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守灵
“瑶瑶！”高肃吓坏了，高声喊了一句。
纥奚嬷嬷见状，上前对元仲华低声道：“女君，郑氏体弱，想来上次的鞭刑尚未痊愈。”
元仲华眉头轻蹙，一双碧蓝眼眸隐在浓密的长睫后面，别过脸去不看地上女子，嫌恶之意明显。
纥奚嬷嬷招手，示意丫鬟将女子抬到一边安放。
佛堂极大，穆瑶闭着眼睛被人抬到僻静处放下，能听到僧人围着棺木的诵经声，衣摆摩擦的窸窣声，以及高肃朝自己跑来，慌乱的呼吸声。
“瑶瑶？瑶瑶？”高肃心神不宁叫着她的名字。
穆瑶偷偷对他眨了下眼，嘴角微微一笑，表示：“装的，别担心。”
高肃这才放下心来，小声说：“那你在这躺一会吧，我过去了。”
穆瑶悄悄点下头。
巨大的金佛之下，两排僧人于棺木两侧诵经超度，往前，一群披麻戴孝的少男少女跪于蒲团之上。
嫡长女高敬柔，嫡长子高孝琬，以及另外两位年幼嫡女位于最前方。其后是已封河南郡公的庶长子高孝瑜，庶次子高孝珩。这二人两边，便是老四高肃与老五高延宗老六高绍信。
高敬柔与高孝瑜最为年长，正值青春年少。高孝琬高孝珩与高肃差不多大，都在七八岁上下。高延宗刚满五岁，高绍信尚在襁褓之中，由生母燕氏怀抱而来。
穆瑶眯着眼睛悄悄打量，发现一帮小孩里也就高肃坐得最端正。最前面那几个估计是跪得累了，肩膀塌着头耷拉着，浑身上下全靠一口仙气吊着，高敬柔更是直接打起哈欠来。
后面几个，除了高孝瑜肩膀挺得还算直，高孝珩手里拿着根小木棒，蘸着灰不知在地上画什么。高延宗就更厉害了，想必是年岁小尚未断奶，非缠着旁边的生母陈氏要奶吃，陈氏不给，便上手扯衣襟，再不给，便嚎啕大哭，闹着去打陈氏。
“吵死了！”高敬柔率先发作，“这么大人了还要奶吃，高家怎么会出这样丢人的子孙！”
元仲华皱眉：“阿难！”
高敬柔强压住性子，稍稍收敛。
余光又看见身旁哭得俩眼圈通红，正在由乳母擤鼻涕的高孝琬，心里头更加厌烦，只是碍于一母所生，故而没有发作。
嚎哭声过于刺耳，元仲华也没什么好脸色，挥手让陈氏将老五带下去了。又因老五哭闹吵醒老六，现在老六也有要哭的架势，元仲华念着他毕竟太过年幼，每天来这走一趟也就算了，便也让燕氏抱着退下。
这样一来，留下的都是岁数大的和已经懂事的。
高孝琬生前最得父亲疼爱，哪怕守灵最久，依旧哭得泪人一般，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父亲了，本就红通通的两只眼睛更加忍不住滚泪珠子，扯起早已沙哑的小嗓子，抽抽噎噎的对棺材喊：“阿耶！阿耶！”
元仲华一听见儿子的声音，火气顿时消了大半，一心只剩心疼，弯腰摸了摸高孝琬的头道：“吾儿别哭，你阿耶是羽化做弥陀佛去了，他若知道你如此难过，心中必然疼痛异常。”
高孝琬抽抽着，将信将疑重复道：“阿耶没有死，阿耶是去做弥陀佛了？”
元仲华点头，坐下让儿子将头靠在自己膝上，抬眼看着前方的棺木，喃喃道：“阿耶没有死，阿耶只是羽化了……阿惠没有死，阿惠只是……不在我身边了……”
高孝琬每日难过抽泣，早已经筋疲力尽，这会得以依靠，又有母亲温柔的声音伴随入耳，没多久便进入了梦乡。
元仲华将儿子抱在怀中，又由侍女搀扶起来，转眼便换上了副冰冷的神情，目光扫了一圈底下，道：“主上在天有灵，看到你们如此孝心，想必也会保佑你们。”
临走之际，她瞥了高敬柔一眼，眼中满是无奈。高敬柔视而不见，随着大伙一起喊了句：“恭送阿家。”
等觉得人差不多走远了，高敬柔一个麻利弹起来，转身一看外面天色已黑，心想正合我意，揉了揉发麻的小腿，抬脚就往大门口去。
不料被守在外头的纥奚嬷嬷抓个严实。
“女君特地吩咐老奴在此看着，绝不让女郎离开北宫半步。如若女郎今日离开，老奴这把老骨头也别想要了。”动之以理没用，纥奚嬷嬷晓之以情。
高敬柔讪讪转身“那好吧。”接着未等对方反应，推开挡路的小丫鬟拔腿便跑。
纥奚嬷嬷气得甩手：“女郎！停下！”
见对方根本不理会，纥奚嬷嬷彻底着急，赶着丫鬟道：“愣着干什么！追去啊！”说完自己也跟着晃晃悠悠一并去追。
佛堂内，眼见大人都不在，两位小女郎效仿姐姐，手拉手跑出去玩去了。
高孝珩开始还坐得住，拿着个小棍儿一直在地上画，后来画完了，便将木棍一扔两手一摊，活动一下脖子，百无聊赖起来。
左右看看，感觉哪个都不好搭话。
