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灵肉
“啥？哭了？”
“是啊，可把我给吓得，还以为饭菜做得太难吃了，结果他说他太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饭，一时没忍住，”妇人好笑地说，“连着吃了三大碗饭呢！”
陈叔无奈道：“那孩子应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大抵是饿了好些日子了。也不知他怎地被困在那地方，能活下来也是奇了怪。”
妇人皱着眉头，压低了声音，“富贵人家后宅纷争，那位公子怕是深受其害……他那张脸多半也是……”
陈叔挥手止住了她的话，摸着胡子道：“那也是人家的家事，与咱们无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咱们做好自己的事便行了。”他弯腰拿起地上的背篓，“那我走了，你将草药理好，咱们后日便去集市卖了。”
妇人点点头，目送丈夫离去的背影，“你一定要千万小心些！”
苏望星的耳力很好，在隔间将二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她从窗户里看着大叔的背影，心里钦佩又感激，还有一点难过。大叔以采摘悬崖边的奇珍异草维持生计，将性命全寄托在一根粗麻绳上，每日辛苦疲累却还愿意多费力气将她给救出来。
她又想起那家财万贯却人面兽心的杨家夫妇，觉得这世间真是讽刺极了。
苏望星撇头看见了一面铜镜，她缓缓走近，镜中出现了一张疤痕遍布的脸。
视线触及的第一眼，她心下震惊不已。墓主坐拥无数珍宝，还有那么好听的声音，脸上竟是这样一张令人胆寒的面容。
大概老天爷真的是公平的吧……
她甚至都不忍心再看下去，怪不得他们见到她时，神色都那么怪异。
鼓起勇气，她伸出手抚上了自己的脸颊，那丑陋的疤痕在脸上凹凸不平，像是陈年的烧伤，这样严重的伤痕，当时该有多痛啊……她不敢再触碰下去。
但是很意外，这双眼睛生得极漂亮。她拿袖子挡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睫羽和凤眸相辅相成，只这么静静看着就像一幅优美的浓墨丹青，若以唇角的笑意带着凤眼微微眯起，更是言语无法形容的风华绝代。
她深深望进那双墨黑的眼瞳里，不知道是不是看得呆了忘记眨眼，以致眼睛酸胀起来，渐渐蓄起了眼泪。她仰头想要将泪水憋回去，但眼角的泪珠还是顺势而下，滑进她的鬓角，不见踪迹。
“可惜了……”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就像精美的瓷器缺了一角，上好的丹青落了滴墨，华丽的裙摆滑了根丝。大概这就是遗憾吧，她从来没有亲身经历过这样深刻的遗憾。
这具身体给她带来了很多感受，她觉得，她和他有着很深的缘分。
来到这个世界快三年了，她都要忘了作为一个人的感受，即便是附身于尸体，她也无法感觉到阳光的温度、肉/体的疼痛、饱食的愉悦，还有眼泪的痕迹。但是此刻，她竟然全都能感受得到，这些感觉能给她内心深处最渴求的安全感，让她觉得自己不是行尸走肉，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她有时甚至会不自觉认为这个身体就是她的，灵肉似乎本就是一体。
曾经在电视上看《画皮2》的时候，她十分不理解狐妖小唯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变成人，长生不老法力无边它不香吗？做人有什么好的？就为了感受心脏的搏动、花朵的芬芳、眼泪的苦涩……抑或是爱情的滋味？
可她现在懂了，刻骨铭心地懂了。
她痴笑着用袖子捂住眼睛，眼睛周围迅速传来温热湿濡的触感。
她要将这三年来的委屈化作眼泪，全都哭出来。
“公子，”门外传来陈婶的声音，“洗澡的水烧好了。”
苏望星深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住自己的哭腔，“好的，我马上来。”她整理好仪容后推门而出，陈婶手里捧着粗布衣裳，她看了看苏望星身上的黑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咱家只有这粗布……公子将就一下罢。”
苏望星接过衣裳，笑着说：“您可别千万这么说，粗布衣裳挺好的。”
陈婶的小儿子将她带到了后院，浴桶就放在墙角，连个遮挡的都没有。苏望星有点尴尬，问：“没有什么遮一遮吗？”
“遮？”少年有点难以理解，“遮什么遮，都是男的你怕什么？”
“……”
也是，这个身体是个男人，如果她要洗澡就不可避免要……
看她的脸色格外难看，小陈又说：“你也别怕我娘会闯进来，先不说咱家兄弟三个都是她从小洗到大的什么没见过，再说，我娘也不是不知礼数的人，你放心罢！”
苏望星神色复杂，摆摆手让他出去。
小陈将干净的帕子放下后就走了，苏望星在浴桶旁边走过来走过去，眼看热水都要凉了，她才终于做好了心理建设。
