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定居

“亦纯，我们去爬山吧。”

        烈阳，灼烧着石板路上的一支蚂蚁小队，它们整整齐齐的围着亦纯鞋子旁滴落的雪糕打转，欢腾地享用着夏日碎片。

        亦纯抬头，感到一阵晕眩，晓风低头舔掉了快滑到亦纯手上的雪糕，头发在日光里黑得发亮。

        旋转，亦纯看到小镇的落霞山静静地屹立在小镇的边缘，青翠苍蓝，山的轮廓有旧胶片一般的模糊线条。

        一群小丑欢天喜地地从身边经过，跳绳的跳绳，玩球的玩球，甚是有人在放鞭炮，五彩斑斓的光影闪烁着。

        晓风牵着她翻过了老房子的围墙，她感觉他们轻飘飘的，仿佛是两副灵魂在小镇飞行。

        忽然，手里空了，晓风消失了，所有的画面都翻转了，她空落落地漂浮着，出现在一辆奇怪的绿色铁皮车里。

        她意识到，她进入了一节轻轨的车厢里，小镇低矮的房屋缓缓地流动着，连带铺天盖地的绿色，槐树、稻田、狗尾巴草。

        列车在轨道上摩擦的声音，令她膝盖忍不住地颤抖，她跪下，双手贴在车门的玻璃上，绿色的环境光落在她的颧骨和鼻尖上，她的眼睛里也快要流出青色的泪水。

        这是一趟试运行的轻轨，除了她再也没有别人，而环游了整个南城之后，她知道自己会驶进古镇码头的临衣江里溺亡。这也是一趟失事的轻轨。

        亦纯醒在小宾馆的床上，房间里木柜子发潮的味道涌进肺里，她捶了捶胸口，起身打开了窗。

        已经有穿校服骑单车的少年们招摇着往老街穿去，满地榕树的落叶都想追随他们而去。

        亦纯收拾好自己，简单地吃了一碗上转盘的肥肠米粉，向着码头那边的方向出发。

        熟悉的小店一点点从记忆里还原到现实中，麻辣烫、砂锅、老麻抄手、通宵面馆、酸辣粉，还有最大的老宅子对面的露天台球桌。

        一切鲜活得要命，下晚自习后的少年，总有几个爱在这儿打几场的，不论冬夏，不论天晴下雨，是不是有晚风吹得巨大的榕树张牙舞爪，满地飞沙走叶。

        这群人里自然也少不了职校的不良，他们从不穿校服，头发会比普通的男高中生长一节，永远有打扮靓丽的女孩抱着手臂夹着烟，做他们的观众。

        亦纯嘴边泛起一丝五味杂陈的笑，目光温柔又眷恋地离开那里，向着越来越老旧的巷子深处走去。

        古镇砂锅的木板门关得紧紧的，老板很俏，下午五点才开门，去得晚了，一摆手就打发了客人。你从窄窄的门口往里看，不怎么明亮的四方院子里座无虚席，和对面茶楼的热闹场面不相上下。

        小镇的人都是爱喝茶打牌的，不过□□点，茶楼上下笑声融融，老人家们披着毛衣搓麻将，嘴里喊着：“杠。”

        亦纯抿了抿唇左拐，踏着已经不太平整的石板路向上走去，这是条坡道一样的街巷，两旁一排排串联着的二层木楼经历至少百年的历史，木门都是风霜的形状，阁楼的雕花栅栏是很传统的中式图案，瓦片上覆着青苔，几盆生命力顽强的仙人掌垂下来。

        再往上走一段，就能看到那颗巨大无比的榕树，遮天蔽日，内敛沉稳，坚定地守护着整个小镇。

        榕树下是一排陡峭的石阶，在绿荫里斜上坡顶，婆娑的树影遮住了石阶尽头的建筑。

        那就是慈孤镇的高中，坐落于小镇的边缘，是除落霞山外的最高点，东可俯瞰整座小镇，西临码头和苍茫的江景，与远处南城的市区剪影遥遥相望。北隔江水连接着另一个小镇，有船只每天奔波于两处码头之间，载着来来往往的赶路人。

        亦纯没有爬上石阶，她已经在巷子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面前的这扇木板门上挂着一个纸板，上面写着大家早已看腻了的字眼。

        “门面转让，全场清仓，全部跳楼价！”

        亦纯微笑着走了进去，老板是位四五十岁的阿姨，浑身洋溢着热情和活力，一见亦纯就笑开了花。

        “妹妹，买点什么？随便选哈，便宜处理啦！”

        亦纯随手拎起一件老式的衬衫，心想这位阿姨实在不该在这里盘下铺子开一家服装店，这是通向学校的路，从石阶处望下来全部都是烧烤、小吃、盖饭，这类吃食的店，再有就是奶茶店和书屋，这才是学生放学时真正需要的。而且孤镇虽小，却也还是有专门的两条“商业街”的，门面就不再是这样的二层小楼了，都是正经楼区下的正经铺子，肯定比这里景气得多。

        可是孤镇马上要拆迁了，也不关景不景气的事了。

        “姐，我不买衣服，我是来接盘的。”

        “什么！？”

        老板娘狐疑地打量起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子，身穿一件格子衬衫，内衬白t，牛仔裤搭配一双白鞋，俨然还是个不满二十的姑娘，怎么有底气说出这番话来。

        她笑容依旧，试探问道：“妹娃还不知道吧？孤镇要拆迁了，快的话，只要半年镇子上的学校、商铺，和居民都要搬迁了，你现在说要盘我的铺子，是认真的吗？”

        “哈哈哈，姐姐，你门口不是写着门面转让吗？”亦纯温和地笑着，接着说，“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我是认真的，我们可以商量一下价钱吗？”

        老板娘听到这，又看了看眼前年轻的姑娘，见她的眼睛赫然透露出一种与她相貌不符的稳重，这才请她到前台坐下，慢慢攀谈。

        一切顺风顺水，亦纯当天就盘下了这家菜市场风格的服装铺子。

        铺子库存的衣服不多，可能因为没什么销量，老板娘也不怎么进货，那一排排被衣架支撑着的菜市场风的衣服，常年孤零零地这样摆在那儿。

        亦纯想起商业街也有几家老铺子，她很小的时候在那儿买过衣服，虽然也换了很多店主了，但她想到那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高高串挂在墙壁上的衣服，心脏突然恐惧得不断收拢。

        有一些东西，它就是停在一个时代之外了，它被风化，被世界活埋。

        亦纯心里悲凉得搅动着，门外的茉莉盆栽和枯萎的槐树，一高一低在秋风里寂寥地对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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