老大自幼养在祖父高欢府上，一年里鲜少见几次面，见面也没什么好聊的。
至于老四，他都快忘了还有老四这个人。
但画完了画儿，时间便显得格外难熬，总要和人说点什么消磨时光才好。
“哎！老四！”高孝珩扒拉着高肃衣袖，“你族名叫什么来着？”
“高孝瓘。”高肃回答。
“哪个瓘？怎么写？”
高肃在地上捡起高孝珩刚刚扔掉的小木棍，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写起来。
等最后一笔落下，高孝珩看着字，皱眉道：“好难写，阿耶当初怎么没给你挑个简单点的名字？”
高肃不知作何回答。
就这个复杂的字，还是他已经记事的时候，阿耶突然有天想起梅香苑似乎还有个儿子，便来看了他一眼，问身边随从，从王的字还有哪些寓意好的。
对方回答：“瓘字，古玉之意，极好。”
他的名字便如此定了。
高孝珩等半天没等来回应，感觉这个四弟就是个闷葫芦，顿时索然无趣，最终还是拔腿跑出去了。
等高孝珩走了，穆瑶跑到他位子一看，发现蒲团下画的是只苍鹰，虽不能说栩栩如生，但已到了十分有神韵的地步，线条飘逸不拘小格，很明显的天赋流。
“看不出来，这画得不错啊！”穆瑶情不自禁夸赞。
刚夸完，她的余光就扫到高肃的小脸瞬间沉了下。
连忙又将目光转向高肃身旁的字，一本正经扬声道：“当然啦，我们家阿肃写的字也好，往后定能成一代大家！”
高肃的表情立刻生动起来，嘴角都不经意往上扬了扬。
不料穆瑶这一出声，引起了高孝瑜的注意，他转脸看到守在老四身旁的娇美女子，表情怔了一怔，道：“你就是那个给了阿难一巴掌的刁妇郑氏？”
穆瑶一听就来气了，不由叉腰：“什么叫刁妇？明明是她先动手打的人，我还回去，怎么了？”
高孝瑜看着她笑了笑，咂舌道：“真是没想到，我阿耶口味居然变得如此之独特。”
穆瑶一听，合着高澄小老婆的身份一时半会是别想摆脱了，也懒得解释，脸别向一边眼不见为净。
倒是高肃出声，替她说：“瑶瑶不是阿耶的人，她是我的侍女。”
“侍女？”高孝瑜一下子来了兴趣，瞟着穆瑶，看着高肃笑道，“少跟我扯谎了，她如果真在下人堆中做事，根本等不到给你当侍女，早被几位叔叔抢走做小老婆去了。快告诉我，她到底是从哪儿来的野女人？怎么混进北宫的？”
听到“野女人”三个字，高肃的眉头肉眼可见的皱紧，明显开始不愉悦。
穆瑶可是知道他咬死人不松口的厉害，担心他为了自己和这个早早封王的庶兄起冲突，便清了清嗓子面朝高孝瑜打圆场道：“我告诉你，我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野女人。我姓郑，叫郑瑶，家住泉城，家里穷到吃不起饭，特地来邺城讨生路，最近几天才来北宫做事。管事的嫌我手脚不麻利，便把我发配到梅香苑伺候小郎，不信你自己打听去。”
撒谎是门技术活，从来到到现在，穆瑶已经不记得给自己编了几个身份了。
当然，她也不相信高孝瑜真会去打听。
而高孝瑜盯着穆瑶，若有所思摸着下巴：“若是才到几天，倒是情有可原了。”
穆瑶白了他一眼，没理他。
夜深，佛堂中除了那一群念经和尚，正儿八经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人。
高孝瑜也没了一开始的长子稳重样儿，两个蒲团拼在一起，躺着坐着歪着，总之没个正形。
眼神还时不时往穆瑶身上绕。
“美人儿，你今年多大了？”
高孝瑜长得很好，骨骼端正，皮相干净，眼睛像是桃花眼，一笑就弯，像有两汪水盛在瞳仁里面。
但穆瑶实在接受不了被个初中生年纪的小屁孩调戏。就故意把年纪往大了说，笑眯眯的咬牙切齿道：“妾身今年三十有六，家中一儿一女，年纪正与郎君一般大小。”
“好！本王就喜欢年纪大的。”高孝瑜躺在地上，对她托腮笑，“年纪大的好，懂得多，到了榻上好摆弄。”
穆瑶一副见鬼的表情，立刻伸手把高肃的耳朵捂了起来，两只眼睛似要喷火，死死瞪着高孝瑜道：“你给我闭嘴！”
这时她身后又传来一道少年声音，慵懒随性中透着股子摄人的冷意——
“亲爹棺前戏庶母，正德，你小子会玩的很呐。”
高孝瑜一抬头，表情立刻欣喜不已，起身前去迎接：“九叔，你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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