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颠倒魂
房中香烟袅袅，黑衣束发的少年站在台上，对着推门而入的张介微微低头。
“老师，您不在的这几日，学生们写的字和文章都在这儿了。”
张介低咳一声，“嗯。”
眼睛扫向座位上叽叽喳喳的世家子弟们，房中顿时一片寂静。
“今日年末考核。”
年末考核决定下一年是否还需要来学院念书，纵然不念，若是考核不过，在邻里间终归是个笑话。
张介道：“这儿有两份考题，二选一作答。”
“第一，后日是高相的生辰，有人请我们学院来写一篇贺文。”
此言一出，顿时鸦雀无声。
没有人想把自己的“著作”送到高相府上作为生辰贺礼。
苏三伸长脖子问道：“学士，那下一个题目呢？”
“我们学习讲究借人之智，见贤思齐。今日写一篇文，讲自己学习上的好友。写完之后，若所写之人皆为对方，则年后的游宴可以结伴同往。”
年后游宴是书院特色，弟子前往不同地方考察当地风貌，撰写成文，这也是年轻人外出游玩的重要时刻，也是书院生活的结尾。
现下许多人倒是动起了小心思。外出考察，那可是要出京城的啊！
对于少年少女们来说，这是不可多得的好时机。
“给大家一柱香的时间。”
“啊，一炷香！这不是直接判了死刑吗？”
“哎哟，我这回可是完蛋了！”
许岚夕接过前面递来的纸张，前面少年微凉的骨节触碰到她的手背，有一种陌生却又熟悉的感觉。
她盯着手背上被触碰的地方一瞬，背后便传来林柔的声音：
“行了，要看到什么时候？小心待会文章写不完。”
许岚夕轻笑一声，转头道：“你又要看我到什么时候？连我什么动作都知晓得一清二楚，小心待会文章写不完。”
李寒湘把椅子向前移了好大一截，直到胸膛与桌子紧紧相贴。
许岚夕微笑摇头，不经意间一瞥，便看见李寒湘写的题目是生贺文，已经刷刷刷写了三四行。
她低头，也写起自己的文章来。
李寒湘略微思索，现下自己和高锦绣闹得不愉快，只王府收到了生辰宴的请帖，自己可是从来没听高锦绣说过，眼下更该讨好才是。
于是把高相里里外外夸了个遍，极尽溢美之词。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响，一抹桃红颜色映入眼帘，女子不过十七八岁，眉眼含笑，媚态横生。
许清容。
许岚夕停下手中的笔，打量着许清容。
许清容面上盖了脂粉，但仍有一种消瘦之感。
同时抬起头的还有李寒湘。
他看着许清容，不知平日不来书院的她今日为何来了。
正当他怔怔地看着许清容时，背后传来一声嗤笑。
“要看到什么时候？小心待会文章写不完。”
李寒湘心思被叫出，心中恼怒，转头瞪了许岚夕一眼，脸上已然跃上飞红。
许清容向张介道：“学士，今日是年终考核，请问为何学生没有收到消息？”
张介疑惑地看向许清容，“你久病在家，我同岚夕说这考核你可来也可不来，不来的话，明年病好了再念一年便是了。今日不见你踪影，我还以为是你不来了。”
许岚夕苦笑，自己这是又摊上事情了。前世的自己不和许清容交好，事情向来都只同许清容的婢女言语。自己明明告诉了小桃这件事情，不知为何庶姐却不知道。
等到考试结束后，李寒湘把自己堵在墙角逼问这件事，自己十分委屈，气头上应声说这事就是她干的，被李寒湘逼着去给庶姐道歉。
往事如梦啊。
许清容和张介交谈一会便匆忙入座，张介踱步到许清容身边，“可以再给你半柱香时间。”
许清容道：“学士，一炷香便是一炷香，学生来迟，无论如何是学生的缘故。”
张介微微讶异，旋即心中动容。许清容虽然是镇国公府的庶出小姐，但在京城可是数一数二的才女，风度涵养超人。
“时间到。”
张介起身收试卷。
学生们三三两两地散了。
考核后便是年关了，大家都可回家歇息，学堂里一片欢声笑语。
许岚夕伸了个懒腰，看向林柔，“这下子可是考完了，你倒是有什么事情可干？”
林柔闷闷不乐，“我这文章写得也有一些匆忙，不知学士考得可还松一些，若是不过，明年可还得来。”
林柔哪会不过呢？按照自己前世的印象，这次考试，前世只有自己一个人不过。庶姐即使迟到了半柱香时间，仍然得了个第五的名次，李寒湘仍然是第一。
身后响起一道刺寒入骨的声音，仿佛冬日的冰泉浇在头发上的冰冷。
“许岚夕，你跟我来，我有话和你说。”
这是要来逼问庶姐的事情了罢。
说罢，李寒湘便站着不动，等着许岚夕回答。
林柔喉咙里发出一道不满的低哼，她不清楚从来对许岚夕退避三舍的李寒湘为何会突然主动和她说话。
不过嘛，听他的语气，大概有十分不妙的事情要发生。
其实许岚夕这个人也不太坏。林柔想起最近许岚夕的所作所为，她现下对自己倒不算太跋扈，原本一见面就争斗不休的情形倒是好转了好多。
