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商隐躺在床上,听见门外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后来说话声消失了,傅聿阁却始终没有进来。
他艰难起身往外看,门扇挡住了视线,突然有白光闪了几瞬,伴着什么被刺破的声音。
商隐觉得不好,强撑着下床往门口走去,突然看见地上汪着一滩血水,他吓了一跳,身体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他又勉强扶墙走了几步,见青砖地上一条淋漓的血溪,沿着血迹抬眼望去,正撞见傅聿阁把程沅风倒栽葱似的扔进井里。
这一眼,商隐如遭五雷轰顶,他浑身发冷,冷彻骨髓。他从未觉得眼前的傅聿阁是如此陌生。
记忆中的阿聿何时变得这样高大了,那张脸从何时起变得这样残酷冷血?商隐惊恐地张着嘴,想喊他住手,但他失语一般无法发声,只有两眼无声无息地涌出泪水。
傅聿阁回头看见雪楼呆呆地盯着自己,泪流满面,心里咯噔一声——他是不打算让雪楼看到这种血腥场面的。他像做坏事被发现的孩子,手足无措地快步走到商隐面前。他要解释:雪楼,程沅风欺负了你,占了你的便宜,他该死,我是在为你讨回公道。
他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打算就这么说,但开口之前,他要帮雪楼擦掉他总也流不完的眼泪。
“别碰我。”商隐用尽全身力气,惊恐地后退几步,吐出三个字。
傅聿阁伸出的左手停在半空,他歪头确认了一下,左手上没有血。
“雪楼……”
这样冷漠的商隐,扰乱了傅聿阁的心神。他变得笨嘴拙舌,预先排练的说辞没有理直气壮地出口,他语无伦次:“雪楼,昨天夜里,他不是好人,我都看见了,他对你……”
商隐万念俱灰地看向远处那口井,打断他:“是不是我和谁好,你就要杀了谁?”
商隐的目光落到傅聿阁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冰冷,傅聿阁竟被他看得脊背发凉。然后,他听见商隐一字一顿地说:“我的事,你管不着,从今往后,你我一刀两断。”
商隐转过身去,语气坚定,声音却止不住发颤:“我不想再看见你,你走吧。”
傅聿阁没有动弹。
“你再不走我喊人了!”
傅聿阁却不肯挪动脚步:“雪楼,既然你这样坚决,我可以走。但让我先把你送回家,你这个样子我不放心。”
商隐罕见地发了怒,嘶吼道:“滚!傅聿阁,你滚得远远的吧!你这个杀人凶手,算我看错了你!从今以后,无论生死,你我不必再见!”
商隐说得斩钉截铁,傅聿阁听得心痛欲绝,在他的记忆里,商隐何曾这样疾言厉色地训斥过他?一直以来隐忍的委屈、愤怒、失望,与商隐的绝情一道,击碎了他的心。
傅聿阁鼻子发酸,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心灰意冷,对着商隐的背影说:“既然如此,雪楼,我们有缘再见。”
“不必再见。”
会再见的。傅聿阁在心里说。
他仰头拼命眨巴眼睛,把眼泪生生逼了回去。最后看了一眼商隐,他大步走出院门,出了金鱼胡同,混入街头来往的人流,顷刻便消失无踪。
傅聿阁走后,商隐走到井边,跪伏在井口往下看去,一团漆黑,水平如镜,他知道程沅风绝无生还的可能了。昨夜的欢愉随风而逝,他与自己的缘分竟是如此短暂。商隐忍不住趴在井沿上恸哭失声。
商隐哭得几乎昏厥过去,但并不全然因为程沅风遭此横祸,他哭自己无能,哭自己的私心。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找人打捞尸身,让死者安息。可私心告诉他,如果这么做,傅聿阁就必须付出代价。他心如刀绞,进退两难,一番衡量后,他选择保全活着的那一个。
