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姜饼人
她在黑夜中奔跑，像一只逃亡的鸟。清瘦的身体从崖边坠落，最后的视线里，是一轮明亮澄澈的缺月。
她想象着自己坠入无边无际的深渊，然而短暂的一秒后，她就掉入一张柔软的垫子里。
顾络绎抬起右手，莹白色的精神触丝从手间浮现，拉出几缕漫长的丝线，一直延申到悬崖里。
“可以给她做精神疏导吗？”他看着前方，话却是说给身边的这个人听。
尤嘉觉得不敢置信，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于是伸出食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问：“我？”
“可以吗？”顾络绎又问一次。
尤嘉觉得有些奇怪，又重复问了一遍：“我给她做精神疏导？”
“不可以吗？”顾络绎皱了皱眉，指尖颤抖几分，那个女孩在试图撕碎他的精神触丝。
处于分化初期的哨兵极易进入发狂状态，如果得不到及时的疏导，只有两个结果。
要么毁灭别人，要么毁灭自己。
尤嘉奇怪地看着顾络绎，试图唤醒他的一点记忆，“我当年不及格啊，你是不是忘了，我就没从圣所正常结业啊。”
“你是向导，”顾络绎语气有点重，“你怎么不会精神疏导？”
尤嘉抿了抿嘴，小声嘀咕：“本来就不会啊。”
“试一试。”顾络绎要求。
“唉。”尤嘉叹了口气，然后低下头，“好吧。”
他抬起右手，放在面前，尝试调动身体内的精神力。
指尖冒出一两点白光，然后白光逐渐分裂，汇聚成几缕白色的丝线。这丝线看着脆弱，歪歪扭扭向上生长着，没过多久，啪的一声，直接断裂。
指尖又恢复成往常那般正常的模样。
“不行的。”尤嘉摩挲自己的手指，“我没有办法给别人做精神疏导。”
顾络绎扯了扯嘴角，隐隐有发怒的趋势，“你这些年都在干什么？”
话音灌入耳中，尤嘉低下头，踩了踩地面上干成薄片的触手，没答话，他沉默了好半晌。
睁眼实验，闭眼实验，那里怎么看都不像是圣所那种可供学习的地方。他哪有时间来学习如何做精神疏导。
沈丛岩蹦到他身边，握住了他的手安抚性地拍了拍，然后转朝顾络绎的方向，大声说：“你凶什么凶啊！你就不能拽着这根白丝子把她拉回来吗！”
啵的一声，那几缕白线内有一根断了。从祭台后方到悬崖边，这几百米的距离，断裂的那根精神触丝沿着分裂的地方下垂。
天边忽然传来一阵怪异的声响。
尤嘉抬眼看去，就见白天那架直升飞机又飞了回来，它没有和白天一样降落在祭台上，反而是降落在靠近悬崖边的位置。
舱门打开，里面出来一个熟悉的人。
悬崖间，那团白色的保护罩上忽然多出一层薄薄的金光。
下一秒，顾络绎收回自己的精神触丝，那个躺在悬崖缺口的女孩被金色包围着。
她停止了嘶吼，像是见到了久违的母亲，开始安分下来。
金暝引着那个女孩来到自己身边，等到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半米时，百栗子忽然跪下，她面色迷茫，失神地看着对面的金发男子。
金暝也随之半跪，他抬起手抚摸了几下女孩的短发。
“不怕啊，”他声音异常轻柔，像是不想惊扰这个女孩甜美的梦境。“我感受到了呢，是关于植物的吗？”
“真巧。”他忽然笑了笑，笑声柔和又疏朗，仿佛能安稳人心，“我是关于动物的，咱俩以后可以门贴门，一个开动物园，一个开植物园。我回去就向塔申请，让我们绑定在一起，这是天注定的缘分。”
两个人像热恋情侣般，在崖边私语，月光撒在他们周围，纯净又美好。
尤嘉收回视线，看向顾络绎：“好像安稳下来了。”
顾络绎没理会他，抬起脚向崖边走去。
在他们的旁边，祭台上的十字架忽然晃动一下，上面黏着的黑色粘状物掉落下来。这一摊黑色的液体慢慢向四周流动，滑过祭台边缘，降落。
祭台的四周水泥石壁上刻满了历代村长的姓名。这摊黑色液体滑过百栗子三个字，然后落到黄土地上，像有生命一般，继续向前流着。
尤嘉走在它身后，一步一步跟着。
这摊黑色粘液一直流到百栗子脚下，它先是凝结成一个圆球，然后在这颗球下又变幻出一个更大一些的球，大球的两侧分别伸出两个短棒子。
它抬起自己的手，在自己的圆脸上画了三个半圆。
一个笑脸。
“是你的精神体吗？”金暝问，“像姜饼人，真可爱。”
百栗子低下头，看着这个简陋的泥人，向它伸出自己的右手。
姜饼人礼貌的弯腰鞠躬，然后跳上她的手心，乖巧地坐在那里。
百栗子忽然笑出了声。
在很久以前，在她和百桃子还会因糖果分配不均而争吵的时候，百桃子就会捏个这样的泥人来讨好她。