其实，她倒也有些可怜许岚夕了。尽管李寒湘对许多人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但许岚夕向来是冲得最猛的一个，因此也是被打击得最狠的一个。
想到此处，林柔看向许岚夕的眼神中不免带了几分同情。
“世子，你说什么，我倒是听得不太真切。”
许岚夕说这话的声音很大，收拾东西的三三两两同学停下动作。
“我说。”李寒湘一字一句地重复，“我有话和你说，你跟我来。”
不一会儿，一阵哄笑爆发而出。
“安南王世子哎。”
“说什么呢，倒是让我们也听听。”
崔钰收好书笔，走过来调笑着拍拍李寒湘的肩膀，“哎，你要说什么事大可悄悄了说，可不必让人人都听到。”
李寒湘知崔钰最爱打趣自己，此时因许清容的事情，气在心头，梗着脖子说道：“我正大光明地与她说事情，又何必悄悄地说了去。难道你同她说话是说的悄悄话么？倒是让我听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崔钰看李寒湘面色不大好看，便也闭了嘴。
许岚夕抱着胳膊走到李寒湘面前，与李寒湘的距离仅仅只有一拳之隔，仰头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睫毛。
觉察胸前的衣服被一只手揪住，李寒湘后退一步，许岚夕便向前逼近。
她面带微笑，倒好像这种拿她打趣的言语与她无关一般。
书院里的女子都是门阀世家的大小姐，纵然和男子出游，也是保持礼数，从未有什么亲近接触。
此时看到许岚夕和李寒湘挨得如此之近，皆呼朋引伴来观看，原本已经离开书院的人也被唤了回来。
李寒湘不便用手去掰下许岚夕的手，只得低声呵斥：“放手。”
许岚夕转头看向崔钰，冷冷地说道：“拿我开玩笑的毛病，这是改不了了么？”
接着，她看向满屋看热闹的乌压压的脑袋，高声说道：“安南王世子和我说一句话，说不是悄悄话，是人人都听得的。那么世子约我去一个地方，想必也是人人都去得的。世子，要带我去哪儿，便带着大伙儿一块儿去吧。”
李寒湘冷声道：“你先放开我。”
许岚夕用手指悄悄在李寒湘胸膛一推，便松了抓着的李寒湘的衣服。
李寒湘面色一变，他倒想不到许岚夕的力气如此之大。
向后跌的本能让他抓住了一样东西——
许岚夕的衣袖！
当他意识到这个事情后，便松开了手。闭了眼，想想摔就摔吧。
可是痛感没有传来，一只温暖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向上提起。
他的胸膛撞上一个脑袋。
突然，一种穿心而过的冲动传来，他反握住许岚夕的手腕，另一只手抚上许岚夕的后脑勺。
温暖的感觉从指间传来，一种庆幸的心情荡漾在心胸间。可是害怕的心绪仍然萦绕不去，好像蒙了一层飘荡的黑布，不知会给何处带来不详
他在害怕什么？他在庆幸什么？
又为什么如此失态
他从情绪中翻找出自己，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猛地把许岚夕向后一推。
他反应过来时，许岚夕已被他推倒在地。
少女面无表情地仰头看他，脸颊被桌角的木片划出一道伤痕，正往外渗血。
“岚夕，怎么样了？”
听见分外关切的声音，许岚夕转过头，对上许清容的黑色眼瞳。
“我没事，我们回去。”
许清容扶起许岚夕，在众人注目下向屋外走去。
“岚夕，你的脚可有大碍？可需让小荷去叫大夫到家侯着？”
“姐姐，我不过一点皮外伤，不必劳烦了。”
走到书院门口，小荷已经安排了马车等候，见了许岚夕一瘸一拐的模样，赶紧过来搀扶。
许岚夕坐进马车，见许清容一副迟疑的模样，这才想起自己与庶姐向来是不会同路的，在府中，自己也时时回避着庶姐。
也怪不得许清容一脸为难，若是和自己坐了马车，也不知自己愿不愿意。若是不同坐，倒是显得她对自己有什么意见一般。
这时，许清容是在等她先开口呢。
庶小姐也真是难当啊。
许岚夕笑道：“姐姐，今日你突然赶来，想必也没有差人备好马车，便同我一道回去罢。”
许清容微笑着坐上马车。
许岚夕整理思绪，说道：“姐姐，我想同你说一件事情。”
“岚夕有什么话尽可说。”
“考核的事情，我是有同小桃说过的，可是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姐姐竟然并不知晓。”
许清容面色一凛，“想来是小桃贪玩误事，竟然连这种事情也忘了同我说，我回去之后定要好好惩戒这丫头一番。”
许岚夕看着许清容的面色，心下微微思量，说道：“姐姐既然觉得小桃这丫头误事，不如将她送来服侍我。听说这丫头会唱曲儿，我觉烦闷时，身边有这么个可以逗趣打闹的，倒令我开心了些。”
许清容道：“本来妹妹喜欢什么，我无论如何应当送了去，妹妹欢喜，我也宽心。只是这些丫头都是我见惯了的，我身子弱，用什么药，吃什么，睡时需注意什么，她们都是清楚的。若要一个新丫头来，反倒平白惹好多麻烦事来了，便请妹妹多担待些。”
