特洛伊美亚公主便在某个冬日午后静悄悄来拜访。曾经一时被包裹上层层传说轶闻的公主殿下，因为隐秘的行踪在成为盛极一时的议论对象后，又逐渐被人遗忘，如今在非官方的会面下，以她真实普通的模样来到哈克面前。
她的容貌相对于传闻中的年龄显得年轻，放在被精心呵护的王公贵族间不足为奇，但简单照面间的举手投足与气质，又迥异于哈克在宫殿中偶尔照面的贵妇高女。
“我不确定，古书中提到的治疗，能满足你需要的。”
跋涉而来的她听到这句话并无不快，反而先行致歉：“是我的情况过于复杂。普通的治疗起效缓慢，米亚说您在此领域涉猎广泛，便周转托付打扰……”
谨慎而得体的语气神态，舒缓这种疏离感的，是她介绍着作为见面礼带来的植物种子时，不自觉弥漫开的轻松氛围。哈克听完包括浇水光照等等的注意事项后，从她冰冷的手中接过了装载的小口包，在往后等待她到来的日子里，依照建议定时养护着，让它们在窗台自开又落，数过一轮一轮的时光。
“我不擅长观察别人的感受，如果治疗中身体有异常感，及时告诉我。”
她笑着应下：“谢谢，哈克先生。接下来，请听这位病人说说她糟糕的身体状况吧。”
“我们去窗边，有太阳。”
在公主不张旗鼓地见过国王后，这样的会面被默许成为一项非公事的到访，从此每年冬季她会过来接受治疗，来去的踪迹都被雪掩盖。
哈克因为米亚的推荐读过一些冒险小说。主人公出于某种目的，踏上了寻找珍宝的旅程，最后有皆大欢喜的结局，但过程中免不了险象环生，波折如自身或同伴受伤总在所难免。而出现在面前的公主，便如忽然从文字转为实体的主人公，引起哈克难得的好奇，产生在治疗范畴之外的关注。
有一些问题公主回答得详细，有一些则一语带过。一问一答，不似友人聊天，也不同于质问采访，倒有些课堂感。
“哈克想要了解的事有很多。”久了公主收起了敬语，多了几分随意，耐心仍是不变。
“因为看书了解后，有更多不‘懂’。”
“我未必能比书上说得更好，但会尽力。”不问他为何不选择自己走出去感受这个世界，她没有伸手拉他走出最后一步，只停在分毫之差的位置上。
“明天再见。”最开始治疗哈克确实如其所说，应用着了解的方式却无法体察她的接受度，一人不抱怨总先选择忍耐，另一人原本对情绪感知迟缓，治疗自然时好时坏。但久来各种细微表情对应的变化渐渐解码，哈克在理解这一情感意义之前能够提早了解她的状况，便如此刻从她的脸色中知晓她的疲惫，主动中断了交谈。
带着提灯离房合上了门。
哈克没有以王子以外身份出行的经历，“长途跋涉”对于他只是一段不明显的时间流逝。但途中也曾风霜雨雪，这一切如果变成一个人每一年时光里的大多日常，面对公主的看来孱弱的身躯，哈克直白地论断：“你的身体不能长期支撑这样的活动。”
“所以我向哈克、米亚，还有很多人求助，”许是论断却无阻拦之意，公主的回答也平和，带着些许歉意，“虽然……总是刚调理有些起色之后，又这样再来见面，我并不心安理得。”
她没有隐瞒也无法隐瞒，初次尝试治疗时哈克便明白了棘手的原因。每个人体内自然流逝的时间，在公主的体内被强制放缓到了接近停止，近乎禁术的成功代价是所有自愈与保护能力同样也停止近于消弭。
拒绝外界施加于她的时间，便需承受更多的伤痛停留，隐形运转的法则不接受她的讨价还价，而是给予一种均衡的交换。
伤口需以魔法止损，而手中的茧则被留下。公主告诉哈克，这样反而便于她用弓。
“带着他的弓和……去寻找解开他诅咒、让他不再沉睡的方法。”
公主简略提及过让她放弃在特洛伊美亚宫殿生活、游走在梦大陆上的初始动因——为了寻找解决某个沉睡的人身体内一种诅咒的方法——但对于动因里的那个人，大多时间语焉不详，只偶尔在一些细节中透露他于她的影响。
精神好时她会看书，最喜欢植物图鉴。她自己也带有一本，还可以自由缩放大小，因为翻阅了太多次，内业书脊和书壳脱线脱胶，在哈克帮助下修复，更加小心翼翼携带。
哈克在修复时看到书页上的笔记，苍劲的字体呈现的语言却温和心细。
“你看这一页，还有这一页，他也没有见过就缺了笔记，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她指着空白处笑道。
“你可以补上。”哈克说道。
她收起了笑容，摇了摇头：“等他写。解除诅咒后，我想带他来这里看看，还想带他去蓬莱看樱花，再见很多的人……”之后便合上了书，问哈克对于此处的藏书是否有推荐。
哈克取下一本，抽出内页的卡片交予她：“这边的书大多写有介绍，推荐的话语书写人不同，都可以相信。”
“是除了方才接待的管理员小姐之外，还有更早的工作人员也留下了笔记吗，能够被哈克用‘相信’的字眼评价，那一定是值得重视的话语和书。”她郑重接过书本，脸上有几分期待。
