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军警把牢门打开,一把将商隐搡了进去。
商隐被推了个趔趄,勉强站定了,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认真地审视着这间牢房。
没有窗户,昏暗的光线皆来自墙壁上那盏奄奄一息的煤油灯。他并没有感到恐惧,反而觉得新鲜,自己因为参加游行被拘捕,说明于国家也算做出了些许贡献。
牢房角落的草席上坐着一个人。那人见商隐呆立了片刻,以为眼前的小兄弟是被吓懵了,出言安慰道:“不用怕,他们不敢拿你怎么样。”
他的声音很沉,稳重有力,听起来也是个青年人。商隐看不清他藏在阴影中的脸,试探地问:“阁下也是今日参加游行的学生?”
那人站起身,从灯座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他面向商隐,背光而立,个子高出商隐半个头。商隐抬眼看他,依稀可辨是个长相标致的青年,眼睛细长有神,在昏黑的牢房中闪着炯炯的光。他友好地伸出手:“我叫程沅风,沅水的沅,风雪的风,来自汇文大学。”
商隐也伸出手与他握了握:“在下商隐。”
程沅风微微笑道:“原来是诗人,难怪气质超群,令人见之忘俗。”
商隐有些难为情,摆手道:“不不不,我并不会作诗。”
程沅风在暗处已经观察了他许久,此时不错眼珠地盯着商隐羞赧的脸,暗叹这人实在生了副绝妙皮囊,比起海报上的女模特毫不逊色。
“可有表字?”程沅风问。
商隐答了,程沅风就一口一个雪楼兄,毫不见外地跟他聊起来。程沅风二十出头,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他询问了商隐被捕的情形,原来他也在攻进曹宅的那批学生里,只因军警来时还惦记再添把火,跑慢了一步才被抓到这里。
商隐问他战况如何,他愤愤地说:“谁曾想曹汝霖不在家!”不过又转怒为喜:“不过,你猜我们捉到了谁?”
“谁?”
“我们进去的时候,章宗祥正跟几个日本人喝茶呢!”
“国难当头还能跟日本人对坐喝茶,果然是汉奸做派。”
“那狗贼让我们揪住一顿痛打,好不痛快!不过日本人护着他,没能给他打死,让他走脱了。”
“那也痛快极了。”商隐附和道。
程沅风又细说了这次事件的始末,到那裉节上,直说得慷慨激昂声泪俱下,商隐也听得心潮澎湃。商隐原想去日本读书,经过与程沅风一番交谈,又亲眼得见今日种种,便打消了留日的念头。只想此番出去,定要恢复学业,将来也像程沅风一样考进大学报效国家。
程沅风对商隐很有好感,主动邀请商隐加入他们的诗社——汇文大学联合在京各大高校组成的社团。程沅风其实只想找个由头结识下商隐,方便日后常来常往罢了。然而商隐虽与诗人同名,却对吟诗作对却毫无兴趣,比起风花雪月的辞藻,他更爱一针见血的时文,程沅枫只得另辟蹊径。
程沅风的确是个很健谈的人,态度友善亲热,又恰到好处地拿捏着分寸,两人十分聊得来。晚上无人送牢饭,商隐早已经饿过了,斜躺在草席上浑身乏力,见程沅风仍然滔滔不绝精力充沛,便问:“你一点也不怕吗?”
“怕什么?”
“身陷囹圄,不知何时才能自由,你不害怕?”
程沅风不以为然地笑道:“要是死在这里,我就千古留名了,有什么可怕。倒是你呢?”
商隐摇摇头,诚实地回答:“我不怕,我饿。”
程沅风的肚子仿佛听到这个“饿”字,才终于想起自己的空虚。程沅风面露难色,长叹一口气,顺势躺倒在商隐身边:“看来我还是躺下省几分力气吧,免得饿极了吃掉你。”
商隐知道会有人来救他,于是闭目养神,耐心等待,不一会儿便在困饿中睡着了。程沅风头枕双手,盯着牢房漆黑的天花板,天花板上挂着布满灰尘的蜘蛛网,昏黄的煤油灯光一闪一闪,竟让他看见一只黑影溜着蛛丝飞流直下,眨眼间悬停在他头上半尺,与他王八看绿豆对上了眼。
程沅风吃这一惊,头皮都炸了,生平毒蛇猛兽他都不怕,唯独蜘蛛是他的天敌。他嗷一嗓子翻身从商隐身上滚过去,滚出了那张窄窄的草席。
商隐乍地从梦里惊醒,然后感到身上一沉,他猛地坐起来左右张望,看到了躺在地上惊魂未定的程沅风。
“有……有蜘蛛……”
商隐迷迷瞪瞪地说:“在哪儿呢?”
那鸡蛋大小的黑蜘蛛受了惊吓,在空中一顿一顿,试探着往下滑,眼看就要落地,被商隐揪起来一把扔到了铁栏杆外。
“你怎么不打死它?”程沅风抖得像片风中的树叶。
商隐没回他,一头倒下又睡着了。
程沅风发誓,商隐是这辈子最快进入他梦里的人。
不同的是,梦里的商隐变成了个大姑娘,真正的长发披肩肤白胜雪,坐在草地上织毛衣。朦胧梦境中,阳光像金色的水纹在空气中荡漾。程沅风见商隐认真的样子十分招人喜爱,轻轻走到他身后,探头探脑想看清织的什么花样。但商隐害羞地低着头,扭捏着,躲闪着,就是不给看。最后程沅风不耐烦了,捏着他纤瘦的肩膀逼他转过身来,商隐却抬头狡黠一笑,将手里的东西杵到他的鼻尖前。程沅风定睛一瞧,嚯!原来是一捧密密麻麻的蜘蛛,黑乎乎一片在掌心乱窜,张牙舞爪吐着腻歪的白丝。他吓得大叫一声惊醒过来,身上冷汗涔涔,扭头一看,商隐正在身旁呼呼大睡。
翌日清晨,狱警来送早饭。商隐昨晚睡得不错,唯独受不了牢房恶劣的卫生条件,只盼家里速速来人把他接走。两人吃完了早饭,商隐见程沅风恹恹的,不如昨晚那般有活气,推推他的肩膀问:“你怎么了?”
