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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叁长犀鸟光影 1


  那一刻,我突然就软在了地上。老石,你知道吗?有这样的一个男人,他没有任何犹豫就替我承担所有的罪责。我不知道他在来的路上想了什么?

  迟素颜对背叛的初次认知是源于他:那个给予她生命,成长以及毁灭的中年男子。

  她昏迷的间隙醒过来一次,和素颜有过短暂的谈话。素颜坐在床前的椅子上,看着这个虚弱苍白的女人躺在病床上久久没有醒来时,难以相信这就是曾经风华的母亲。她做了一个奇怪之极的梦,梦见一大群的白鸽从稻田里四散腾起,逐日而上。她坐在两侧绿油油稻禾的公路上,听见有人在路的前方呼喊她的名字。前方雾茫茫不知尽头是何处,但是她知道那是她的远方。那声音也是远方的声音。远方大声地叫喊她的名字,她却不能回答。喉咙干涩火燎一样地疼,发不出任何的声音来。她焦急绝望的时候就突然醒了过来。她才得知天空没有白鸽,两侧不是绿油油的稻田,而远方也不在路的尽头。她转过身就看见了自己的女儿素颜。

  那年十九岁的素颜静静地坐在她母亲的床前,细长的脸上两行湿答答的泪痕,显然是刚刚哭过。那是个夏天的午后,素颜是从学校教室里跑过来的,齐肩的头发似乎是刚刚洗过的样子,也湿答答地贴在脸的颊骨,后颈裸露的皮肤上。脸上细小乳黄的绒毛在阳光的斜映中闪闪发着青春的亮光。她听到母亲从楼顶跌下的消息时,正在紧急地备战高考,一大堆的异次解方程式的数学考题等着她下笔,钢笔突然就没有了水。

  她跑出教室,就看见了程远方正坐在学校门口的混凝土路基石上等她。他的头发比素颜的还要长许多,在烈日下被汗水浸湿了贴在脸上,他穿着水红色的短袖上衣,乳白色的裤子已经挽到了膝盖的位置。就是程远方骑着那辆破旧蓝色野狼摩托车来通知她的。

  程远方比她要大几岁,初中毕业后就跟着一帮混混在这个小镇上四处游荡,在电影院门口收点保护费,调戏下漂亮的姑娘,或者在集市上偶尔欺负下做小营生的老汉。反正是无恶不作的了,父母在他几岁的时候离了婚,父亲常年在外打工,他只有跟着奶奶吃住自然没有人管得了他。他生下来到如今真的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唯独害怕迟素颜。

  素颜小时候和他是邻居,那时候父亲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乡医,在小镇上守着一个药店维持一家三口的生计,后来医疗改革,取消了一大批私人药店,父亲的也不例外。后来父亲只好托关系一家子搬去了县城,进了县城人民医院,如今十几年过来,总算熬成了主任医师。她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从楼上跌下?等到素颜想起思考这个问题,她突然警觉自己已经好久没有融入那个看上去无比美好的家庭。她从十三岁进入初中,就选择了住校,直到今天已经接近六年,周末有时和要好的同学出去疯玩不知何为家的温暖。她六年来一直如此过往,并未感觉这样有何不对的地方。如今,她抬腿跨上程远方的摩托车后座,面前是他宽阔结实的后背,嶙峋的肩胛骨随着车子发动机的轰鸣声而摆动着。她把腿紧紧地靠在一起,两只手放在裙摆上压着,有风刮来,粘着路边青草的潮湿味道。

  她想母亲是不是去楼上拿东西不小心才跌下的,可是那座楼是医院的家属院,楼顶上光秃秃的很少有人上去,她又想是不是有人要害母亲所以把她推了下去。她闪过这个恐怖幼稚的想法,自己啊地叫了起来。

  程远方回头说:“你叫什么啊,我现在骑车很稳的。”

  她说:“你知道我妈是怎么从楼上跌下来的吗?”

