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误红尘(七)
谢诛寰不见了。
萧如珩领着两个拖油瓶, 上上下下在不见峰以及仙盟附近的小门派中翻了个遍,也没找见谢神医的踪影。
走到最后,扬灵的呕吐之症已经不治而愈了,有气无力道:“萧宗主, 神医他多半下山行医去了, 咱们就别找了吧……”
萧如珩:“问题不在这里。”
“啊?”时九忍不住多嘴道, “那你在这废个什么劲,找人找半天?”
“问题在于,我要提前去给他打个招呼。”萧如珩说话时, 心情似乎很是沉痛, “你信不信,你师父这回一来, 决计赖着不走了。你也知道, 谢神医有多宝贝他那个侄子,当小孩儿似的。这两人要是共处一室,不出两天,非得打个你死我活不可。”
“……”
萧宗主浸淫人情世故多年,眼光的确毒辣。因为第二日,一大清早, 仙盟的弟子学堂中就多出了一个陌生的少年。
弟子学堂不设门槛, 前来修行的大多是附近小门小派中的年轻小辈,也有凡人将自家的孩子送来、渴求得道大成的。若是没这天赋, 留在不见峰上打打杂、扫扫地,混口饭吃, 也比凡间乱世中苟活, 日日受尽徭役赋税之苦要好上太多。
年轻的弟子们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张扬的同窗, 来了学堂, 一不带剑,而不带书。不穿弟子服不说,还穿了一身招摇的红衣,放着好好的木椅不坐,偏要坐在书桌上,看的一众弟子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有人小声道:“那个人坐在我桌子上了。”
司徒丞刚年满十四,是如今司徒门中的首席弟子,也是如今仙盟这一辈弟子中为首之人,见此情境,立刻挺身而出:“你是谁?我没见过你,为何要擅闯弟子学堂,还要坐在他人的桌子上,实在无礼!”
时轶听到动静,回过头来:“你又是谁?”
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和反问的语气立刻激怒了司徒丞。他刷的一下,便将腰间佩剑拔了出来。
时轶“哦”了一声:“你要同我比剑?”
“废话少说!”司徒丞一身正气,和对面懒散的人形成了鲜明对比,“拔剑!”
时轶坐着没动,只是颇有兴趣地看着这孩子,好半天,夸了一句:“气势看着不错。”
司徒丞:“……”
这时,方才那被坐了桌子的少年也跟着站了出来。他名叫司徒若,是跟着司徒丞一同出来修行的人。
“喂,你要在此撒野,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司徒若气得脸上通红。
时轶原本以为他要说什么“胆敢在我家某某面前撒野”。
不料,下一句却是:“——我告诉你,你若是再不走,我便去找盟主来了!”
“盟主”这两个字好似有什么奇妙的效果,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间,弟子们都七嘴八舌地叫了起来:
“就是,我们去找盟主告状,让他来收拾你!”
“你知道我们盟主是谁么,你就胆敢这么放肆!”
“我们盟主超级厉害,不用剑都能把你打得屁滚尿流!”
时轶偏过头来,面上笑意未减:“这么厉害啊,说的我都有些害怕了。”
弟子:“……”
没觉得你像是害怕了。
“你们盟主平日里忙着修行,哪有功夫管你们这群黄毛小子。”时轶又道,“该不会只是在吓唬人吧?”
“谁说的!”司徒若气得一跺脚,“盟主可关心我们了!平日里我们谁受了欺负,盟主都要替我们出头呢!”
“就是就是!”
“盟主有时还陪我们一同用膳呢!”
“我有次衣服扣错了,盟主还重新替我扣过!”
时轶的脸色轻微地变了变,一时间说不清是惊讶,还是别的什么。
司徒若眼尖,注意到了对方神情的变化。他忽然间福至心灵,脱口而出:“你这么说我们盟主,想必是平日里没受过盟主的关心吧!”
时轶:“………………”
时轶:“?”
司徒若的话立刻给了其他弟子灵感。
“看他这样子,多半是!”
“我们盟主最不喜欢你这般顽劣不驯的弟子了!”
“若是你还不乖乖下来,想必盟主知道了,就更讨厌你了!”
“盟主怎么可能喜欢他这种弟子!”
