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卷 好女儿
那许夫人丧礼不满百日,众人还在守着孝,许老爷竟放出风去,要为自家的千金大小姐许苧择亲。
原来,那许老爷知道许苧的脾气,只要是她打定的注意,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便想早点给她寻个人家,也好收了她的心,老老实实地生儿育女过日子,免得她再节外生枝,惹人耻笑。
许君平得知了消息,心知此事甚为不妥,便趁前去请安之际,去规劝许老爷。
那许老爷正在堂上闭目凝神。夫人去世,小女叛逆,让他耗尽了心神,时常觉得胸中忧闷,精力不济,整日打不起精神来。早晚躺在床上时,虽甚是疲乏困顿,却又睡不着觉。
许君平进屋跪拜道:“孩儿向爹爹请安。”
许老爷眼也不睁,回道:“免礼,下去忙罢。”
许君平没有起身,依旧跪在原地。
许老爷见他没动静,睁开眼来,道:“平儿不去读书练剑,在此还有何事?”
许君平道:“孩儿有要事禀告爹爹。”
许老爷只觉口中干渴,呷了一口茶道:“有何要事,速速说来!”
许君平沉默片刻道:“乃是小妹之事。”
许老爷心中一惊,道:“苧儿又出了什么事?”
许君平答道:“小妹一切安好,爹爹且放宽心。孩儿所要说的,乃是小妹择亲之事。”
许老爷听了,不免烦躁,道:“为苧儿择亲,乃是为父的主意,你休要多言,退下去罢!”
许君平叩拜道:“爹爹请听孩儿一言,免得……”
许老爷火气,皱眉道:“免得如何?”
许君平迟疑道:“免得,免得日后生出祸端。”
许老爷听罢,一掌拍在桌子上,连那茶盏都被震得咣咣当当乱响,怒道:“大胆!你们一个个的翅膀硬了是不是,此事岂能容你多嘴!你妹妹违逆于我,你也来忤逆于我,是不是要把我气死了才好!”说罢,咳嗽不止。
许君平忙起身上前,躬身将茶盏递了上去。
许老爷咳嗽得急,赶忙喝了两口茶水压一压。见许君平站立在面前,又是一股邪火升到胸口,便一把将那茶碗连同碗盖、承盘,一同掷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几个侍奉丫鬟吓了一跳,忙来收拾。
许老爷怒喝一声,道:“你给我滚!滚!”
许君平怕把他气出个好歹,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心中不免长叹一声,躬身退出门外。
刚出得门去,却听许老爷仍是怒火未消,连声大骂道:“逆子,逆子!”说罢,又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咳得喘不上气来,听得瘆人。
许君平转身来到许苧门前,敲门进来。
许苧因母亲去世,伤心过度,完全没了往日的精气神。她身上穿着孝衣,无心梳妆打扮,以至于鬓云蓬松,面无血色,只是呆呆地坐在床边,抚摸着中秋之夜与顾疏桐一同献技的那把宝剑。
许君平见了妹妹如今这个模样,心中着实心疼不已,叹一口气,欲言又止。
许苧见他叹气,缓声道:“兄长请坐,有话但说无妨。”
许君平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坐立不安,道:“我本欲和妹妹说几句肺腑之言,如今看来,不说也罢。”
许苧轻轻一笑,道:“莫不是爹爹叫你来的?”
许君平急忙辩解道:“不是。我倒是刚去见了爹爹。”
许苧冰雪聪明,心中已知了七八分,起身施礼道:“多谢兄长。”
许君平又长叹一口气,道:“谢我作甚?都怪为兄的无能。”说罢,懊丧地将手锤在大腿上。
许苧道:“兄长勿恼,我答应了爹爹便是。”
许君平吃了一惊,道:“你怎知道今日爹爹对我发了怒,直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许苧道:“违了父母之命,乃是不孝;让兄长为难,乃是不义。许苧此身,生养自父母,受教于兄长,岂能做不孝不义之人。父母兄长的大恩,唯有以死相报!”
许君平听了,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跌落下来,急忙道:“小妹万不可做傻事。”
许苧怅然道:“兄长莫惊,我还要留着此身,去见疏桐哥哥。有劳兄长禀明父亲,明日即可择亲。”
许君平被她说得摸不着头脑,思虑良久道:“终身大事非儿戏,还请妹妹三思。”
许苧似笑非笑道:“哥哥此来,不是正为了此事?”
许君平一时语塞,搓着两手,不知道如何作答。
许苧见他局促,笑道:“常言道逃过了初一,逃不过十五。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该来的总要来,躲是躲不过去了。还请哥哥回禀爹爹一声,就道是许苧想明白了,明日便可择亲,了了父亲大人的心愿!”
