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误红尘(八)
萧如珩走得不太情愿。
但是时轶拦在他与谢长亭当中。他比这两人都高出半个头, 彻底阻绝了双方的视线。
用意昭然若揭。
萧如珩临走前,只留下一句话:“时轶,你我相识这么些年,你知道我的为人。”
房中气氛压抑。谢长亭有些想跟着他一起出去。可紧接着, 时轶就转过身来, 看着他。
谢长亭被他拦住了去路。
良久, 他道:“我信萧宗主的为人。”
时轶淡淡道:“的确无可挑剔。”
“若是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不知怎的,谢长亭不太想看他的眼睛, 他将目光移向别处, “我会听你说。”
时轶却是“嗤”地笑了一声。
“你以为我要替自己辩驳么?”他道,“只可惜, 他说的都没错。”
谢长亭:“……什么?”
“我说, 他说得都没错。”
时轶忽然伸手一抛,将无极连剑带鞘,丢向了谢长亭。
谢长亭接住无极,后退一步,不解道:“你做什么?”
“赔给你。”
“?”
“你的剑被我弄断了。”时轶道,“那柄剑……是我母亲铸的。那时候我不在她身旁, 不知她是如何铸成的, 实在不知该如何重铸。”
顿了顿,对上谢长亭的目光:“……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谢长亭不语。
看他这副模样, 时轶反倒是笑了:“怎么,你是第一次认识我?我行事向来如此, 来去无羁, 随心所欲。我以为那年雪夜, 我剖你师弟金丹时, 你便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了。”
“谢长亭,你从前将我当恶人时还好好的,如今认识得久了,怎反倒优柔寡断起来了。”
“所以你救我,是出于玩乐,觉得我很有趣。”谢长亭平静道。
时轶似乎是愣了一下:“我以为你知道。”
“我是知道。”谢长亭道,“只是从未听你说过。”
时轶:“说什么?说我救你是因为喜欢你?还是说见了你便想亲你、抱你?你爱听什么,我都可以说与你听——可我每次说起后,你便总是避着我。当然,我知你并非真心厌恶我,毕竟在你眼中,害得你险些身死的师兄师弟,你都不曾怨恨过他们。”
“不过没关系,谢长亭,如若你真认为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大可以继续如当年那般厌恶我,我也可继续这般缠着你。毕竟我以此为乐,不是么?”
他向着谢长亭说话时,很少言语会这般尖锐。
谢长亭心中突突地跳。
他就像是走上了一处悬崖,左无退路,右是深渊。
身前是迷雾重重,身后人步步紧逼。
耳旁如有雷声轰鸣,但周遭只余如死般的寂静。
时轶盯着他,眼底是晦暗不明的情绪。
两人都一动不动。
许久,他像是终于失望一般,空着手,一转身,向屋外走去。
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前,谢长亭的身体先思绪一步而动。他一把抓住时轶的衣袖,连同衣袖下的手腕。
碰到对方身体的那一刻,谢长亭才突然觉察道,对方的手……有些抖。
对于时轶这个人而言,似乎有些稀奇。
其实萧如珩说得很对,他对时轶,所知甚少。
时轶好像总是摆出一副无谓的姿态。永远挂着他那玩世不恭的笑意,用着开玩笑的语气,高高在上,做什么都游刃有余。
戴着厚厚一层的假面,无人知他心中所想,无人晓他梦里所念。
谢长亭不知道这样的一个人,藏在衣袖下的手竟然也会发抖。
“对不起。”他攥着时轶的手腕,有些突兀地开口,“我并非是在躲你。只是……”
只是不知如何面对。
谢长亭平日里本就不善言辞,不像对方那般,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情绪涌上心头时,便更加说不出话来了。他想了很多话,想要形容自己此刻的心境,斟酌半天,又都觉得不准确。
然而时轶没有给他再开口的机会。
他偏过头来,眸色很沉。
下一刻,谢长亭便被反手握住了手腕。力道一拉一推,后背便撞在了墙上。
时轶贴过来,几乎是发泄一般咬住了他的嘴唇。他咬得很结实,很疼,几乎是瞬间便能在唇齿间品尝到血味。痛楚将谢长亭的脑海搅得更乱,他下意识想躲,却又在最后关头硬生生地忍住了。
手腕被箍得死紧,按在坚实的墙面上。身前人的胸口急促地起伏着,手上依旧有些发抖,不知到底是气愤还是兴奋,抑或二者兼有之。
谢长亭闭了闭眼。他将空余的左手轻轻搭在对方背上。
然后咬住他嘴唇的力道忽然松了。
痛楚瞬间消失。时轶微微起身,离开了他的嘴唇一点,热气喷在他脸侧。
又突然毫无症状地垂下头来,在他的嘴角亲了一下。
“谢长亭,我真讨厌你。”
时轶恨恨地开了口,声音很低,像是在抱怨着什么。
谢长亭:“……”
靠得太近,气息近乎交融。
他有些手足无措。
时轶说完,依旧不够解恨似的,又重新低下头来。
谢长亭以为他又要咬自己。但这一回,对方只是用舌尖抵着方才被自己咬出来的伤口,重新细细地吻了一遍。
比起方才发泄情绪般的啃。咬,动作要轻柔许多。放下方才受刑一般的心绪,动作间的暧昧令谢长亭渐渐脸热起来。
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偏头想躲。
时轶便也少见地、知趣地放开了他。他顺着谢长亭的动作,将头伏在了对方肩上。亲吻也随之落下,皮肉被衔起,不轻不重地磨着牙。
“……我真讨厌你。”过了好一会,时轶又闷闷地开口了,“你分明不喜欢我,又不拒绝。那时厌恶我至极,却又对我好,入我心魔境来救我——谢长亭,你自己说,你不喜欢一个人,为何非要对他好呢?又不是人人都如你似谪仙,不动凡心,不惹红尘。”
说着,恼怒未消,又气急败坏一般放了狠话:“兴许我早应该像对你师弟那般,剖开你的胸口,将你这颗心挖出来看看,看它到底是怎样的。”
“……”
谢长亭哑口无言。
一时间,不知怎的,异常不合时宜,竟又忽然有些想笑。
到底是怎么想的……
最后,谢长亭轻轻将手抚上对方头顶,顺着丝缕的长发而下。好半天,他开口道:“你生气了?”
