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冲动
海上生明月，几个洁白的身影从那轮圆满的玉盘中缓缓而归，他们逆着光，所以苏望星看不清他们的容貌，但却觉得十分熟悉，以至心里砰砰直跳，充满了她也说不清的期待。
为首的男子御风飞来，飞舞的衣摆将他簇拥围绕，宛如展翅的白鹤，矜贵高雅，蜻蜓点水般落在万顷碧波之上，缓慢又坚定地往岸边走来。
好多人围了过来，苏望星直接穿过他们，站在了最前面。
少年的稚气褪去，他完全长成了她记忆中的容颜，可是……大概她习惯了他的红瞳与杀气，所以对此刻清润的黑眸与温和的他感到有些陌生。
“恭迎少主归来——”众人齐齐高呼，云中月环视一圈，淡然颔首。
他比之前更加沉稳了。
云中月侧目吩咐旁边的随从：“你去库房拿些治伤的良药送去灵墟，或许对那姑娘有用。”顿了顿，他又说，“顺便拿些珍宝送予灵墟宗主。”
“哥哥！”
突然，一个娇娇糯糯的声音从后面划破，人群让出一条路，穿着白裙的小姑娘噔噔噔跑了过来，发髻上的花团都落在了风里。
云中月冷淡的面容瞬间绽出一丝柔意，他半蹲下去，张开双臂抱住了飞奔而来的妹妹。
“你终于回来啦！镜儿好想你！”小姑娘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开心得不得了。
“母亲传了口信，说家中有要事，叫我速回。”云中月疑惑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云中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母亲果然没说错，你当真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云中月更加疑惑。
“今日是中秋啊！”云中镜提醒他。
“……噢。”云中月回头去看海上那轮巨大的圆月，沉吟道，“中秋啊……”
“生辰快乐！哥哥！”
小姑娘的声音明朗俏丽，像一簇突然绽开的烟火，周围的人相继送上祝福，声音此起彼伏，云中月微微愣怔，继而温和地道谢：“多谢各位同门。”
“快走快走！父亲母亲还在上面等着我们呢！”云中镜拉着他就往大门里跑，云中月无奈地跟着她，见她那两只小短腿实在卖力，索性将她抱起来放在肩上，正准备往山顶飞去，却被小姑娘制止。
“不行不行！放我下去！”云中镜突然抗议。
云中月感到稀奇，把她放在旁边半人高的石头上，仰头问她：“怎么了？你以前不是总爱哥哥这样带你到处飞吗？”
云中镜坐在石头上，抱着双臂像个小大人似的，一脸严肃地对他说：“你是要议亲的人了，不可与其他女子这样亲昵。”她摸摸鼻子，又补充了一句，“母亲说了，就是我也不行。”
听罢，云中月微微睁目，过了片刻，他才冷声问：“什么议亲？”
“这些时日，父亲母亲一直都在与金庭宗主商谈联姻的事。”云中镜开心地说，“你一直都在外边修行，没能见到光羽姐姐，不过我替你把过关了！她特别漂亮！穿着一袭红衣在林中练软剑，又美又飒！”
云中月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沉默不语。
“哥哥……”云中镜感受到他情绪的变化，声音都弱了下去，小心翼翼地问他，“你不高兴吗？”
云中月还是没说话。
“可是，与四大宗门联姻，是咱们云中天阙的传统啊……”云中镜从小耳濡目染，她相信他更是深知这层道理。她低头玩着他的袖摆，说，“父亲说过，咱们云中氏族的人情窦都开得晚，联姻不仅仅只是为了团结仙宗，更是为了延续云中氏族的血脉。”她歪歪脑袋，“你看父亲母亲，还有族谱上的祖先们，不都是联姻而成的眷侣吗？”
“好了，”云中月把手指竖在她的唇前，示意她噤声，“不说了，看我从凡间给你带了什么好玩的。”说着，他化出了几个可爱的布偶。
“哇！”云中镜两眼放光。
云中月宠溺地看着她，拿起娃娃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捏着嗓子哄她：
“镜儿姐姐，我是来自春封城的宣宣，我们一起玩罢！
“小镜儿，我是来自威陵的宽宽，请问可以和你一起玩吗？
“小镜儿，我是来自西尧的小柚子，可不可以和你交个朋友呢？”
云中镜开心地抱住所有布偶，爽朗的笑声在这一片对花灯下到处飘荡：“当然可以啊！镜儿最喜欢交朋友啦！”
云中月低声询问：“咱们飞去山顶好不好？”
“可是……”云中镜犹豫起来。
“最后一次。”云中月捏了捏她圆嘟嘟的小脸蛋，“以后你想坐在我肩上我都不肯。”
云中镜听了，笑嘻嘻地抱住他的脖子，整个人都挂在了他身上。
云中月把她扶好，踩上石阶，轻飘飘地跃上了天际。
“哇——”
夜空中不停回荡着云中镜开怀的笑声。
苏望星仰望天空，走过去坐在了方才云中镜坐过的地方，仿佛一只缩壳的蜗牛，她慢慢把自己蜷了起来，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看着近处悬挂的各色花灯，最后，闭上了眼。
她没有陷入睡眠，只是想放空自己。
如果这真的是魔尊的回忆，那么她曾经一瞬而过的感觉竟是真的……他骨子里其实真的是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这才是他的本色，至纯至净的白，遥不可及，却又有着抚平伤痕的治愈力。
温柔强大的父亲、和蔼可亲的母亲、可爱懂事的妹妹……他们每一个人都给予了他深厚的爱，而他也报之以歌。她甚至都不敢去想，这样美好的家庭有朝一日会被彻底摧毁，如果是自己遭遇这样天翻地覆的变故，她一定会疯掉的吧……