许君平想来想去,也想不通她到底是何意,只好起身告辞,如实告知了许老爷。
许老爷大喜,随即命人给许苧准备衣服首饰,许府上下收拾干净,在后花园的酹月亭中择婿招夫。
次日清晨,一切安排妥当,许老爷亲自来到许苧闺房。那许老爷虽然脾气不好,但许苧毕竟是他的掌上明珠,见她服了软,自己心里的气也消了,反而觉得有愧于女儿了。
见许老爷进门,许苧忙起身施礼道:“不知父亲到来,小女给父亲请安。”
许老爷忙双手扶住她,道:“好,好,苧儿无需多礼。为父过来,看看你准备的怎么样了?”
许苧道:“小女已收拾好了,请父亲过目。”
许老爷见她梳洗整齐,薄施脂粉,淡扫娥眉,身着凤冠霞帔,活脱脱西子在世,嫦娥下凡,心中不禁喜悦非常。
许老爷笑道:“今日所到之人,皆是巨贾一方、达官贵人、有才有德人家的贤达公子,苧儿必能选得如意郎君。”
许苧道:“若果真如父亲所言,女儿定为父亲择一个乘龙快婿。”
许老爷又笑道:“不急,不急,今日来的人多,小心挑花了眼。苧儿需仔细挑选,莫错过了那最好的。”
许苧施礼道:“女儿答应了父亲选亲,也请父亲答应我一件事,否则小女誓死不从。”
许老爷心中一沉,也不好在此时激怒了她,便道:“苧儿说与我听,只要言之有理,为父答应你便是。”
许苧道:“女儿才疏学浅,所招之婿需强过于我。父亲可命他们各施绝学,如能胜了女儿,我情愿与他婚配。不知父亲意下如何?”
许老爷起初以为许苧又要耍心眼,听了此话,倒也觉得有理,便答应道:“苧儿所言不差,为父答应你便是。”
许苧笑道:“父亲答应便好,女儿这就去后花园,有劳父亲安排众人前来!”说罢,向许老爷行个礼,移步出门去了。
许苧端端庄庄地坐在酹月亭中,许老爷和许君平、老管家等人站在花丛后面远远地看。
那第一个前来的,乃是裘员外的公子。那裘员外家资巨富,开设的店铺有几条街,号称裘半城。
那裘公子上得前来,浑圆的一身肥肉,连施礼都有些困难。只听他说道:“听说小姐要比试绝学,在下习武多年,拜了许多名师,打遍天下无敌手。在下在此献丑了!”说罢耍起拳脚来。
许苧看不清他的拳路,但见一个肉球在园中滚来滚去的,逗得她直想发笑。
待那裘公子练了个满脸油汗,气喘如牛,许苧飞身上前,一脚将他踢翻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待他爬起来了,便落荒而逃了。
那许老爷见了,禁不住直摇头。
第二个入园的,乃是一位书生,身着一身紫衫,手执一把白折扇,迈着四方步走上前来,颇有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概。
那书生深施一礼,随即摇着折扇道:“小生郝子达,生性喜好读书,乃是杭州府新晋的解元。小生今日愿以平生所学,与许小姐结为百年之好。”
许苧道:“公子既是饱学之士,请公子为小女子阐释老子《道德经》之奥义。”
郝子达顿时有些不安道:“这个么,因非四书五经五言八韵,小生不曾研习。还请小姐问些科举考题的范围才好。”
许苧笑道:“也好,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敢问公子何谓‘浩然之气’?”
郝子达口中喃喃道:“这个么,这个么……”踱来踱去,说不出个所以然。
许苧已知他何等角色,便道:“请教公子,该句出自何章节?”
郝子达憋了个大红脸,又喃喃道:“这个么,好像出自梁惠王一章,呃,不对,应是告子中的章句……”
许苧命左右丫鬟道:“去书房取《孟子》一书来。”
待丫鬟取了书,许苧将书交给郝子达,道:“请公子任意挑选一句。”
郝子达不知何意,随便挑出一句念道:“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许苧随即背诵道:“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郝子达不信,又翻一篇道:“孟子曰:天下有道。”
许苧不假思索道:“孟子曰: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天下无道,小役大,弱役强。斯二者,天也。顺天者存,逆天者亡。齐景公曰: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绝物也。涕出而女于吴。”
郝子达羞愧难当,作揖道:“今得小姐指教,受益匪浅,小生告辞!”
