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豆蔻
十月中旬,筠州又开始飘起连绵细雨。
裴家院门上的锁挂上已久,雨水浇出暗黄的锈水,便顺着门板留下来,显然已是多日未曾有人在家。
隔壁冯家的院门遂被敲响。
冯娘子精神不佳,好久才披着蓑衣前来应门,外头站着的,是个个面容冷肃的青年男子,头带斗笠,通身革带黑衣腰配长刀,男子身后不远处还停着辆马车,素净,但透着股清贵味道。
“你们是……?”
来人瞧着不像寻常百姓,冯娘子莫名紧张起来,便听男子沉声道:“敢问裴素与裴桓姐弟可是住在此处?”
巷子里街坊之间,平日叫惯了裴大娘子、裴郎君,冷不防听人报个名讳出来,还有些愣神儿。
冯娘子呐呐地嗯一声,“不过裴大娘子年初就没了,裴郎君早前也去了——”
“咳咳……咳……”
这厢话音未落,马车中陡然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男子回头忧心看了眼,复又问冯娘子,“裴桓是何时走的?”
冯娘子看不出这人与裴桓的关系,只得含糊道:“……约莫有个十来天,这会子恐怕都快到了吧,你找他们到底有什么事啊?”
话问出去,青年男子却半句没多说,听完沉着脸转身坐上马车,调转方向径直出了青衣巷。
冯娘子倚门愣神好半会儿,没想通隔壁素来冷清的裴家两姐弟,怎的还有这等阔绰的亲戚?
此时凌江上的船已行过了甘州,再有大半日便可抵达丰州,清晨大雾弥漫,朝阳正笼在雾中,丞待升起。
念安醒得极早,起身后去到隔壁推门,发现裴桓房间的门还没开,她百无聊赖,头回独自去了甲板上看日出。
谁知才踏上甲板不久,大雾中,突然有人用力一把揪住念安的后颈衣领,猛地提拎几步将她扔进了甲板角落里。
念安尖声惊叫了下,然后“砰”地一声就摔在了硬实的木板上。
她后脑后背全撞在船侧板上,痛的两眼冒金星,愤怒咬牙抬起头就看见林三郎正居高临下抱胸站在面前,身后几名小厮守着舱口,将整个甲板都清空了。
“小贱种,老实交代,那天你都跟我妹妹说什么了?”
整个筠州除了念安,大抵都知道林三郎的恶名,欺男霸女、吃喝飘赌、纵仆伤人无所不为,总归不论他做出任何事,事后都有林老爷拿数不尽的银子去为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裴桓也正因看得清那背后的官商勾结,所以才始终不愿与林家为伍。
可就这么个为非作歹的纨绔,唯独把自家小妹看得跟眼珠子似得,从小宠着、要星星不给月亮,放眼整个筠州,旁人谁敢平白给林语竺委屈受?
早膳前,念安从甲板回到了船舱。
恰好赶在裴桓已经起身,还在洗漱的档口,念安进屋时,他长身玉立站在镜子跟前,正刮去下巴上刚冒出头的些许青茬。
他虽年少便在苍山书院任先生,常时沉稳端肃、不苟言笑,但实际如今也还未及弱冠,远没有到蓄须的年岁。
身后传来脚步声,镜子对着门,裴桓抬眼就从镜中看见念安。
念安却始终低垂着脑袋微微抿唇,一言不发地走到他身旁,而后直像“小瞎子”撞南墙一般,径直将额头抵上了他腰侧。
抵上去,又使劲儿钻了钻,好像要将自己藏起来。
裴桓起初并未在意,只当她又是在撒娇黏人罢了,船行江上十几日,对小孩子来说每天度日如年,委实过于烦闷了些。
可直等好半会儿都没听见她出声儿,裴桓这才察觉出异样。
“怎么了?”
“舅舅……”
念安隔了好久才应声儿,一开口,哭瘪瘪地嗓音捂在他的衣裳里,闷得裴桓心里都陡然像是教只爪子抓了把似得。
他忙拿毛巾擦干净下颌,弯腰下来将念安拉开些,谁知手掌触及到她衣裳上,竟是一片潮湿。
“衣裳怎么湿了?”
裴桓低头仔细查看,才发现念安的整个后背、臀部连带双臂外侧全都有洇湿的痕迹,甚至还沾着污渍,显然是摔倒在地上留下的。
裴桓脸色沉下来,“方才可是有谁欺负了你?”
