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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仰月


等这边诊断完毕,几人围着火堆席地而坐,沈三便率先开了口。

        “景岫…你让我去打探的消息,我已经查到了…”

        “慢着。”赵容卿径直打断他的话。“林公子想来也是累了,不如早些休息为好。”

        此话一出,景岫便知晓赵容卿是怕小神医知晓更多关于此行的秘密。

        虽说这样做倒也是合情合理,但他这个语气嘛…怎么就那么让人不爽呢!

        林轸也是知情识趣的人,见此情景便称退离开了此地,景岫见他脸色苍白,担心他操劳太过,赶紧给他搭了个简陋的草床让他去城隍庙里的后屋去休息一下,赵容卿见景岫对此人关怀备至,又想起当日在临阳城中自己不过就是随口说了一句,景岫便同他大闹了一场,心中更加烦闷了起来,冷哼一声便不再看向二人了。

        安置好林轸后,景岫才有回来重新坐下。

        她刚一坐定,赵容卿便忍不住刺了她一句:“我说程菀,你没必要整天像是老母鸡护着鸡崽子一样护着他吧?这位林公子有手有脚、人高马大,我是真不信他会如此脆弱。”

        “赵容卿,我劝你此刻最好把嘴闭上!”景岫也不愿跟他在言语上纠缠。

        “我!”赵容卿没想到景岫居然这样不留情面,面上立刻忍不住露出一副委屈而不自知的表情,指着自己“你你我我”嘟囔了半天,也没再说出什么锐利的言辞来。

        见二人又顶起来了,沈韵白只好默默转移话题,以此来给赵容卿解围。

        “景岫,我此去打探共得了两个消息。”沈韵白说。

        “哦?哪两个消息?”

        “其一,同我们预想的一样,济川王入城后便直取皇宫,此后三日并未宣布平叛,也未曾迎回陛下,而是又加固了临阳城的守备,似乎有意妨着什么…而且,他们还派出了两三队人马,外出搜寻…搜寻可疑人物的踪影,我估摸着,他们所说的可疑人物便是咱们。”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赵容卿忍不住插嘴,“既然如此,我们便可取道同安,直奔西境,去找舅舅来救驾。”

        “其二…此事与景岫有关…”沈韵白面色有些为难。

        “何事?”景岫心中忽然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不过纵是如此,她面上还是尽力维持住了平静。

        “睢雍和临阳挨得不远,临阳加固守备之后人手不够,守城将领估计是既怕上面不给他批人,又怕守城疏漏要有重罚,于是便私自从睢雍抽调了一批守卫前去守城,大约是每隔一天,便有一批人回来,而就近的小村子里,便有两人时睢雍守卫而被抽调了过去,这消息,我便是从他们那里打探出来的。”

        “等等…”赵容卿略一忖度,道:“为何济川王的人可以调得动睢雍守卫?”

        “这…我也不知啊!”沈韵白实在没法儿回答他这个刁钻的问题,于是只好继续转头对景岫道,“我打探出…自你们走后,济川王进城后便派人去了天牢,那时洵之最后出现过的地方,我估计,他的本意是想在那里找寻线索,最好能活捉洵之…”

        “但是,阴差阳错之间,他并未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反而是发现,天牢里的犯人中有一部分被一种不知从哪儿来的毒药给迷晕了,手臂和肩膀上也出现了深浅不一的怪异青斑,而最怪的是偌大个临阳城中竟然无一人可解此毒,而这毒我越听便越像是…”

        “蝶醉!”赵容卿和景岫异口同声道。

        “正是蝶醉!”沈韵白拼命点头。

        赵容卿和景岫对视一眼,然后又看向了一旁仔细聆听的方筠一眼,三人面面相觑。

        他们几个当时皆在场,居然无一人发现蛛丝马迹,用毒之人究竟是使了什么招数才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瞒过众人的眼睛呢?

        等等,三个人?不对!除却中了毒的秦槿以及正在缠斗的他们三个之外,当时天牢中应该还有一个重要的人存在才对!

        是了,这天牢之中地字号与黄字号所用之水与食物是同一批,故而若有人事先将蝶醉下在其中,那么这两号之中的犯人自然无一幸免了。也就是说,那下毒之人真正的目的恐怕并不是黄字号,而是……

        想到这里,景岫倾身向前,逼近了沈韵白,迫切地问了句:“当时天牢里除了我之外,还有另外一名狱卒,名叫姚帅,他怎么样了?”