哭累了,商隐擦去眼泪,出门买回香烛纸钱,在井边焚化了。回想与程沅风的往日点滴,他关心他,疼爱他,送他没读过的书,给他没尝过的爱情,甚至舍身救过他的性命。而今他长眠在冰冷的井下,自己却只能自欺欺人地烧纸祭奠,放任凶手逃到天涯海角。
然而,是他收留了傅聿阁,看着傅聿阁从一个瘦弱男孩长成如今个头高过自己的少年,纵使恨他入骨,怎么舍得让他去挨枪子儿。
都是自己的错。商隐痛苦茫然地看向天空,最亲密的恋人,以后天人永隔,而最亲密的朋友,从今以后也要分道扬镳了。
商隐落寞地走进房间,屋内一切还如昨日,却蒙了灰一般死气沉沉。
商隐触目伤情,在书桌前坐下,随手翻看一个黑色笔记本。入眼是一些杂乱的账目,陌生名字和电话号码,也有简短的日记,凌乱不成章法的句子。偶有几行短诗,多与商隐有关,其中一首,题目便是《致雪楼》:
你在云端不染红尘
你若梨花只堪一吻
你是灯火阑珊处回望的霓虹
恰如烟花燃尽后夜色的余温
你是神明的指示
翩然落入我梦中
——民国八年十二月廿五日夜。
商隐想起,那是去年的圣诞节,他们在教堂门口的广场上看烟花,那天很晚才分别,没想到他回来后还抽空写了首酸诗。
日期最近的一页,是字迹工整的一首无题小诗,商隐忍不住默念:
离人像疯狂的掠夺者
带走我明媚的春天
却又留下一些暗痕
在空旷的内心里
奔向无风的往事
落款是民国九年九月十六日,正是昨天。这或许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的痕迹。商隐泪眼模糊,默念着这几句不明所以的诗,心中如万箭穿过。他如今要面对的,正是一语成谶般的,无风的往事。
商隐在入夜后悄悄离开了金鱼胡同,在胡同口撞见归家的杜婧宜,几句敷衍寒暄之后,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大病了一场。
傅聿阁离开金鱼胡同后,无处可去,在城中游荡了一个下午,溜出了城。自己在京城背了血债,身后又没有十分硬的背景,若是被警察抓住只有死路一条。离开商隐的庇护,他又变得一无所有。乱世中人命如草芥,这一去前途难测,但无论如何,他得活着,活着就有希望,就有让雪楼回心转意的一天。
傅聿阁出了京城,一路往南。
这几日,他白天睡在一座破庙,晚上出去觅食。跟着商隐的两年,他差点忘了出门带钱的常识。他也曾吃过苦遭过罪,可由奢入俭难,享了两年的福,现在才意识到苦日子真他娘的难熬啊。他蜷在蒙尘的佛像台下,啃着偷来的桃子抚今思昔,如今自己必须想出一条路,一条能填饱肚子,最好还能出人头地的路。
傅聿阁打算天黑后继续上路,但天色阴沉,入夜时分又下起了大雨,他只好忍着饥饿再熬一夜。
这夜的雨下得像要把破庙的屋顶砸穿。傅聿阁睡在佛像前的砖地上,蒲团早被人顺走了,他抱来一堆稻草码上,权作床铺。他侧躺着,从破落的窗户往外看去,狰狞的闪电不时撕裂天空,树影在怪叫的狂风中剧烈摇摆,雷声阵阵,仿佛炸响在耳边。
傅聿阁又饿又困,却被这狂风骤雨搅得辗转难眠。他烦躁不安,可恨程沅风也趁着雨夜出来作妖——在闪电划破云层的刹那光亮里,他看到浑身血淋淋的程沅风站在不远处,怨毒地盯着他。他毛骨悚然,急忙把脸转向别处,而当下一次天光亮起,程沅风却又狞笑着出现在眼前,如此往复,鬼魅一般纠缠不休。
傅聿阁起初惊恐万分,等他烦了把心一横,胆子就壮起来,对着虚空放狠话:程沅风,你活着小爷我都不怕,死了难道还怕你不成?你玷污了雪楼,莫说你死了,你就算活过来十次,我也照样杀你十次!
傅聿阁心中背负着罪恶感,加之饿花了眼,自然出现了幻觉。但他这个鬼怕狠人的招数还真奏效,一通威胁大骂后,便再也看不见程沅风的索命冤魂。外间风急雨骤,突然庙门被推开,阵阵夹着雨的冷风扑面而来,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同时被风刮了进来。
傅聿阁惊得从地上跳起:“什么人?”