笨拙又可爱。
金暝扶着她站起身，他温柔地开口，像是商量，又像是帮她做决定，“我们一起走，去塔管理的地方，那里才是我们真正的家。”
百栗子没思考，直接点头。
金暝微微一笑，引着她走上直升机。
百栗子登上铁架阶梯，脚下嘎吱嘎吱响，走至一半时，后面忽然传来呼喊声。
那里站着一片幸存的百姓，皆是被那根巨型触手和直升机的声响吸引过来。
有个小孩站在那，语气稚嫩地说：“你要走了吗？”
百栗子盯着小孩的那张脸，大脑像僵化一般，转不动，她想了好半晌，才想起来这个是刘婆家的小孙子。
刘婆拄着拐杖站在他身后，没了牙齿的嘴巴开开合合，声音颤抖地问：“你不要我们这个村子了吗？”
百栗子歪着头，像是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她看着刘婆和她的孙子，脑海中掠过一帧帧画面。
有闲聊时的，有收麦子时的，还有搬着小板凳，坐在一起剥毛豆的景象。
时间过去很久很久，她才开口，声音像是不属于自己：“我不讨厌你。”
然后，她转过身，毅然登上机舱。
金暝站在直升机旁，朝着顾络绎招手。
顾络绎看见了，和身边的人说：“走。”
尤嘉拍了拍沈丛岩的后脑勺，跟上前面人的步伐，一起登上了直升机。
直升机缓缓起飞，螺旋桨发处巨大的噪音遮盖住下面人的呼喊声。
尤嘉透过玻璃看向下面的土地，那里本是站着一片人，此刻那里有的人躺下，还有人四处蹦跳，本应该是差不多大小的黑点，有的黑点却陡然变大，像拉长那般。
直升机越飞越高，视线彻底被遮盖住，他收回了视线。
直升机内，尤嘉抱着沈丛岩坐在自己的怀里。顾络绎瞥了一眼，什么都没说，他看向前面的百栗子问：“她睡着了？”
金暝在操控台上点了几个按键，直升机能够自己飞行后，他舒了一口气，往椅子靠背上一躺，惬意道：“是，睡着了，她需要休息。”
“你来的可真及时。”顾络绎淡淡道，语气里像是有几分嘲讽。
金暝笑了两声，“把那两个人送到地方，我就回来了。”
他忽然转头，看向后座的尤嘉，语气有些玩味：“咱们这次收获不少啊。”
尤嘉看见他那双蓝色的眼睛，心里十分不舒服，分明是个哨兵，怎么还能够给另一个哨兵做精神疏导呢？
“嘿，”金暝看向他，“你是向导吗？”
尤嘉纠着沈丛岩的衣袖口，停了几秒才答了一声是。
“哦。”金暝点点头，然后指着百栗子问，“那为什么刚才你不给她做精神疏导呢？”
尤嘉没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是问：“你是哨兵，为什么能给她做精神疏导？”
金暝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双性人都有，我怎么就不能既是哨兵又是向导？”
尤嘉低下头，这种情况她还真没想到。
说到这件事，金暝忽然来了兴趣，扒着靠垫和顾络绎聊天。
“你还记得吗？系统里的那个人。”
顾络绎冲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接着说。
“当年训练营，有个哨兵回回试炼都是第一，别人都传他和那个带他们的向导军官有一腿，两人一到晚上就一起偷摸出去。有人举报，军官给这个哨兵做精神疏导，所以这个人每天的状态才会比别人好十万八千里。”
“但是后来，”金暝忽然顿了一下，像是在憋笑，“后来等到这个哨兵死了之后别人才发现，这个人就是个二合一，白天当哨兵参加训练，晚上当向导给自己偷摸做精神疏导。”
顾络绎勾了勾嘴角，很轻地笑了一下。
“他为什么死了？”沈丛岩忽然问。他话音刚落下，机舱里的人都把视线放在他身上，察觉到自己把疑惑问出声后，沈丛岩忽然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然后把脸转向尤嘉的怀里，藏起来。
不过金暝也没在意这个小家伙，他叹了一声，像是回首往事。“上面查到，那个哨兵是真的和那个向导在一起，肚子搞大了，违反了规定。为了整顿纪律，命令那个向导射杀数十个违反纪律的人，其中就包括那个哨兵。”
“苦命鸳鸯哟。”金暝感叹一下，转过身闭上眼，像是不想再说话。
顾络绎看向他，也开口说：“睡吧，还要好一会才到。”
尤嘉点了点头，抱着沈丛岩，靠着身后柔软的椅背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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