        “景岫,这正是我要同你说的。”沈韵白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狠了狠心将实话说了出来,“这个消息据说已经传遍整个临阳城了,但估计是因为咱们出来的早,所以你不知道…那位名叫姚帅的狱卒,他…他已经死了…据说济川王的人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很久了,那尸体腐臭又可怖,真是要多吓人,就有多吓人…”

        “什么?你再说一遍…”景岫震惊道,“他是怎么死的?”

        “据说,据说凶手极为残忍,竟将他的心脏活生生剜了出来!”沈韵白不敢去看景岫的表情,只能闭了闭眼,继续说下去:“而且他所看管的地字号牢房中,赫然少了一个重要囚犯!”

        “这是,什么意思?”景岫乍一听得噩耗,胸中淤血不禁翻涌了好几翻,带动刚刚愈合的伤口又隐隐疼了起来。

        “他的意思可能是…”赵容卿拧着眉,十分担忧地看了一眼景岫,并给她倒了一杯水,“当日在天牢中其实是有两波人来劫狱,我和寒山来救阿槿,所以咱们三人便在黄字号中对峙了起来,而与此同时,在地字号中,那名叫做姚帅的狱卒也碰上了另外一伙来劫狱的人,只怕当咱们都来到天牢的前厅时,他便早已身首异处了。”

        怪不得!怪不得当日她挟持着秦槿来到堂上时,却迟迟不见早就应该巡完房的姚帅!

        “那伙人杀了姚帅之后,便一直藏匿在地字号中,等我们这边牵扯住所有追兵的精力,他们再悄悄逃出来,如此,自然是神不知鬼不觉了。”方筠接话道。

        “子虞,你可知那潜逃的犯人是何人么?”景岫抓住沈韵白的肩膀问道。

        “这,这,这我真的不知道了。”沈韵白为难地看着她。

        是啊,这件事连自己都不知道,沈三又怎么会知道呢?景岫的手颓然松开,她站起身来看向窗外,今日的天又阴又闷,景岫感觉自己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景岫想起自己刚当狱卒那会儿,只因她不是富贵人家的孩子,许多人便拜高踩低,暗中给她使绊子。那段日子,她又被排挤还要时刻担心暴露身份,故而日子过得并不舒心,只是碍着家中实在困顿,所以不得不坚持着罢了。可姚帅却不管这么多,他觉得二人只要意气相投便是好兄弟,每日里照旧是同景岫一块儿喝酒聊天,每逢节日还会热情地带着年迈的母亲做的吃食送给景岫。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景岫活了这么多世,姚帅是她所拥有的第一个好友。

        可是那日她的好友就这样葬身在离他也不过十几步远的地方,而她竟然一无所知。

        程景岫啊程景岫,你简直可悲可笑,枉你一身的好武艺,成日里救了这个又救了那个,可是那个对你最好的、你最该救的人在最需要你帮助的时候,你却毫无察觉。

        见她这副似哭又笑,红着眼睛的模样,几人皆被吓了一跳,赵容卿料到那狱卒应该同景岫关系不错,便起身将她扶住,说道:“你先别激动,程菀,逝者虽已矣,但活着的人只要有一口气在,还怕没有报仇的一天么?”

        “你说得对…”听他这样说,景岫转头定定看向赵容卿,眼睛里的愤意渐渐消失了,徒留一丝停滞了的恓惶与悲切,朱唇微微翕动,半晌才坚定地道:“只要我活着一天,必定手刃真凶,如违此誓,天地不容,人神共弃!”

        “景岫,你怎么来了?”林轸正倚在草床上随手翻着一本医书,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上面。就在这时,景岫推开了门,神情怆然如幽魂般走了进来。

        “我…我心里乱,想到你这儿静一静…”景岫虽然这么说,眼睛却如同失焦一般看向了远方,半晌后才缓缓叹了口气,“小神医,我是不是打扰到了你?”

        林轸最看不得她这副可怜相,心一下就软了,赶紧将她拉到床边坐下,温柔道:“怎么会?你能来,我自是求之不得。景岫,发生了什么?你能同我说说么?”

        “我…我…没什么…只是我今日得知,我的一位旧友被人活活剜了心脏而死,在他身故那日我明明离他很近,却未曾发现他遇见了危险,可叹我武功不错,心思也还算活络,却仍救不了他,心中实在愧疚得很。”景岫低垂着眼睛,显得颓废又萎靡。

        “景岫,你说你那朋友是…被人剜了心?”林轸心头一跳,“你可否详细说说你那位朋友是个怎样的人,平日里在哪儿任职?”