来人没料到这里还能有人,明显吃了一惊,沉默片刻,高影子说:“兄弟,打扰了,我们是过路的,进来躲会儿雨。”
听声音是个年轻男子。矮影子赖唧唧地对高个子说:“哥,我害怕。”
高个子没说话,摸摸他的头顶,将他推到身后,对傅聿阁鞠了个躬:“兄弟,雨太大,今晚实在走不了路,可否容我们叨扰一晚?”
傅聿阁见他颇识礼,不像土匪强梁,稍微放下戒备:“可以。你身上有火吗?”
高个子连声说有,在身上摸索着掏出一盒油纸包着的火柴:“被雨浇透了,不知能不能点燃。”
傅聿阁起身抱来碎木料和稻草,堆在一块空地上,那矮个子男孩也壮起胆子帮他抱柴禾,三人很快生起了一个小火堆。
围着火堆坐下,傅聿阁看清了对方的长相。高个子看着与自己年龄相仿,浓眉大眼,身板高大结实,一身短衫短裤打扮,露出的肌肉颇紧实。傅聿阁心说要是动起手来,自己不见得是这人的对手。小个子男孩看上去不过七八岁,长得眉清目秀,一副怯生生的乖巧模样。
男子与傅聿阁攀谈,傅聿阁得知,他叫李作虎,跟在身边的是他的兄弟薄荷。傅聿阁一愣,这个称呼让他想起雪楼在院子里栽种的薄荷草,雪楼时常摘了叶子泡水给他喝。傅聿阁扫了一眼这个名字奇怪的小家伙,暗暗评判长得倒是人如其名。
李作虎说他们村子被军队祸害,爹娘死在枪下,他翻墙而走,侥幸逃出,此行要去北京投奔远房亲戚。他没说薄荷怎么来的,傅聿阁也懒得问,三人沉默着,盯着火堆各自想着心事。
李作虎颇想把自己和薄荷的衣服脱下来,好好烘烤一番,湿衣物贴身实在难受,但看傅聿阁这高深莫测的样子,又拿不准他是好是坏,只得忍耐——他的腰带里缝了一条掰直了的金镯子,为了买薄荷撅掉了一块,剩下的是他和薄荷的全部家当,他必须分外小心。
过了一会儿,薄荷小声地跟李作虎说饿,外间风雨大作,李作虎无奈:“忍忍吧,等雨停了,哥去给你找吃的。”
傅聿阁原本在闷头烤火,突然起身绕到佛像后,拿出两个桃子递给薄荷。
望着红透的蜜桃,薄荷舔舔嘴唇,明显是馋了,但没有李作虎发话,他不敢要。直等到大哥点头,薄荷才小心翼翼地接过桃子,嘴里不住地说:“谢谢哥哥,谢谢哥哥。”
傅聿阁这个举动让李作虎刮目相看,哦,原来这个少言寡语的家伙并非毫无人味。他不知道的是傅聿阁已经连啃了三天的桃子,现在见到桃子就想吐,傅聿阁想吃肉。
傅聿阁一点善意激起了李作虎的好感,李作虎主动找话与他聊天,得知他正愁出路,李作虎随口道:“要是有门路,傅兄何不去当兵?”
傅聿阁不由得挑起眉毛,重新打量了这人:“当兵?”
“嗯。”
傅聿阁有想法,心说你的爹娘都死在丘八马下,怎么还劝人去当兵。对方却像看透了他的疑惑,接着道:“这世道,就算以恶制恶,也得自己足够恶才行。”
他喟然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似乎陷入了痛苦的回忆。听者有意,要说门路,傅聿阁并不是没有,但既已跟商隐翻脸,这条路能不能走通就不好说了。
薄荷把桃子递到李作虎嘴边,李作虎不吃,薄荷才含羞带愧地自己啃起来,啃得满脸汁水。吃完桃子,薄荷摇头晃脑地钻进李作虎怀里腻歪了一会,就爬到稻草铺上睡着了。傅聿阁和李作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到后半夜,终于撑不住,也各自席地睡去。
翌日清晨,风雨初歇,三人在破庙中告别,李作虎带着薄荷往北京去,傅聿阁则决定前往保定投奔薛靖淮。身无分文,一路草木皆兵,到保定一百多公里的路程,他足足走了半个月,才终于看到了督军署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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