时轶:“…………”
“好啊。”他幽幽道,“让我下来,可以。”
“——来比剑吧。”
“比剑?那你的剑呢?”司徒丞抢先开了口。
他方才早就把剑了,就等着对方这句话呢。
谁料时轶一摊手:“我没有剑。”
“你没有剑?那就将你的法器拿出来!”司徒丞厉声道。
“法器啊……”
时轶说着,四周看了看,抬手一招。
断裂声响起。一旁树木上枯死的枝干掉落下来,撞进他掌中。
顶着一众弟子惊愕的目光,时轶挥了挥手中的枯枝:“那就这个吧。”
司徒丞怀疑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少年。
对方的年纪看上去比他大个两三岁,料想修为也到不了多高,怎么敢以一截枯枝应战。
但转念一想,是对方挑衅在先,自己只是想把他赶走,也算不上是欺负人!
司徒丞立刻举着剑冲上去了,口中还念念有词:“看剑!”
他手中拿着的是一柄重剑,一剑挥出,飒飒有声,颇有一点雷霆万韵的势头——
“啪。”
漆黑的枯枝与重剑撞在了一起。
司徒若瞪大了眼,刚要叫大哥打得好。
然而下一刻,他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那红衣少年两根指头拈着枯枝,轻轻一拨,便将他大哥的重剑拨到一边去了!
“啊!”
司徒丞感到一股极大的、难以逼近的力道从剑上传来。
他立时身形不稳,惊呼出声,被重剑带着,便要一头向地上栽去。
然而下一刻,衣领却被人从身后抓住了。
“站稳了,小不点。”那红衣少年从桌上跳了下来。
二人一同站在地上时,弟子们才发现这人其实很高,看着年纪小,纯粹是因为那张脸看起来年轻的缘故。
见众人惊疑不定地打量自己,时轶又是微微一笑,顺手松开了司徒丞的衣领。
司徒丞一连后退了七八步,虽信心受到重创,但仍然不甘示弱地把重剑举了起来:“你!你到底、到底是什么人!”
时轶略一沉吟。
然而,他还来不及回答,一旁突然传来了一声“师父”。
众弟子回头一看,却是时九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往他身上一撞。
众弟子大惊:师父?什么师父?
他们自然都认得时九。毕竟盟主平日里常常将她带在身旁,她又总以鹤身示人,丝毫不掩盖自己妖族的身份。
时轶拍拍她头:“你来这干什么?”
时九没有回答,而是以眼色示意他朝外一看。
时轶和众弟子跟着看过去,便看见了立在那棵枯树下的一道白色身影。
时轶:“……”
他还来不及有所表示,司徒若已经抢先一步,朝谢长亭身边跑去:“盟主!是盟主来了!”
“盟主来了!”
众弟子立刻欢呼起来,将谢长亭团团围住。
想必方才发生的事,盟主也都看见了。此人在此肆意妄为,盟主定不会轻饶他!
然而,下一刻,他们的盟主开了口,语气则是无奈与责备,颇有一点“我早就知道会这样”的味道:“时轶,你这又是在玩什么花样?”
司徒若:“……啊?啥?”
时轶则早就将那根枯枝扔掉了,此刻双手背在身后,语气无辜:“不是你让我来这里教他们的吗?”
谢长亭感觉到,那种熟悉的、头痛的味道又回来了:“让你教书,没让你欺负小孩子。”
时轶以理辩之:“他们不小了。”
“……难道你当初也是这么对时九的?”
“不是啊,哥哥。”时九把头从时轶背后探出来,“当初我被师父捡回去的时候,师父说门里没位置了,我只能当他徒弟。至于修行……师父说我爱修便修,不修的话,一辈子躺平也无所谓!反正有师父给我垫背呢。”
司徒丞:“……”
怎么会有人在学堂里这么明目张胆地宣扬怠惰心理!
可是,等一等。
刚才盟主叫这个人……什么来着?
谢长亭深吸一口气。
“谁让你一来就在这弟子学堂里比剑了?”
“啊,这是跟我师父学的。”时轶偏了偏头,“当初我见他第一面,就被他用一根树枝抽了一顿,说是跟着他学剑,就要先心服口服。”
谢长亭:“…………”
联想到对方的师父究竟是谁,为表对前辈的尊重,又将反驳的话咽了回去。
身旁,司徒若眼巴巴地看着他:“盟主……”
谢长亭:“……”
他叹了口气,摸了摸这孩子的头:“你放心,他不会对你们动真格的。”
司徒若:“啊?盟主你……盟主!”
然而谢长亭只是瞥了一眼时轶,向他一点头,便转身走了。
众弟子:“…………”
他们面面相觑,一同缓慢地转身,看向方才他们以为的“擅闯弟子学堂之人”。
而对方正以一种近乎炫耀的姿态立在原地。
那表情好像在说:我说什么来着?你看你们盟主向着谁?