多了一人在图书馆庞大的空间下几乎不可察觉，只有在书架来回走动的轻微脚步声，和同坐下时翻阅书页的起伏沙沙声，提醒着哈克此处多了一位客人。她确实喜欢他的推荐，阅读时眉目放松，但不贪多，更多时间还是在更久远的馆藏中寻找古老的咒语和药方。
书籍所获得信息，很多成为了公主在开春后的奔赴之地。她不说，但哈克从她不遮掩的笔记中知晓，在她离开他继续一人阅读的间隙，会偶尔抬头看着地图，注视此地与它方的遥远。
再见她面上平静，只说“今年依然要麻烦你了”，返回便昭示了这趟旅程的无获。如此往复，有如进行剧本的反复排练。
“你会坚持多久？”哈克问，“你的时间停止，但世界的时间仍然在运转。”
“哈克在这片天地里也会在意时间吗？”公主避而不答反问。
“作为王子或是国王，图书馆会一直存在，守护它的人也会存在，对于我没有区别，但对你不是。我不擅长观察别人的感受，我会在意，”她的手握着依然冰凉，唯一的变化是掌心指节的茧触感更加明显，“你不仅仅是我的病人。”
公主有片刻沉默。沉默中两人对视，瞳孔倒映的容颜一方不变，一方日渐成熟，至顶点时将步上衰老之路。原本他们年岁相差无几，会在交集寥寥的世界里经历相似步调的人生环节，但现在她在习惯着去不在意周遭，为唯一的目标前进；他则在看似不变的天地里，渐渐注意到了变化的存在。
面对真诚需以真诚回馈，她最终还是做了回答：“哈克感受过雪在掌心融化吗？一片很快融化，留下一点点的水和冷。因为体温的热，这点寒意很快会消散，但如果第二片、第三片，再到成千上万，它们终将吞噬身体。”
“时间正是这样。”哈克说道。
“诅咒也是。我最重要的人被后者绊住了，我想将他拉出，但没有足够的时间，或是拥有时间寻找，却没有在那之后同他在一起的时间，只能先停下。虽然有人曾说‘至多叫你一声妹妹，但愿辈分不需再升’，但能结束的日期选择权只有解除诅咒后才真正在我，所以，不想，也就是日常的进行，无所谓坚持。”
“而且，”坦诚之后的如释重负让她的语气又变得轻快，“我在异世界二十多年后，因为同食梦兽的战争被召唤而回，临时被推上至高的位置，是这些遇见的人与事，让我在他以外真正同梦王国相连，意外又切合了战争结束时选择旅行的初衷。还有……当他苏醒时，我可以告诉他，现在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世界应该是怎样，在哈克的概念里是一块抽象又难以命名的颜色。书中有千百年前真实或幻想的广袤空间，会引发他的好奇，但在阅读和同公主的询问里，将一些未透彻的认知解析后，它们并非如拼图般逐渐合并构建成清晰的画面，仅仅分类归档于记忆。
他曾经只会认真看清书架上每一排书籍的摆放，看清管理员的花体小字，在公主到来后，他开始抬头看她留下的种子长成的植株，看它的成长与她的不变，再看到图书馆的人来往去。
他还开始看爱情小说。第一个阅读的爱情故事开始于春季，历经一轮夏秋冬，在冬尽春至的转折点迎来欢乐的结局。大概原本也不期待会被阅读，这一类书本内页并没有手写的介绍卡片，线装泛黄的纸页多有轻微脱散，中间缺了数页一度造成剧情的断层跳跃，却无碍阅读理解。
书中的人物抽掉一段时光，仍旧可以走向预定的结局，只是会失去太多动人之处，很快被读者遗忘。
换作现实的人，是否也将被逐渐遗忘？
他回忆起了那位因求不得爱而将怨恨都加诸他身的母亲，在两种有着相同名字却迥异的感情里，在小说中有同样名字却有千万种表达形式的感情里，看清自己与公主的不同。
“我明白了。”
“可是，”公主却未结束谈话，“哈克的问题到此为止了吗？——不，不是你的表情泄露了什么，只是相处而累积的直觉使然。你也不仅仅是我的医生。”
应该是困扰的语气，却因看得清楚，哈克的眼眸依旧清冷：“你已经一并告诉了我，只是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你选择这样的坚持’。”
就如同他曾经问，为什么她谈论起那个人的事情，表情总是开心似乎又不开心。
“这一点啊……”公主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哈克的时间在流动，雪会化，理解的契机也会出现。”
窗外天色转暗又开始落雪，遮住了夜间本孤寂又清冷的冬星。白日间他们在庭院一起走过的足迹将被细雪慢慢填补，回复无人光顾的平整洁白，一如每一年掩盖她低调的拜访，也掩盖了她到访那一路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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