“……那不然呢?”
这个动作似乎令时轶有些受用。他的语气比方才平和了不少。
“可我……不是那个意思。”谢长亭很无奈,“从前师门中,人人都夸我聪颖,可到了后来,我却只觉得自己愚钝不堪。若当真聪颖,又怎会如见微所说,只识道法,不识人心。”
听他说起从前师门,时轶便安静了下来。
想了想,谢长亭又道:“我被你刺中那日,那人……赵识君,曾说我喜欢他,你听见了。”
提及赵识君,时轶猛地把头抬起来了:“所以呢?是真的?”
“你别激动……”谢长亭连忙安抚他情绪,生怕对方一时盛怒,又做出什么自己难以承受的事来,“那时,我曾以为……是真的。”
然而这句话显而易见地起了反效果。因为时轶的眉头立刻皱起来了。
谢长亭闭了嘴。他眼神晃了晃,有点不知如何是好,绞尽脑汁,最后在再度开口之前,勉强,将方才被掐出了一圈红痕的右手推在了时轶胸口。
接着,才继续道:“我……说不太清楚。”
时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你便别同我说了。听了我又生气。”
“……”谢长亭有些艰难地组织着语言,仍旧坚持道,“我彼时年少,受过他性命相救,又半点不通道法。那时只觉得是仙人来救我了,倍觉仰慕。至后来,便下意识地一直这么觉得了。”
“仰慕?就他?”时轶冷笑道,“赵识君那三脚猫功夫,若不是你总拦着我,如今他尸首都该烂得只剩骨头了。”
谢长亭:“……”
所以他才总不愿说起此事。
当年心绪,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
见他不语,时轶又道:“那所以呢?后来你发觉,你并不懂情爱,是吧?”
谢长亭“嗯”了一声。
时轶又笑了。
他道:“所以你如今,还是不懂。”
谢长亭:“……”
时轶紧紧地盯着他,似乎要在他身上看出一个洞来。
他毫不留情地继续道:“我替你都说了吧。哪怕赵识君从未犯下那些罪孽,不曾生出魔念,在你师兄与这天下之间,你选后者。”
谢长亭:“是。”
“那我呢?”
时轶忽然间话锋一转。
谢长亭抬起眼来:“……?”
“我呢?”时轶道,“我可曾配拥有你一丝半点的私心,谢长亭?”
“方才你也听萧如珩说过了,说天地眼陷落是我一手促成,说我当年离开无名境,从而导致了那场天地大浩劫,使得下界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如若当真如此,你又如何看我呢?我与你师兄间,又有何分别?”
谢长亭怔了怔。他眼睫垂落下来。
最后,说:“我不知道。”
他犹豫了。
时轶仔细地看着他,看到谢长亭偏过头,不再与他对视。
“我去过你的心魔境,”过了许久,谢长亭道,“见过你从前。”
“若是那时的你,我不信你做出过这等事。”
话便只说到这里。
“那,如今呢?”时轶又问。
谢长亭反问道:“所以你如今心中所想为何?”
时轶静静地看着他。
半晌,他退开两步,终于不再将谢长亭逼在墙角。
“我只能告诉你,我从未后悔过。”他道。
语焉不详。
谢长亭方才平缓下去的心跳又快了起来。
既没有承认当真事出他手,却也并未矢口否认。这样倒很像是他时轶的作风。
他仔细地端详着眼前这个作少年打扮的人,有些想象不出,对方会当真曾在年少时,手上沾满那般多的无辜血污。
然而时轶如他自己所说,没有再要辩驳的意思。
他朝屋外走去。
走了两步,忽又回头:“你要一起去么?”
“哪里?”谢长亭问。
“无名境。去看陷落的天地眼。”时轶道,“你应当会想见我师父吧。”
作者有话要说:
谢长亭:……(不知道怎么这么生气)(只能顺毛摸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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