过了不知多久,弟子中有人颤巍巍地开了口:“你……是盟主请来,教我们的,老师?”
时轶:“怎么,你觉得我不配么?”
那弟子嘴角一抽。
而在此时,司徒丞也终于从震愕中回过神来。他走到所有弟子前,站定,艰难开口道:“方才,盟主叫你……时轶?”
这个名字一出口,有的弟子忽然色变。
而另外一部分,仍然维持着茫然的神情。
毕竟十六年前,他们都还未出生,也只有少数从同为修真者的父母口中听过这个名字。
不过从父母口中听来的,自然不是与上善门师兄弟间的绯色传闻。
而是作为见微真人地宫雷劫、一步登天的背景板,被对方以雷杀之、魂飞魄散的对象。
司徒丞:“你是,那个……见微真人,地宫里那个……”
时轶泰然道:“不错,是我。怎么了?”
司徒丞顿时脸色煞白:“你骗人!那个人不是早就死了么?”
“你是想说,你们盟主也在骗你?”时轶悠悠道。
“……”
司徒丞哑口无言。
他转过身去,与身后的同窗们四目相对,都从彼此的眼中读到了相同的意味:从这一刻起,弟子学堂里注定要从修行圣所变为鸡飞狗跳之地了。
“——所以,你上午时,便把他打发去弟子学堂教书了?”
萧如珩目瞪口呆地看着对面的谢长亭。
谢长亭也很是无奈:“他非要留在此处不走。从前听传闻说起,他便总是这么游手好闲、不思修行。与其成日无所事事,还不如让他去照看那些修行的弟子。归根到底,他也修为不浅,虽说弟子们会受着磨难,但终归是利大于弊的。”
“可他不是有自己的宗门么?”然而萧如珩的语气依旧不满,就好像是自己的地盘被他人占据了似的。
“他那个宗门……”谢长亭脑海中浮现起那片如梦似幻的仙境,“萧宗主,你见过吗?”
萧如珩垂下目光。他像是想起了什么。
许久,道:“长亭,借一步说话吧。”
“我有些事想和你谈谈。”
二人离开了仙盟人多眼杂之处,一路走到了谢长亭所住的府上。
一进门,萧如珩便开门见山道:“长亭,我若是你,必定从此远离时轶此人。”
谢长亭一愣,没想到对方要同他说的是这个:“宗主这是何意?”
萧如珩却是叹了口气:“我以为你是了解他的。”
谢长亭沉默了。
“长亭,你好好想想,那日你我都亲眼所见,九重雷劫落在那座地宫里,连见微真人这等当世大能都身受重伤,你却只受了些外伤。”萧如珩缓缓道,“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顿了顿,又道:“本来要落在你身上的几道雷劫,被引走了。”
“九重雷劫下,生灵湮灭,我亲眼见时轶在地宫中魂飞魄散。可如今他又突然回来了,毫发无损,与从前别无二致,连记忆都毫无破绽——长亭,你好好想想,你能确定如今的他,是人是鬼,是人是魔吗?”
房间中安静了片刻。
半晌,谢长亭开了口:“我以为宗主与他交情匪浅。”
萧如珩苦笑了一下:“是,明面上说,我们关系的确不错。他曾经出手救过我性命,我很感激他,也因此回报他许多。”
“但是,我与时轶之间,恐怕还称不上是‘朋友’。”
“如若论友谊,恐怕我与扬灵之间,都比我与他之间深厚。”
谢长亭没想到,萧如珩口中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我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人。”萧如珩摇摇头,叹了口气,“倒并非是我不真心待友,只是,时轶他……太过阴晴不定,性格乖戾,行事难以捉摸,似乎总是想到什么,便去做了。这么多年,我从未看清过他心中所想,到底为何。”
“长亭,我先问你一个问题。”
“见微带你来见我那一日,你曾说你毕生的心愿便是得证大道,护佑苍生——事到如今,你的心愿,可曾变过?”
谢长亭慢慢地摇头。
他说:“从未。”
“这便是了。”萧如珩似感慨万千,“你应当听我说过,数十年前,我遇见时轶时,他正想方设法压制自己的修为。多年后再见,他已然成功,将自己打扮成了一个普通的小修士。”
“时轶此人,从未想过要飞升成仙。”
“他不想做神仙,不想修行,亦不想护佑苍生。”
“这三千大道,尽数与他无关。苍生性命,他也从未关心半点。”
“如若说他当真为了这天下做了点什么……”萧如珩的语气古怪地停顿了一下,他抬眼看向谢长亭,“也许只是,为了你。”
谢长亭:“……”
他最终还是道:“他救过我两次性命。以命换命,我无以为报。”
萧如珩扶额。他分外苦恼地说:“我知道,他待你是有点……嗯,不同。这么多年下来,我还从未见他待谁,这般……长亭啊,可你还是没有听懂我的意思。”
“时轶活在这世上,所作所为,皆是为了……一个‘乐’字。”
“你令他觉得有趣了,他从此便会乐此不疲地缠着你。可是,长亭,若是只缠着你也罢了——你就不怕他也拖你下水么?”
