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黄雀
回程的路上降大雨，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马车外的雷电声嗡嗡作响，惹得不少街头开铺子的老板都怕祸事临头，便早早关了门。
那马车夫见着路难行，便对着车内“少主少主”的叫了好几声，却也没听见答应。
沈勋翼就是这时候醒的，他抱着一本书蜷在窗角边卧了许久，这几日他偷闲偷的多，习武的时间往往就推倒了晚上，沈府里没几个人知情，只有沈戎有时候批公文晚了，会在回房的路上折道去远远地看上他一眼。
“这儿离御书阁近，舅舅，我们能去那避会儿雨吗？”
宴祈的声音哑哑的，但那声“舅舅”却叫的极轻，沈勋翼还在琢磨着他的口型时，便听见宴云德适时地应了一声，于是自己也下意识的点了头。
沈勋翼立时反应来这有些不合规矩，刚想着要出口解释两句时，宴祈便抛过来了本戏文，他的视线也放在了沈勋翼手里那本，被迫害地起了折痕的兵书上，宴祈温声道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沈世子想要的会不会太多了？”
沈勋翼把兵书垫在了下面，轻笑着回应道：“说的也是，当侯爷又不需要看兵书，多谢了。”
正所谓“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御书阁的筹建一事，工部尚书“品行高洁”早就在开新朝前明里暗里的去请愿过太后，而结果肯定是没讨着好，而且还被泼了一身冷水，朝廷中人也都拿此事做笑柄。
一向唯利是图，慧眼如炬的工部尚书怎么在这个赌上，下错了注数，可等着唐鹤一登基，请儒生，揽进士，把那上乘的木材砖瓦全往御书阁里砸时，反倒是叫那些人看傻了眼。
下马车前，宴云德把车里多出来的一把木伞递给了沈勋翼，雨下的大，守卫的也想偷懒，便都赶着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没成想监工的没人情味，偏偏挑了这么个时候来。
宴云德托着袖摆擦了擦面前那溅到了水的匾额，揶揄道：“楠木受不得一点雨水，所以用比之昂贵的瓷釉高温煅烧至琉璃，这工部奉承的有境界。”
“捞油水啊，他们面上是说为读书人开眼欢笑，实则不都是背地里偷着乐呵。”
沈勋翼平日里疯言疯语惯了，宴云德也当他在开玩笑，本来两人说说笑笑也就过去了，但宴祈却临时插了一嘴道
“工部尚书和户部尚书的柳大人是一家，你先前说柳府遭人监视，但一座柳府内住着的可是两位尚书大人，沈世子如何能分辨的出谁是螳螂？谁是黄雀？”
沈勋翼收了伞骨，早有预想道：“我分辨对了会遭人记恨，分辨错了会被倒打一耙，怎么敢妄下言论。”
沈勋翼给话头留了个引子，他沉了沉气后，刚好抬眸看到了宴祈在雨雾前转过了头，似是疑惑，于是他便转脸对宴云德打趣道：“宴通史听过树上开花吗？”
沈勋翼没等他回应，便自顾自的解疑道：“柳府本就是铜墙铁壁一块，有什么好值得人窥视，可偏偏还真有不识货的惦记这颗铁树，今早柳府外确是抓到了疑犯不假，可还没等着和朗审，他自己倒全数供了出来，一口咬定是傅连云，我总不好只拿这个就来武断傅连云这出了这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招数……”
宴云德随即脱口而出内心的疑惑，对宴祈肯定道：“欲盖弥彰。”
“不止，我在审问时借了工部尚书的名头，朱雀大街上那座雕梁画栋的宅子，是工部尚书千挑万选出来，想用作柳家祖宅传下去的，怎么会这么轻易的就叫一个小毛贼熟车熟路地摸着了道，况且，傅连云这么个微末小官没有手段，能寻来柳宅的地基图，于是，我便咬定这个毛贼他与柳府中的线人里应外合，想倒卖柳家器物，那毛贼虽被我一阵吓唬，但还是拎得清哪件事份量重，他虽没改供词，但却在傅连云的事上含糊不清了。”
沈勋翼双指摩挲着腰佩上的穗子，惋惜道：“我从未见过京兆尹本尊，但如今却意外了解了他自欺欺人的本性。”
宴云德没有开口，只是在沈勋翼说完后点了个头示意，他们身处的这座六开间的水榭，门匾是由唐鹤亲手题字的“云帆堂”，或许是因为圣上的金口玉言，使这门匾在长风大雨中也未被沾染风霜。
若沈勋翼之口确凿，那傅连云和柳延玉两人所出之言又能信得几分？方女子的尸身如今又飘零何处？鼠疫的源头究竟从何而起？
宴云德在心中捋了捋整件事，他心里乱，但宴祈却从临窗的位置移步了而来，他隔着潮湿的雨雾，过来拍了拍宴云德一侧的肩头，示作安抚道
“生于大道之下，舅舅应该把是非对错放一放，想想如何追根溯源。”
彼时，云帆堂外雨过天晴，木架的房梁上，一群在巢窠中嗷嗷待哺的幼鸟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的哀鸣声，前路坎坷，但尚有定论。
