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光盛,如隔世
哪里是来不及相救,分明是不想救。
许岚夕思忆往事,当时世家大族在中明河畔办了一个诗会,世家公子们闲得无聊,便租了艘船出游,只带了几个歌女厨子相随。
许岚夕见李寒湘在其中,便偷偷摸摸地上了船,也不管船上男子扎堆,掀开桌布便往里一钻,刚钻进半个头就发现里面还有一个林柔。两人原本就因李寒湘多有不睦,现在更是相对着吹胡子瞪眼。
船慢慢驶离岸边,公子哥们的话题也渐渐谈论开,从抱怨自家老爹到读书烦忧,最后转到大家最感兴趣的话题——京城贵女身上。
本来就是青春年少的时候,平日里规矩严格不便谈论,现在大伙聚在一起,也存了彼此试探的意思。被提起最多的便是庶姐。公子哥们把许清容从外貌到学识,言谈举止到为人处世,里里外外全夸了一通。最后只唉声叹气,“可惜是个庶出的。”
林柔用手戳了戳许岚夕,幸灾乐祸地说道:“无论你再折腾使劲,可还比不过你姐姐。”
桌外一道冷冷的声音直入人心,“庶出又如何,出生本是天定的,更改不得。以出生评人,未免太过小气,在下便觉许姑娘是顶顶的好。”
许岚夕听出这是李寒湘的声音,心中不免苦涩,只笑嘻嘻地冲林柔摆了个鬼脸,“你再折腾使劲,也还不是比不上我姐姐。”
两人各怀心思,气焰稍减,只沉默不语。
船却突然一阵晃荡,许岚夕趴得不稳,便朝旁边滚去。看到一排靴子后,急忙想滚回来,可是接着头便擦在了一双白色靴子上。
帘布被掀开,许岚夕看到李寒湘如同结了冰的脸,十分之难看。
主办的谢氏公子见了桌下两人也是哭笑不得,但还是邀请许岚夕和林柔入座。刚谈了几句公子哥们便离了宴席,到船舱中看歌舞,桌子上只剩许岚夕和林柔二人吹着晚风。
见林柔低头打着瞌睡,许岚夕小心翼翼地移动到李寒湘刚刚坐的位置上,看了他吃过一口的小酥饼一眼,偷偷摸摸地拿出锦帕包好。耳边却传来林柔的讥笑声:
“尽捡别人不要的东西。”
“如此鬼祟,怪不得被嫌弃。”
许岚夕的手一抖,酥饼便掉了地。
两人一对上,登时黏成一团,又抓又打。
许明轩听到声音率先赶来,刚看到此景便被小妹逗了个乐,哈哈大笑着冲玩伴们招呼赶紧过来看戏,半点焦急也无。
两人盛怒间在大庭广众下把之前对李寒湘的心思全掏出了一番,一个说长得丑的配不上李寒湘,一个说凶得很的李寒湘肯定不喜欢。说到后面,市井的粗俗语言也冒了出来。
众人指指点点,混笑中混杂几句李寒湘的名字。李寒湘只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表情难看得像要吃了人。
打闹间许岚夕和林柔越走越偏,忽然一个按着一个的头从船上掉了下去。
公子哥们到了此时才慌乱起来,船上没有小厮,也不知几人会水。许岚夕沉浮之际,看到崔钰和李寒湘说了什么话,便被李寒湘一脚踹了下来。崔钰扯着李寒湘的腿,两人双双落水。
游到近处,李寒湘和崔钰争着去救林柔,自己倒被撂在一旁无人管。许明轩着急得很,只可惜是个旱鸭子,只对着李寒湘和崔钰骂骂咧咧。许岚夕呛了几口水后便晕倒过去,醒来已是躺在侯府床帐中。
此时,崔钰道歉,自然为的是争抢着救林柔之事了。
许岚夕淡然一笑,前世在这事上她只偷偷摸摸暗哭了一场,没想到此时竟然得到了崔钰的道歉。
“我只是觉得奇怪,李寒湘不救我是因为讨厌我,可是崔小公子为何争着往林柔那边去呢,难不成是心悦林小姐了?”