谢长亭:“下什么水?”
萧如珩顿了顿,口中掷地有声地吐出两个字来:“飞、升。”
飞升。
谢长亭脑海中却浮现出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飞升。
飞升不成。
——你还记得你对我说过什么吗?你说,若是能一同飞升,也算长相守。
——飞升?若是能一同——飞升?
——我那时早知……我这一生,都再飞升不得……
——我的修为,便到此为止了……
回忆骤然翻涌,将他带回阴暗逼仄的地宫。
赵识君如癫似狂的声音回荡在他耳畔。
——那你告诉我,你肯驻足人世间,陪我一介凡人,哪怕一日?你肯么?
谢长亭摇了摇头,将神思自回忆中拉出。他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
萧如珩凝视着他:“也罢。想来此事也难再说服你。可是,长亭,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事。这件事我早便知道了,只是当年我当时轶已魂飞魄散,便觉得陈年旧事,不必再提,因而也从未向你提起过。可如今他又忽而重现,我昨夜辗转反侧,思虑良久,只觉得……不得不警醒你一二。”
“你应当也知道,飞升此事,除却生来天赋与刻苦修行以外,还需要另一件物事相成,那便是澄澈的心境。”
“不是人人都如你这般心境澄澈的,长亭。时轶他心中……有一桩心魔。他不求飞升,且反其道而行之,兴许正与此事有关。”
谢长亭在心中叹了口气:“此事我略知一二。”
那日在心魔境中,所有人都见过了,时轶的心魔是何等凶险之物,只凭假扮玄鉴残魂,就将一众修士大能耍的团团转。
“方才你问我,是否见过时轶宗门。”萧如珩缓缓道,“我可以告诉你,我见过。”
“我不仅见过,我还知道一些往事秘辛。”
“比如说,当年玄鉴真人分明立起了玄天柱,可天地大浩劫依旧到来——血流漂杵,生灵涂炭——你有没有想过,到底为何?”
“为何?”
“为何他时轶心中,会有挥之不去的魔念呢?”
谢长亭静默良久。
他并非没有想过。
只是……不愿相信而已。
可萧如珩比他残忍许多。他一字一句,说出谢长亭心中曾隐伏多年的答案:“因为天地眼陷落了。”
“我见过时轶的宗门。那里有同青丘一模一样的气息,我不用看便能认出,那处叫无名境的地方,就是从前人间的天地眼,飞升仙界与人间交界之处,天地灵气之本源。时轶把它装扮成了从前的模样,却依旧难掩其早已陷落的事实。”
“——你便没有想过,兴许当年,他时轶,便是造成这场天地大浩劫的元凶吗?”
萧如珩话意尖锐,步步紧逼。
谢长亭合了合眼。
他嘴唇微启。
然而下一刻,却是剑鞘撞上门框的声音响起。
不轻不重,似有意而为之。
二人齐齐回头。
时轶怀中抱着无极,立在门口,已不知听了有多久。
而他们中,竟然谁也没有觉察到对方悄无声息的到来。
萧如珩脸色骤变。谢长亭也是神情微顿。
唯有时轶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神色。他甚至仍旧有力气保持笑意,先是看了看萧如珩,又看向谢长亭。
良久,谢长亭开口道:“你来做什么?”
“你不见了。”时轶道,“我就来找你。”
来找你,却听见了这样一番话语。
萧如珩咬了咬牙:“你……听了多久。”
“大差不差。”时轶轻松道,“都听见了。”
萧如珩:“……”
他抬眼,直视着对方:“你知道,我担心长亭。”
神情肃穆,没有半分要开开玩笑、缓和气氛的意思。
气氛愈发剑拔弩张起来。
“嗯。”时轶淡淡道,他从倚身的门框旁站直了,不紧不慢地,走到了萧如珩与谢长亭当中,像是要挡住他的视线、亦或是某种宣誓主权。
“多谢你当年接了我的信,救过长亭。”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萧宗主是亭亭长辈那一辈的人了,或者说自居长辈(因为热爱装年纪小的某人也、、
昨天出门太忙了没更新,今天多更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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