许清容的回答无疑很妥帖，但许岚夕心中却升起一种异样的感受，好像抓住一条藤蔓的头便可牵出背后的整个森林。
但她并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受。
许岚夕哈哈一笑：“就知道姐姐舍不得，我就是开玩笑的嘛。”
这一路谈谈笑笑，不一会儿便回了府。
许岚夕躺在床上，一些事情在她脑海中萦绕不去。
李寒湘今天的举动很反常。
在那一刻，她甚至觉得那种压迫性的窒息感又回来了。
那是什么时候呢是在前世李寒湘当上皇帝之后。
那时的他，暴怒异常，经常与自己争吵，尽管在外人看来她分外刚强，敢于同皇帝大喊大叫，但只有她自己知道，他实质上管控了自己的一切，而自己对他的主张向来是无可奈何的。
那到底是为什么？难道李寒湘也重生了？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就被她掐灭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在经历了尸山血海之后，李寒湘不可能仍然是现在的一副青涩样子。
但是又为什么
不过，李寒湘推倒自己的场景被庶姐看到了。庶姐扶着自己离开时，她回头一望，只见李寒湘脸都黑了，对着许清容的背影欲留不留的模样，分外无奈。
许岚夕心中生出几分幸灾乐祸的心情。
李寒湘此时的心情确实是很不好。
他在书院平复了好一会心情才回家，刚进门，李承志便低哼一声，“呵呵，也不知道你今日在书院做了什么丢人的事情。”
李寒湘确实是觉得自己今天分外古怪，也实属丢人，没有回复李承志的讥讽，径直走向自己房门。
拐角处一道尖细的声音响起，“哟，今日人人可瞧见了你怎样一副鬼样子，本性难移，逞性妄为，如今还算个人样，倒也难为你了。”
李寒湘冷冷地说道：“你又怎知？”
王妃横眉竖眼，“今日你对镇国公府嫡小姐如此无礼，那是人人都说嘴得的。你自己行事无赖，倒要怪人如何知晓了。”
“人人都说嘴！呵呵，人人都说嘴，可不是人人都像二哥一般有一张烂嘴。”
李承志怒气冲冲地走向前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也不知道是谁生了一张烂嘴，整日里盯了人不放，四处嚼舌根。”
王妃高声道：“这种舌根，谁要嚼，准坏了舌头。今日你既然在书院失了礼数，就该上镇国公府亲自道歉。”
想起许岚夕，不知为何心中有些松动。
该去看看她吗？毕竟她是自己推倒的。
可是明明她也想推自己，若是自己服软，未免在她面前没了面子。
转念一想，自己在她面前何须要面子，只恐怕面子丢得不够多，她仍黏着不放。
现下正好王妃提起来，那自己
就去看看吧。
李寒湘应声：“我自己倒霉冲撞了她，我自去看她。”
看着李寒湘走出大门，王妃脸上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
“承志，这小子这回可是蠢得很哪。”
李承志脸上露出不解的表情，“何事，还请母亲赐教。”
“你想，他这样一去，纵然那镇国侯府小姐高兴了，镇国公可是万万不高兴的。李寒湘这狗东西在书院此种行径，再不知回避地去府上拜会，镇国侯定然以为羞辱了门楣，哪会再把女儿嫁给这小子。”
李承志一拍手，“可是如此一来，不就遂了李寒湘的意？他不就开心了？”
王妃拍了拍李承志的脑袋，“你傻啊，你读书本就不如他，娶的妻子再不如他，那我们拿什么和他去争？到时候他得意你凄惨的日子可多了去了。”
“可是我觉得素素挺好的啊。”
“哼哼，她秦素素不过一个七品小官之女，哪里比得上镇国侯府树大叶大？再说，她来这些年，可曾有过一儿半女？”
李承志搀着王妃的手臂，“母亲，素素人又贤惠，会照顾人，没什么不好的。”
王妃把眉毛一横，“你是听不懂我什么意思吗？”
看着李承志呆愣的模样，王妃气不打一处来，“我的意思是，既然李寒湘不能娶镇国公府嫡小姐，那你不就可以娶了么？”
李承志吓了一跳，“嫡小姐怎么会嫁给我做侧妃！”
“你想什么？嫡小姐嫁过来自然是做世子妃的。”
“那素素呢母亲，你该不是会想”
“我还有哪个意思？你也给自己的前途掂量掂量，你这是娶了个废物回来！”
王妃扬长而去，留下李承志脸色阴晴不定。
李寒湘到镇国侯府说明来意后，丫鬟很快引自己到许岚夕院中。
刚迈进院子，便听得一阵嬉笑声：
“小荷，今日李寒湘既摸了我，又把我推开了，你说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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