        “我这朋友虽也是个普通人,但却为人光明磊落,平生最不屑阴狠下作之事。至于任职么…”景岫思考着要不要同林轸说实话,最终还是决定直截了当告诉他算了,这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同我一样都在天牢中做狱卒。”

        狱卒,天牢,剜心,还有…

        凤仰月,凤宁的小侄女。

        也就是刚刚马车上的少女。

        只怕十万大山中的战火已经烧到这里来了。

        这一刻,林轸看着景岫满面痛苦,心中却如同翻江倒海一般。

        若自己没猜错,下毒劫狱的人应该就是她,毕竟这蝶醉就产自十万大山中,凤仰月更是使毒的一把好手。

        她的手段,自己再清楚不过了,那狱中既是有她要救的人,她便不会顾及其他人的死活,想来是景岫的那位朋友巡房时正巧发现了凤仰月,故而才被杀了灭口。

        其实林轸心中有数,下了黑风山,这一个两个故人早晚都会相见,既然如此,自己也应当有所准备才是。

        林轸心思转圜了几圈,打定主意后便将其先抛之脑后了,毕竟眼前,安慰景岫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只见他疼惜地用双手托起景岫的脸,轻声细语,又叹又怜,一面用拇指微微摩挲,一面深深地看着她:“这不是你的错,景岫,别这样惩罚自己。把逝去的人记在心上,然后,就带着你们在一起时最美好的时光一直往前走,什么时候挺不住了,就再把这些美好的回忆拿出来看看,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这样回首看看,他们便已经支撑着你走出去很远很远了,如此,便不算辜负他们对你的一片真心,不是么?”

        “可是,倘若那日我发现了的话,倘若我能存个心思去好好探查一下的话…”景岫的泪水终于忍不住缓缓流了下来。

        其实,景岫哭得并不多么美丽,也不是我见犹怜的样子,可纵然如此,那一点一滴了泪全部都敲打在了林轸的心上。

        “落子无悔,你说人生,哪有这么多可是?”林轸想起当年那位老人对他说过的话。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帮他报仇,我一定会报仇的!”景岫难过地摇了摇头,“我…其实从来没想过那日便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其实老天爷是不会给人任何预示的,无论是相遇还是别离,大多数时候朋友、爱人、亲人都是走着走着就走丢了,等到了最后一日,最后一面时,大家都不知晓那就是缘尽的时刻,所以景岫,不要哭,缘分到了,就相遇一日,快活一日,缘分散了,就好好说再见,逝者已经解脱了,活着的人,也不要再把自己困住了。”

        天渐渐暗了下来,林轸怕他再这样的暗室中哭了这么久眼睛会不好受,便拿起火折子点燃了烛火,幽微的烛火摇曳,景岫发泄完之后不由自主地注意到林轸略有些苍白却形状姣好的唇瓣轻轻抿了一下,她似乎意识到了二人现在的姿势有种说不出的暧昧来,但却又觉得似乎是自己小题大做了。

        所以她只好由着林轸捧着她的脸颊,如同一个被海妖引诱的凡人般就这么一错不错地盯着林轸那宛如天神一般的面孔看个不停,而同样的,林轸也这样静静地看着她,他面上无喜无悲,端正清明,只是一双手仍然不安分地轻蹭着景岫脸上细腻的肌肤,带着丝丝的痒意直钻到人心里去。

        半晌后,景岫忽然觉得眼前这人好似越凑越近了,她想质问出声来,开口时那嗓音却哑得不成样子,她声音里隐隐带了些慌张,无措地问道:“小,小神医…怎么了?”

        “嘘,景岫,别怕,你脸上有泪痕,我来帮你擦干净。”林轸的嗓音中自带一种如南海鲛人般蛊惑的意味,他一边轻言抚慰,手却慢慢抚上了景岫的唇瓣,眼看他离自己越来越近,身上淡淡的竹香似乎都要透过衣衫的厮磨染到了自己身上,景岫虽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但隐隐晓得自己应该要偏过头去推开他才行,可是看着眼前这样一个人,她感觉自己就像中了毒,被人施了法或被点了穴那样动弹不得。

        正当二人所距不过几寸的时候,门开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声音,沈韵白扯着嗓子,兴奋地喊道:“景岫!林公子!我把药取回来了!”

        二人一听他脚步声越来越近,连忙分开,各自坐好,屋内原本旖旎的气氛刹那间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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