矫情个什么劲？要记住自己是新时代女性，野一点有什么关系？连这种小问题都跨不过心里那道坎儿，以后怎么做大事，怎么回得了家？
这个身体，此时此刻，就是她的！
苏望星直接三两下除了上衣，垂头看下去，深深吸了口气差点没喘过来。
她眼睛都直了。
她方才粗粗丈量了一下，墓主的身量很高很高，脑袋都是擦着门顶过的。他的腰被箍在腰封里，那叫一个纤细，快赶得上好多女子细若柳身的腰肢。所以她暗自以为他或许会骨瘦如柴，甚至瘦到脱形。
但很意外，这是个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主。那宽肩窄腰，皮肤白皙光滑得，就像新鲜出炉火候正好的水煮蛋，肩窝盛着一对棱角分明的锁骨，往下是若隐若现的肌肉，不会太腻也没有太淡，就刚刚好的那种。即使在现世，她在电视或广告上看过许多美好的胴体，但都不及这具身体带给她的震撼。
简直就是……梦中情身。
她赶紧捂住鼻子，害怕鼻血下一刻会飙出来。
脸好不好看无所谓，反正她不照镜子也看不到，可这身材真的太戳她的审美了，她能把自己摸秃噜皮！
“啧啧啧，”有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我活了百来年，还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画面。”
苏望星下意识抱臂捂住自己的胸口，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谁？哪个臭流氓在这儿偷窥人洗澡？”话音刚落，只见墙头飘然而下一个白色的身影，在阳光下几近透明。
“臭流氓？”他轻笑几声，收起折扇往手里碰了碰，扬眉道，“那咱们可是半斤八两，彼此彼此了。”
苏望星定睛看着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一年不见，小望星莫不是忘了我是谁？”
“怎么会呢白老板，”苏望星鼻子有点发酸，“你化成灰我都认得出！”
“调皮，”白无常飘到她身边前后左右打量了个遍，忍着笑问，“我瞧你方才一直摸来摸去，摸什么呢？”
“咳……”苏望星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镇定回答，“有、有点痒，挠痒痒呢。”
白无常哈哈笑起来，阴阳怪气地说：“我还以为你是吃人家豆腐呢。”
苏望星耳朵都烫起来了，赶紧转移话题，怒目瞪他，“你还说！你个糟老头子！都一年了，怎么才想起来找我？！”说着说着，她眼眶都红了。
一年啊……她居然在暗河里，在溶洞里，困了一年的时间！
看她生气又委屈的样子，白无常收起了纨绔的笑意，轻声说：“行啦行啦，我哪是才想起来找你，自你失踪后我一直都在找你，还联系了各地的同僚们留意你的踪迹，可惜一直没有你的消息。”他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回去了。”
“回去哪有那么容易……”苏望星有点沮丧，跟他讲了一遍自己的遭遇，最后苦笑着说，“我觉着这一年的时间，大多是我泡在水里度过的。”
白无常沉默良久，说：“你就把这次经历当作一场修行罢，好在最后还是有收获的。”他仔细审视着眼前这个比他还要高的男性躯体，说：“我能感觉到，这具身体如你所说和你完美契合，只是……他竟没有一丝他人的气息将你抑制，反而将你的灵息和盘托出，这应该也是我能在你离开那个溶洞后，便立马找到你的原因。”他皱了皱眉，“若非我在冥府呆了那么久，大抵很难看出你并非这具身体的元魂。”
“是吗是吗！”苏望星听了他的话，突然兴奋起来，“最重要的是！他不会腐烂！他竟然不会腐烂！也就是说，只要我好好爱惜他，我就能一直呆在这里面！
“不再需要乐泪，也不用再受那种蚀骨的疼痛……我终于变回一个正常人了。”
苏望星回想从前种种辛酸，忽然觉得，这是否就是涅槃重生？
而旁边的白无常却一直皱着眉头，沉思着什么。
事实上，这样的情况很不正常，按道理来说，灵肉分离后原身还会存留灵息，若他人魂魄附在原身会被本体排斥，其实就是被身体遗留的灵息排斥，因此只能短暂停留，残存的灵息一旦散去身体便崩溃，也就开始腐烂，所以异身魂魄根本不可能掩盖住元魂的灵息。苏望星即使是个特例也无法逃脱这个定则。
可如今怪就怪在，这具身体纯净得竟然没有一丝元魂灵息的残留，反而将他人魂魄禁锢其中融为一体，就像是一个……干净的容器，不论将什么装进去他都能全盘接受。这不可能是一个凡人的身体，更像是有道行修为之人的身体，加之望星说的溶穴陵墓、遍地明珠、灵脉玉棺，可以断定此人生前定然非富即贵，至于是仙修还是魔修……就不得而知了。
或许，这个身体的元魂还存在于世，因为某种原因将灵肉分离各自存放，但能将二者分离得这么彻底，以他在冥府多年的经验来看，确实是个难度极大的技术活，几乎不可能。
也怪他才疏学浅，无法断定，这件事恐怕还得禀报冥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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