崔钰只看着许岚夕跟在李寒湘背后,又傻又拗,烦人得很,加之听李寒湘多有抱怨,在人后也没少拿许岚夕打趣李寒湘。
久而久之,两人都拿许岚夕互相搪塞来搪塞去。
此时听许岚夕一问,崔钰也是一怔,许岚夕没有坚持要答案,继续说道:“我帮你了一件事,你也得帮我一件事。”
“几日前我托哥哥送给李寒湘一样兔毛手笼,麻烦你帮忙讨要回来。”
“怕是有点难。”崔钰心知李寒湘对许岚夕送的东西向来是嫌弃得很,送一件丢一件,此时多半已经不见踪影。
许岚夕也明白崔钰的意思,明亮的眼睛直视眼前少年,“你从来都知道他把我送的东西扔掉了吗?”
“这个,倒也没有”
“罢了,我自己去讨要回来。”
崔钰刚想再憋出几个字来,许岚夕便推脱身体不适,款款走了。
没走几步,轻快的跳动声从身后传来。他回头,少女的双环髻一颤一颤,三月春风带了几滴雨,镜湖上的一只燕,掠过墙角不见了。
他忽然觉得,她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到了里屋,许岚夕便吩咐小荷把李寒湘的那幅字裱起来挂在床头。小荷一边整理一边腹诽,小姐可真是昏了头了,这明明是带有嫌弃意味的几个字,偏偏小姐还当做宝。
小荷扁了扁嘴,“小姐,他待你不好,送了那么多东西也没一句谢。”
许岚夕敲了敲小荷的脑门,“他既让我自重,那我时刻记着便是。”
又冷笑一声,“我可必须得时刻记着,可不要重蹈覆辙。”
“对了,有没有林柔的消息,是还在家休养吗?”
小荷脸上顿时沁出一层薄汗,小姐刚好便要去找安平府的姑娘,免不了又是一场恶斗。
“安平侯府小姐只受了些风寒,昨日听大公子提起过,早已到学院念书去了。”
许岚夕抿了口茶,“明日便到学院去。”
许岚夕坐上马车,闭起眼睛就是前尘往事。安平侯和父亲十分不对付,两人都是出生沙场,性子刚烈,大大小小的架吵了百余次。可在父亲被指控通敌叛国时,朝堂上只有这位老对头站出来说镇国侯一生清明正直,绝无可能做出背叛国家之事。
可这位安平侯的结局也很不好,叛军处置旧臣,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叛军下一个小首领见林柔长相清丽,想要纳入府中。林柔宁死不屈,自刎而死。
小荷打起帘子,光线照在脸上有些刺眼。
天光大盛,恍如隔世。
“小姐,这么些东西那位安南王世子哪里要得完,又要浪费了。”
檀木桌上摆放着刚炖好的排骨肉汤,另有一碗丸子汤,莲子点缀其间,清新怡人。此外更有几样点心,用精致的碗碟盛了分放在捧盒中。
那是小姐整夜里熬的汤,夜里生火蒸的糕点,此时天刚亮就给安南王世子送来,可惜多半要费了小姐一番好心。
小荷扁扁嘴。
许岚夕浅笑,“我有说是给他送的吗,总是将好心当做驴肝肺,我热脸去贴人家冰块干什么?”
“那是给谁送的,是大公子吗?”