程沅风一看到商隐的漂亮脸蛋,就想起梦中那个恶作剧,目光闪烁地说:“没事,没睡好……”
商隐点点头:“我前半夜也没睡好,梦到走在一片树林里,突然被狗熊扑倒,不过后半夜还算安稳。”
早饭后不久,商隐等来了捞他的人。没想到来的不是爹妈,不是兄长,甚至不是管家,而是大腹便便的穆怀霜,身后跟着个傅聿阁。
穆怀霜站在牢门外打量了一圈,掩着鼻子说:“回家吧。”
商隐说:“怎么是你?”
程沅风看她大着肚子,起身问:“你是雪楼什么人?”
穆怀霜瞥了程沅风一眼,见是个端正俊朗的小伙子,忍住了没怼他,转而对商隐说:“有你这么跟嫂子说话的吗?快跟我走。”
商隐站着不挪步:“那嫂子您就行行好,把他也救出去。”
穆怀霜不耐烦:“二少爷,捞你一个已经够费劲的了,你当警察厅我家开的呢?”
傅聿阁看这个陌生的男子叫雪楼叫得这个亲热,也附和道:“走吧,哥,咱先出去再说,老爷太太都急坏啦!”
那只能如此了,商隐面有惭色地跟程沅风告别,程沅风却云淡风轻地挥手:“再见吧,雪楼,我们会再见的。”
回家路上,商隐忍不住又问:“你都快生孩子了,他们怎么让你来?”
穆怀霜冷哼一声,道:“你们家的靠山,平时看着稳如泰山,关键时候屁用没有。”
“什么意思?”
“你爹老着脸连夜去警察厅拜访黄总监,结果呢,人家连大门都没让进。”
商隐低头不语,他感觉到一种隐隐的不安,他想问是不是薛靖淮出了事,但他知道薛靖淮是指不上的,便问:“你们没有找舅舅?”
穆怀霜明知故问:“哪个舅舅?”
“当然是薛宗耀,我还有几个舅舅。”商隐没好气地说。
“哦,他呀,不提他倒好,提他没准多关你两天呢!”
商隐立刻警觉起来:“什么意思?”
穆怀霜冷笑道:“你们甥舅的反日立场倒是一致的坚定。”
商隐一听“反日”,便知薛宗耀必然也搅进了最近的局势:“你说清楚点。”
“我也是听说啊,一个日军分队在济南附近凭空蒸发了,日本公使找政府要说法呢!”
“蒸发了?那……那关舅舅什么事。”
穆怀霜正在掏耳朵,听到这话顿住了,转头看向商隐,眼神好似在看傻子:“少爷,你是不是坐牢坐傻了,他到底是不是你亲舅舅?”
商隐这才想起来,薛宗耀似乎还兼着巡阅山东的职务,日本人在他的地盘上吃了亏,当然不会让他好过,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就被撤职啦!政府总要给日本人个交代,何况现在这个节骨眼……”
也是,欧洲正在会谈,这边万一打起来,前方又谈崩了,中国又有几分胜算?商隐觉得可笑,薛宗耀拥兵十万,大小也算是一方诸侯了,竟像是个纸糊的,说下台就下台。不过再一想,又觉得没那么简单,薛宗耀必然不会任人宰割,随随便便让人一撸到底,他这十几年不是白活吗?
傅聿阁发现,这回到家见了杜婧宜的面,商隐就像被吸走了精魂,终日死气沉沉。商隐被捕的这一晚,他担心得一宿没合眼,心被架起来放到火上烤,也不过就是这般滋味了。他原以为商隐也会一样想他,满怀期待地来接他回家,没想到商隐目中无人,跟穆怀霜聊完便靠着窗户闭上了眼。傅聿阁坐在副驾,回头想跟他说话,盯他半天也拿不准是不是在睡觉,只好悻悻地把脑袋缩了回去。
穆怀霜看在眼里,笑而不语,傅聿阁那点心思哪能瞒得了她,毕竟她曾认真地问过赵当家:“爹爹,为什么你和娘都是男孩,我是女孩?”
赵当家当时就惊掉了下巴,涨红了脸否认:“大妞,不许瞎说,那不是你娘!”
“可是我听王妈她们聊天,说两口子只要睡一个屋就会生出娃娃!”
“这……”赵当家为难地辩解,“那你也不是他生的嘛。”
“你们俩睡一个屋,既然你是我爹,他不是我娘是谁?”穆怀霜转着滴溜溜的大眼睛,像照妖镜把赵当家照了个无所遁形,然后,不知道哪根弦没搭对,穆怀霜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我要娘!我要娘!”赵当家的头嗡地大了,等到低声下气地把闺女哄好,他仰天长叹,默默决定以后把阵地转移到后边的山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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