第三个来的,却怀抱一把古琴,风度翩翩,气宇不凡。
那人摆好了琴,向许苧拱手道:“小可无他才学,只是精通音律。我三岁学琴,雅律俗曲、古音近调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小可愿为小姐弹奏一曲,还请许小姐出个题目。”
许苧心知又来个卖弄之人,便道:“曾听闻《广陵散》乃是绝品,请公子试为小女子弹奏一曲。”
那人笑道:“小姐说笑了,那《广陵散》失传已久,此事人尽皆知,小可如何弹得?”
许苧笑道:“是小女子考虑不周,请公子弹奏一曲《洛神赋》可好?”
那人随即坐定,抚琴而奏,指法娴熟,音调协畅。
许老爷见此人比前两人为优,心中略略安定。
许苧闭目细听,但凡他弹错一处,许苧便睁开眼看他一次,一曲奏罢,许苧总共睁了七八次眼睛。
许苧吩咐左右道:“取我玉玲珑来。”
许苧调了琴弦,亲奏一曲《洛神赋》,曲调清幽,直上九霄,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那人听罢,摇头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小姐高才,小可自愧不如,惭愧,惭愧!”说罢抱琴出去,连姓名都未曾留下。
随后,有骑马的,有射箭的,有弈棋的,有耍剑的,没有一个不被许苧比了下去。他们哪里知道,但凡这些男子项目,许苧无一不精;但若论针织女红,洗衣烹饪,洒扫庭除,那许苧却没一样拿得出手的。
比试了一天,那许老爷越看心越凉,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径自回屋去了。许君平等人见他心情不爽,忙服侍而去。
眼见来人都被比了下去,许苧心中却欢愉起来,正要起身离开,却听一声大喝道:“且慢!”便从园中转出来了一个大名头的人物。
你道此人是谁?此人乃是杭州知府阮炳贵的三公子阮崇礼。
这阮崇礼长得三角眼,鹰钩鼻,歪头耸肩,一身的浪荡之气。
阮崇礼上前道:“许大千金且慢行,我正要与你比试比试。”
许苧见了他,有如见了蟑螂蚊子跳蚤般恶心,不肯理他。
阮崇礼见她不理,歪着头笑道:“听闻大小姐有诺在先,一天之内却未尝败绩,如今为何不敢和本公子比试,传扬出去,只怕于大小姐不利,惹来他人耻笑。”
许苧懒得与他纠缠,道:“琴棋书画,骑马射箭,无论文武,你有何本事,尽管使出来罢。和你比试也无妨,想必不会耽误本小姐回房休息!”
阮崇礼邪笑道:“一人休息,怎比两人快活。我所要比的,一是比大块吃肉,本人一顿能吃四五斤生肉,以至于无肉不欢;二是比大碗喝酒,本人一天能喝七八坛,可谓是千杯不醉;三是比青楼狎妓,本人有三五十个相好的,喝花酒难逢敌手;四是比赌骰子,人送绰号小财神,十赌九赢不成问题;至于坑蒙拐骗,皆是我毕生绝学,料想大小姐也不大熟悉,今日不比也罢。”
许苧听了,杏目圆睁,柳眉倒竖,怒道:“寡廉鲜耻之徒,蝇营狗苟之辈,不知你长了甚么狼心狗肺,如此下贱之事,你竟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敢在人面前卖弄,还不给快本姑娘滚下去!”
阮崇礼却迎上前来,伸手欲捉许苧的腕子,笑道:“如此说来,本公子便已胜了。大小姐如今是我的人了,快快随我回房休息。”
许苧见他上前,一个耳光甩在他的脸上,又一脚踹在他的小腹上。那阮崇德早已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哪里受的了这两下子,趴在地上哀嚎不止。
许苧回到房中,越想越气,抽出宝剑,一剑将那桌角削去。
那阮崇礼岂是吃亏的主,四处传扬许家大小姐输给了自己,叫嚷地整个杭州城人尽皆知。
没过两天,许苧正在闺房中休息,见贴身丫鬟急匆匆跑了进来,喊道:“不好了,那阮府派人带了礼物来提亲来了,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足有九个大箱子。”
许苧忙问道:“我爹爹收下了没有?”
丫鬟道:“老爷已经收下了,还将阮府的大管家送出了大门呢,这都是我亲眼所见。若非我亲见,岂敢妄言!”
许苧听罢,愣了片刻,又笑了片刻,抽出短刃,一刀便刺在了心窝。
侍奉的丫鬟哪里拦得住,吓得尖叫起来,忙跑去禀报给了许老爷和许君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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