许明轩也在学院做功课,此前许岚夕就经常拜托哥哥给李寒湘送东西。
“不是,是给林柔的。”
许岚夕不管小荷的诧异,捡了块糕点便往嘴里送,“味道不错,她应该会喜欢。”
父兄被右相盖上一个通敌罪名,被治死罪,这一世,一定要避免悲剧的发生。
安平侯和父亲同是沙场出生,不如联合了他请求远调,到了那边疆,兵权合一,海阔凭鱼跃。再不济,逃脱在外,做一介流民也好。
她也存了几分保住林家的心思,此刻,还需和林柔打好关系。
山阳书院。
清晨,书桌前坐了一个个摇头晃脑的瞌睡虫,跟着一个清亮的声音咿咿呀呀地念着文章,有的头一歪便闭上了眼睛。
香炉里松香味道刚刚铺开,青烟袅袅。
后座坐了几个年轻小姐,簇在一起窃窃私语,瞟了一眼上方站立的挺拔身影,脸上便泛起一阵红晕。
这几日讲课先生有事外出,让安南王府小世子代为监管。这位小世子相貌学识都是一等一的好,可就是有些不近人情。
他刚刚领读完,便走了下来,细竹棍子往那已经熟睡的公子头上一敲,“苏三,站起来。刚刚读的文章罚抄十遍,张学士回来的时候给他过目。”
又到某位被美色迷昏了头的姑娘面前,“看我干什么,看书。”
小姑娘红着脸咬着嘴唇请教问题,只得了冰凉凉的一句拒绝,“没有独到见解,不必与我讨论。”
右角的喧嚷声越来越大,李寒湘皱着眉,手往桌上一敲,“苏三,注意影响。”
苏三摸摸脑袋,“我们是在讨论问题呢。”
李寒湘明白这些名门公子哥多半是在瞎扯胡闹,薄唇一抿,“苏三,出去外面站着读书。”
苏三不满地反抗,“我们真的有讨论问题。”
“说的是今天该由哪位小姐来给世子送饭。”
此言一出,室内嘻嘻哈哈笑作一团。谁都清楚安宁侯和镇国侯的小姐为了李寒湘争风吃醋,双双落水的事。
有几个公子哥更是顽皮得厉害,从兜里摸出碎银放到桌上开始赌博下注。
“昨天是安宁侯府那位,今天该是镇国侯府的千金了吧。”
“哎哎哎,镇国侯府千金这几日都没来,说不定是被伤了心,就此放手了呢。”
他们对李寒湘不服已久,张学士都外出了,谁还管自己。也就这位小世子仗着自己课业厉害,得了欢喜,便开始故作姿态起来。
李寒湘如玉的面孔拢上一层黑云。
在他眼中,许岚夕和林柔都是一样的讨厌,总是跟着自己不放。
当然,镇国侯府的那位许岚夕更惹人嫌一点,傻乎乎的,似乎不会看别人的眼色,自己烦了,还一味地凑到面前来。
许明轩拿出一大锭银子摆到苏三面前,“压我妹妹,我妹如今病大好了,也该来了。”
修长的手指点在课桌上,随后,满桌的碎银被拂落在地,叮当碰撞。
李寒湘捏紧拳头,凤眸蒙上一层薄霜,沁出了冰。
崔钰缩在一个角落,环抱着腿,手指懒懒散散地翻动书页,饶有趣味地看着好友和同学的对峙。
这样的事情并非一次两次,然而,在听到嬉笑声后,他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那个轻灵干净的面庞。
有些恍惚。
门口一阵轻轻叩门声打破了沉寂的气氛,然而,当李寒湘看清来人面庞后,脸色更为阴郁。
林柔提了个食盒,娉娉袅袅地进来,含羞带怯,已到李寒湘面前坐定。
屋里窃笑声更甚,这种笑声在下一刻达到了顶峰。
一个穿着藕荷色滚雪细纱裙的小娘子对着门探了探头,乌溜溜的大眼睛在所有人面上转了一圈,走路时带起一阵香风,在林柔旁边坐下。
林柔此时落水后第一次见到许岚夕,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翻了个白眼,脚往地下一撑,身子挪开几寸。
许明轩坐在许岚夕身后,戳了戳妹妹的肩膀。
刚说得一句话,李寒湘冷笑了一声,“每天来听课的弟子都需经过登记,你们两个,给我出去。”
说完,竹棍往林柔和许岚夕桌上一敲。
顺着青色竹棍,许岚夕的目光停在一双洁白的手上,光在周围细碎地围着,明润而有光泽。
这是少年人的手,并不像棺木中的那样失去颜色,形容枯槁。
时光倒转,久别重逢。
目光继续攀升。
少年人的身量有些单薄,墨发如瀑泻到白色圆领前。眼眸上挑,唇色鲜艳,虽然故意做出老成的姿态,脸上却还有细细的绒毛,如春雨里一根细小挺拔葱苗。下颌因为愤怒而紧绷,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许岚夕轻叹一声,以为重来一世,自己能在面对李寒湘是毫无波澜,可毕竟无法做到。
那张脸,自己少女怀春时代肖想,终于嫁他为妻后欣喜终日得见,结果大半辈子形同陌路。
他终究不是她的。
见许岚夕丝毫不动弹,李寒湘的语气更加阴阳怪气,“怎么,是脑里浸了水吗?”