难怪他变成了如今的模样，阴郁残虐，疲惫不堪，像一只在囚牢里苟延残喘的困兽，余生的每一日都过得茫茫无望。
苏望星突然觉得很难过，她环抱住自己，紧闭的双眼逐渐变得酸涩。
微风轻柔地抚过她的身体，仿佛是某个人想要对此刻伤心的她聊以慰藉，她蹙了蹙眉头，只觉这风有些暖意，不似秋季的清凉，她睁眼坐起来时才发现天已大亮，花灯也不见了踪迹，这个空间里又换了另一个场景。
她猜这里的时间大概又跨了很大一步。
暖风里隐隐带来铮铮琴音，苏望星抓了抓自己的衣摆，循着琴声慢慢靠近了树林深处。
越往里走，悦耳的琴音听得越真切，携着一阵风，以洁白的花瓣迷离了她的视线，苏望星扶着旁边的树，往不远处的声源处看去——
皎若明月的公子盘腿托琴坐于一棵玉兰树下，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琴弦上跳跃，挑三弦，勾一弦，下九徽……流水般畅意的琴声从他的指尖倾泻而出，在风中与花飘绕，渐渐酿成一潭清酒，惹人心醉。
她竟不知他也会抚琴，还弹奏得这样好，恐怕连青梧也远不能及。
苏望星朝他走过去，想离他更近一些——突然，一抹红色的影子从半空翩跹而至，横亘在这短暂的距离之间，遮住了云中月的轮廓。
她展开绫罗翩翩起舞，裙纱在随风绽开，衬得她整个人如一朵花期正盛的牡丹，浓烈却不艳俗，明丽鲜亮，优雅旷达。
在她回旋的一瞬间，苏望星瞥见了她精致的下颌，柔顺的发丝扫过她的红唇，与水袖一起在浮空飞舞，玉兰的花瓣刚好与其擦身而过，落在她手中的刹那，琴音骤息。
霓裳飘落，红衣女子伫立其中，抬起手中柔白的花，垂首轻嗅。
好一幅落花美人图，连苏望星都看得有些呆愣。
云中月却并未抬头看她，沉思着轻轻摩挲灵脉铸成的琴徽，直到女子走过去将花递到他的眼前，他才终于有了反应，冷淡的面容浮上一丝清浅的笑意，伸手接下了她的花。
“月哥哥在想什么呢？这样出神。”女子展开笑颜，似作无意地问。
“琐事罢了。”
“你的未婚妻就在眼前，你不想她，想其他的做什么？”女子哼哼，看到他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神情，她故作生气地叉起腰，气鼓鼓地问，“难不成月哥哥在想其他的女子？”
云中月站起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淡笑着说：“你想到哪里去了。”
“我可是听镜儿说了，好多宗门女眷来向你献花，甚至连鬼族公主……”她本来还想说锁棘的名字，可是看到云中月渐渐变得凝肃的脸，她没再说下去。
“光羽，云中氏族的规矩从来都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你既是我认定的妻子，我便绝不会背弃婚约。”云中月的眉头拧得紧紧的，一脸的不赞同，“你我虽还未完婚，但你绝不能这样质疑我的忠贞。”
光羽就这么看着他，抬手意欲去抚摸他的脸颊，却被他扼住了手腕。
“你还没有爱上我，对罢？”她轻声问。
云中月微微睁目，放下她的手，认真地对她说：“这是迟早的事。”
光羽张开双臂突然抱住了他，这次云中月没有拒绝她，反而慢慢回抱住了她。
二人静静相拥，光羽在他的怀中低声呢喃：“月哥哥……答应我，一定要爱我……好吗？”
云中月抚了抚她的发顶，柔和地说：“自然。”
听到他的承诺，光羽终于离开了他的怀抱，一扫方才的惆怅，她开心地拉起他的手就往外走，“走，咱们去找镜儿玩！”
“她在做课业。”云中月随她牵着走，摇头道，“那小妮子总爱拖沓，今日的课业都是前些日子堆来的。”
“那我们便帮着她做。”
“要做你做，我可不敢。”
“为何？”
“我母亲可是火眼金睛。”
“……那还是算了。”
云中月听罢，笑了起来。
光羽见他笑得开怀，神色也跟着柔化，握紧了他的手。
“等等。”云中月突然停下来，回头去看方才坐过的地方，施法将那边的琴隔空拿了过来，只是他的目光微微顿住，在那棵玉兰树下停留了一瞬。
“怎么了？”光羽跟着看过去，却什么也没看到。
云中月回身继续走，“没什么，走罢。”
他们遗留的笑语回荡在林中的的每一处，风知晓，花知晓，还有那棵树下的无形之客，她也知晓。
苏望星凝望他们远去的身影，心中涩然。
原来魔尊曾经有过一段……她不知道那可不可以谓之为爱情，但那个名叫“光羽”的女子的确是他口中认定的未婚妻，看样子也是被各自家族所认可，都已经到了这样的程度，或多或少，也已经有了感情吧？
一生一世一双人……他既然认定了那个美丽的女孩子，那为什么又要对说她说喜欢？
呵，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说得这样轻巧，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苏望星突然很生气，甚至有点后悔来到这个地方。她也是被他的花言巧语迷了心智，就这样不管不顾来找他，这下好了，把他心底最深的秘密给挖出来了，惹得自己不快不说，也不知道怎么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大意了，冲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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