沈勋翼不是主事的，他只用做好那个小小的，等着捞油水的提刑官就成，所以他一直在旁等着宴云德发话，自己却也不得闲，还一边细数着那镶在壁画上的芙蓉石。
宴云德稳住了思绪，歪着头恰好挡住了沈勋翼那金灿灿的目光，他直言道：“京中不可不留人，荆州也不能不去，方女子的尸身要寻，鼠疫的源头要查清，请沈公子先选走哪条路？”
沈勋翼佯装着思衬了一会后，抬起眸来似笑非笑道：“听闻曹孟德破荆州，下江陵，临江纵酒，挥矛吟诗，这让我好生向往，况且，能拿着提刑官这么美的差事，自然都是想离京城越远越好。”
宴云德尚未婚娶，他自然算不得什么称职的长辈，所以在平辈和晚辈之间他都能够谈笑风生，他知道沈勋翼不会混淆黑白，自然也不怕他会不务正事。
在梁京中任职参议院是必要在地方任期五年，并得州官举荐的，而这才算是有了张入门券。
宴云德在心中考量了一番，遂以鼠疫案主事官的身份，派遣沈勋翼这个提刑官下荆州查清这两件事，复可带一记事官随行。
房檐上的雨水顺着瓦片的置放，一颗颗滴嗒在地，那御书阁的守卫就是在这时候偷摸着回来的，宴云德在圃园中被那小守卫拦着了去路，听他一番求饶解释，只留着沈勋翼和宴祈两人还在云帆堂中。
沈勋翼先起了身，他一手拿了斜靠在门边的两把木伞，正准备跨门槛而出的时候，左脚偏偏又收了回来，转身对向了离他两尺的宴祈，卖关子道
“此事需随行一名记事官，我向来混不进官场里，只能求得遂生来举荐个什么人，与我同行。”
宴祈离他不远，所以用单眼就能清晰地看出他眼中泄露出的玩味目光，宴祈又上前走了一步，拉进了两人的距离，开口公事公办道：“那我便只能毛遂自荐，九江上风浪大，我来帮沈世子撑到荆州，自古人鬼殊途，世子爷别是了了前尘，一心只顾着去地下与前辈相会。”
沈勋翼咬了咬后牙槽，他语气轻佻之间却毫不掩饰对宴祈的恶意。
“哪能啊，我可惜命着呢，凡尘间这么多醇酒美人都留得住我。今日堂下雨谈我受益匪浅，你在太后那藏的严实，明日九江之行还要烦请遂生贴身护卫，顺带教教我这掩人耳目的好本事。”
在宴云德摆脱了那个喋喋不休的小守卫后，他这才发现了马车上空无一人，正当他一头雾水着往回走时，却透过了御书阁石屏风中央的圆心，看见了在那站在云帆堂的门匾下，并肩走着的两人。
因着和朗已经先行驾了马来，还又带了骠骑，所以沈勋翼没有和宴云德他们同道回去，在和宴云德敲定好细枝末节后，沈勋翼便目送着他们离开，久久没有挪步。
和朗不知道他又犯了什么抽抽，总不至于是今日脑活动量太大导致，便几次三番地想问个缘由，但话到嘴边了，又咽了下去，显出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翼哥儿，快些个跟我回府吧，小白今早没寻到你，现在正气呼呼地闹着绝食。”
沈勋翼回过神来，他提着衣袍一步一步地下了石阶，左脚蹬着马鞍的侧边，点着步便翻身上了马，又对和朗点头笑道：“我知道府里还有只小白，这不正往回走，赶着回去哄它。”
沈勋翼平日里在梁京城中确实是疯言疯语惯了的，所以当他今早出门时，沈戎随口问了句去哪，沈勋翼也随口答了句下江，就没后文了。
沈戎以为是自己没明白他的意思，直至看到了宴云德遣人送来的歉意函后，他那刚下嘴的苦瓜立时便哽咽在了喉中，轻咳不出。
大梁自换朝以来，坐落浩荡平原之间，三面群山环绕，百草虫兽缤纷错落，位势极尽山川草木之灵气，可独独是离江海远。
所以宴云德只把宴祈送到了城门口后，便回去了，却刚好和迎面而来的沈勋翼打了个照面，他们两人点头应和后，沈勋翼便看见了那站在廊亭下等着他的宴祈，和那个臭脾气的门童。
和朗带着那个被沈勋翼打发走的小门童，去城门口的集市上买了些路上必备的干粮，只留着沈勋翼和宴祈在廊亭里等着。
宴祈站在遮阴处，他交叉着双臂倚靠在木柱子上，眯眼看着前面沈勋翼喂马的样子，对着他无精打采道：“不带骠骑？”
“上船前还要送回府，来回折腾。”沈勋翼心情好，在拍了拍手心上沾着的草渣子后，咳了咳嗓子，低声轻唱到：“青山隔送行，疏林不……”
那清澈的嗓音低沉着，配合着远山边一点点升空的朝阳，旷达悠远。
斜阳若影，投射下的阳光照在沈勋翼的侧脸上，斑驳的光影流露在他眼底，就连这缕明媚都跟着沾了光，染了那个少年的意气风发。
沈勋翼还没来得及把这句唱完，便被身侧突现的影卫一手制住了肘臂，他没急，只侧着脸冲那影卫笑了笑，把这句唱完：“作美……”
语落后，沈勋翼方才看见了他另一手拿着的麻布，立时心料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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