许岚夕直视李寒湘,“前些日子我托哥哥给你送过一个兔儿手笼,现在还给我罢。”
李寒湘不由得一愣,混没想到许岚夕来是向他索要东西,面色一沉,“先出去,待会我自会还你。”
山阳书院坐落在京城龙门山脚下,龙门山上多有佛寺,时常有人来祈求平安。此时日头渐渐盛了,山里仍然浓雾环绕,山阳书院坐落其间,茂林修竹,恍如仙境。
刚一出门林柔便愤然甩袖离开,前几日她都有来过,从来未被李寒湘赶出来,今日里许岚夕那个瘟鬼跟着,坏了自己的好事。
许岚夕在一湾莲池旁坐下,料峭寒风里,水面上的金光闪烁。
忽然思忆起旧事来。
她从小就喜欢李寒湘。
当时,作为安南王世子的李寒湘往众位公子哥里一站就是石中玉璞,人中龙凤,会作诗会写文,皎皎如月华初生。
某天少年身后就一直跟了一个傻乎乎的小女孩,整天随他转来转去,少年只是厌烦地皱眉,掸了掸被她拉过的衣角,冷漠地说出一句“走开”。
然后这句“走开”就成了许岚衣最常听到的话,镇国公侯府的嫡女平日里千娇万宠,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只是红了眼,“你可不可以喜欢我一点?”
少年冷冷地说:“不喜欢素不相识的人。”
怎样才能变成不“素不相识”的人啊,许岚夕琢磨秃了脑袋。
早晨天气寒冷,许岚夕早起,打着哈欠到学院为李寒湘磨好墨,给他带来自己精心制作的手笼。
她雀跃着让哥哥把小手笼交给李寒湘,和先生说了一声,坐在李寒湘身后听课。耳朵里先生拖长了的声音,心里却想听李寒湘说一声很喜欢。
他的手里还抓着她做的手笼,兔毛绒绒的,很温暖。更让她美滋滋的是,他身上有了她的东西。
李寒湘身边的公子哥挤眉弄眼地和他说道:“你小媳妇送的啊,还揣着呢?”
李寒湘把手笼扔到旁边公子哥身上,面色难看,“我不要。”
又被扔回来,“听说安南王和镇国公早有婚约,不是你小媳妇是谁的?”
“哪个哥哥爱娶谁娶,反正我不娶。”
许岚夕看着手笼像球儿一样被丢来丢去,细细的毛边飞起,咬住了嘴唇。
手笼被扔了回来,蔫坏在自己脚下,雪白的小兔子沾了灰尘。抬头看,李寒湘站得很远,“我讨厌你。”
许岚夕转头跑了,身后哥哥追了出来。
李寒湘不知道,那是自己熬了三夜做出来的东西,在手笼里还藏了一封信。他还没看到呢,就说不要。
再见到李寒湘时,他鼻青脸肿地来给自己道歉,小手笼洗得白白净净。她惊讶地靠近,想去摸摸他脸上的伤痕,他却避之如洪水猛兽,只狠狠地说:
“许姑娘,在下不配,勿来烦扰。”
后来他才知道哥哥打了李寒湘一顿,安南王和王妃得知情形,又把他训斥了一通。
许岚夕闭上眼睛。她正是在和林柔打架的前几日送的手笼,如果重生早几日,便什么东西也不送了,平白糟践了自己的心意。
不远处有小孩子正在踢球,笑闹声引来了书院的管事,便要去把其驱赶开。小孩子哭赖着不肯,向自己这方跑来。
许岚夕的目光被泥地里的一团绒毛吸引,白雪被泥土沾染成黑色,小孩子飞起一脚将那团东西踢走,随即欢快地呼叫同伴走远了。
她的心里仿佛也被踢了一脚。
那是她的小手笼,里侧歪歪斜斜绣着李寒湘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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