  他说:“还能怎么跌?自己跳下来的嘛。”

  她这才感觉害怕,母亲身材瘦小,脾气温和,从记事起就是一个平淡安详的女子,她又为何从那六层高的地方跳下,她也记起来,母亲是有恐高症的。

  程远方等了半天不见她回话,自己说道,她又和你父亲吵架了的,这次可能吵得凶,于是才跳了下来啊。

  她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很陌生,从走出校门那一刻起,这个原本熟悉的世界就开始模糊不清了。她一直以为的事情都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她总是把很多事情披上美好平和的外衣。却不知道内里已经暗潮涌动。其实何尝只是父亲和母亲的世界,她更不知道程远方的世界又是如何的激烈肆荡。

  她不知道父亲自从到了县城的医院做了大夫以后,就逐渐冷落了结发的母亲,其实也不是现在开始冷落的,大概从母亲一直不能生养出一个男孩子开始,父亲就开始冷淡母亲了。这些素颜都是不知道的。再后来,父亲又在医院认识了护士夏至,他们之间以前一直伪装的婚姻高楼开始坍塌。夏至是大学生毕业后分配过来的,老家在遥远的另一个地方,因为家里有个远方亲戚在这里,走了些许关系才算到了医院做一名护士。夏至年轻漂亮,二十出头的女子要多水灵就有多么的水灵。其实夏至也不想来这个县城做护士,原因是因为她大学还没毕业和一个社会上的青年恋爱,有了孩子,后来虽然打掉了,但是也不好再继续在那个城市工作,人落下了丑,要么隐忍,要么就换个陌生的地儿。她就选择换了地,于是来了素颜父亲的医院,她来了就是和素颜父亲在一个楼层,朝夕相见,就有了那层感情,一个大十多岁的男子,干净,修长的身材,脸白,眉目也清秀。

  哪个女孩子看了都喜欢,何况是一个已经感觉自己不是以前自己的男子,何况是一个已经对伪装的婚姻继续维持下去逐渐失去兴趣的男子,两人便水到渠成地做了该做的事情,开始还偷摸着,后来就放开了,全医院全县城的人都知道了迟大夫有了个小情人,小情人就是护士夏至。当然有两个人是不知道的,一个是素颜的母亲,另一个就是素颜。可是最后母亲还是知道了,这时候唯一瞒着的人就是素颜。母亲知道了,气恼,大哭。

  但是她不想告诉素颜,素颜要高考了,她指望着女儿考出去,上个好的大学,以后有个好的事业,然后回过来孝顺他们,然后就能证明自己的男人是错误的,谁说儿子就一定是好的,女儿一样可以送终的。她把所有的精力给了女儿,是为了给自己争一口气。她知道丈夫有了其他女人后,先是大哭,然后气恼。但是她想兴许是男人偶尔犯点错误,哪个男人不这样呢?她便没有大吵大闹,可是她错了。错在迟大夫以为她不计较,便和夏至来往得更勤,直到夏至怀上了他的孩子,这个时候开始是心慌,随后就想正好借此和她离婚就是。她这才害怕起来,两人趁着素颜不在家的时候大吵大闹,也摔过家具碗盆,这些都是躲着素颜的。她不想离,她离了,素颜怎么办?素颜跟了他,她担心素颜被后母欺负,素颜跟了自己,她又知道自己没有能力供素颜上大学,她不离其实还是为了素颜。素颜当然也不知道这些。直到母亲最后跳了楼。

  母亲跳楼是没有经过准备的,是一下子想不开了。她不离婚,夏至就急了,她有了第一次的亏,就不吃第二次。她不再催迟大夫,而是自己找上了门,先是砸开门,然后就是指着她一顿大骂,什么难听肮脏的字眼都用上了,夏至还是不解恨,又上去扑打撕扯,再扇了几个耳光。她也还手的,可是毕竟不如夏至年轻,她也瘦弱,没有夏至那么高挑。这时候他回来了,但是没有来扶她,甚至连一眼也没有看,而是拉着夏至远去了。她这才蒙了,一切都不是她想的样子,一切都脱离了本该有的轨道。她这才对这个一起走了这么多年的男人彻底绝望,于是蒙着脑袋上了楼顶,想也不想就栽了下来。

  当然这些素颜都是不知道的,素颜被程远方带到县医院,让远方在门口站着,她总是不那么喜欢他,也说不出为什么。她坐在床前,看着这个浑身血迹、肋骨断折、气息奄奄的女子,想哭却哭不出来,只是肩膀抽动得厉害。

  她总算醒过来,看见发呆的女儿,伸出手指点了点素颜的胳膊。和她断断续续把为什么跳楼全给素颜说了。包括这些年他的变化与到今年的彻底陌生,她一一给女儿说来,她不再顾忌什么,她觉得自己要死了。自己不能为素颜做什么了,但是至少可以让她认清楚一个人。

  素颜真的醒过来,这才知道家根本就不是原来的家,母亲不是表面的母亲,而那个叫做父亲的人突然就成了路上的过客,或者电视剧里那些千万次重复的负心男人。她没有想到他对母亲的感情是这样的淡薄,竟然冰冷到不看一眼的地步,那么在素颜看来,母亲也确实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

  素颜想明白这些,母亲已经闭上了眼,手指也不再点她的胳膊而是软软地垂了下去。她这才知道母亲死了,永远不会回来了。

  母亲死了,父亲便也死了。

  医生护士匆匆地跑过来查看,刺耳的警铃在医院的整个楼层间回荡。素颜浑然不觉,一个小时前,她是一个什么也不知道,只想着要答题的女学生,如今她就什么都没有了。她连魂也丢了似地出了门口,程远方赶紧来扶,素颜甩开他的手,朝走廊的出口走去。

  程远方在后面问:“素颜,你要去哪里?”

  素颜不回答。

  他就追上去拉住素颜,他差点以为素颜受不了刺激,突然就疯掉了。

  素颜使劲地想甩开他的手,可是他就是死命地抓着不松开,他害怕她一下子想不开去寻了短见。一个疯了的人是什么都干得出的。

  程远方猛地把素颜拉进自己的怀里,他像哄一个孩子一样拍着她单薄的后背,天热出了汗,湿答答的。他一手的黏稠。

  素颜真的疯了,她挣扎着把头仰起来,怒视着程远方喊道:“你松开手。”

  程远方偏不松,口里问:“你说你要去哪里?”

  素颜说了,素颜说了后,程远方就知道她是真的疯了。

  素颜说:“我要去杀了他。”

  素颜的表情出奇的平静。她似乎不是要去杀一个人,而是继续去教室回答没有回答完的题目。她不再挣扎,而是把头转过来,眼睛死盯着程远方。

  恍然间,程远方感觉面前不是素颜,不是他从记事起就认识的那个素颜。那她是谁?

  很多年以后,程远方去看望石天明,他们大口地喝着东北的高粱酒。醉意朦胧之时,他坐在了地上。他说:“这个世界再也没有那么美好的女子了。她是谁?我总算想明白了,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子。”

  石天明说:“你用了那么长时间总算明白了素颜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而我从遇见她的第一眼就知道了。”

  石天明在那次酒后醒来猛然想起,已经好久没有人提起素颜了,他都以为已经彻底把她忘记了。

  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天,那个燥热的午后。

  他喝醉了酒。他说:“我一直都知道,你终究不是我身边的那个人。”

  她彼时已经有了身孕,肚子微隆,一手托着肚子,一手举起酒杯喝尽。她说:“我们这是怎么了,总是给做不好、做不了的事情找出百般借口万般理由,明知道自己错了,还是说着一定要相信自己,并一直走下去。”

  她说:“程远方,我们这是怎么了?你能不能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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