念安闻言抽了口气,越是有人心疼才越发觉得委屈,委屈忍不住了,忽然猛地一头扑进他怀里,双手抱着他的脖颈哭更加厉害。
抽噎逐渐变成了嚎啕,教裴桓听得焦心不已。
他将念安抱起来,坐在窗边温声哄了好半会儿,直等念安哭累了,却跟他说:“没有,是我刚才在甲板上踩滑摔了一跤,好疼……”
摔一跤就能委屈成这样?
裴桓眉头微蹙,将信将疑,“果真?”
念安哭唧唧地点点头,眨眨长睫,两大滴泪珠顿时又顺着脸颊滚落下来,砸在裴桓手背上。
小姑娘娇气些也不奇怪,裴桓瞧她哭花的脸,颇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清晨甲板上露水确实重,滑倒人也不是头回,前日有个大爷赏日出时摔了一跤,现在都还在床上躺着没法儿起身。
裴桓掏出手帕仔细给她擦干净脸,才问起她有没有伤到哪儿了?
念安吸吸鼻子,难为情地朝背后指了指。
再小的丫头也男女有别,裴桓不便瞧,遂教念安先去将脏衣裳换下来,等下船之后再带她去医馆看看,免得她稀里糊涂伤到筋骨。
这时,舱外忽然响起敲门声,听声音又是林三郎。
平心而论,裴桓并不愿意见这人。
此行十几日,林三郎在隔壁夜夜笙歌、日日饮酒作乐至深夜,丝毫不改在筠州的纨绔作风,带上船的丫鬟甚至都有舞姬假扮的。
那些靡靡之音、声色犬马,念安年纪还小,看见、听见便难免生出探究之心,偶尔还会问裴桓,他们在做什么?
裴桓每每只教她专心读书。
林三郎又敲了敲门,裴桓前去开门,林三郎刻意朝里瞥了眼。
眼瞧念安抱着衣裳正往浴间去,他再看裴桓神色平静,心里顿时明白过来,才算添上几分松懈自得。
方才甲板上,他将那念安像提拎小鸡仔似得悬空在船外,吓得她脸色惨白,再警告她日后要是还敢对林语竺使心思,他还有上百种教她消失的法子。
念安狠命地瞪他,恨不得扑过去咬死他,半点没有在裴桓跟前温顺的样子,林三郎越发觉得自己没找错人,称那叫做原形毕露。
可惜,她连喊叫都不敢张扬。
林三郎都懒得动手,便只教底下人“略微”给了个教训。
眼下看来,她定也没敢同裴桓说真话,否则依裴桓的性子,现在不可能还这般对他心平气和,相安无事。
林三郎脸上挂上笑,说道:“今日船就到丰州了,我在盛京有间院子,先生若没别的打算,待会儿就同我一起去别院住下吧,也免得再劳累奔波。”
他这一路,已经献了不知多少回殷勤,送酒、送人,前后忙得不亦乐乎。
裴桓初衷不改,方道:“三郎,我多谢你的好意,但所谓君子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还是就此分道扬镳,日后各自保重。”
说罢拱手见过一礼,他便将舱门关上了。
林三郎来回吃了数不尽的闭门羹,说没有脾气是假的,回到隔壁船舱瞧个婢女不顺眼,抬起一脚就踢在了人心窝子上。
旁边的美姬见状忙端着茶水过来教他消气,柔声问怎么了?
林三郎烦躁得很,“阿竺喜欢谁不好,偏喜欢裴桓作甚,你说,他除了比常人多识得几个字,还有哪儿好?”
那自然是品性、相貌样样都好啊……但美姬可不敢这会子触他的眉头,只劝,“奴婢也不懂四小姐的心思,奴婢只知道少爷您肯定不舍得四小姐伤心的,为了四小姐,您且消消气吧。”
林三郎心里对裴桓的怨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从前在书院被罚抄书、罚站时就存了不知多少,那时是藏着不敢发,后来知道林语竺心仪裴桓,就成越发不好发作了。
“阿竺到哪儿了?”
美姬道:“四小姐的船行的慢,大抵还得半月才到呢。”
林三郎听罢遂从外召进来个随从,吩咐道:“派人暗中跟着裴先生,盯紧了,看他入京后下榻在哪儿。”
林语竺因为裴桓茶饭不思、郁郁寡欢,他好不容易才哄得林语竺答应来盛京散心,这回怎么都要为她把人收入囊中。
这不,当日傍晚日落时分,随从就来回了话,说裴桓带着念安在惠善坊一间春风来客栈住下了。
裴桓临走时谢老特地嘱咐,盛京一百零八坊,唯有惠善坊距离弘文馆最近,也最适宜初来乍到的人落脚。
翌日一早开市,裴桓便拿筠州府衙的文书,先往京畿府与尚书省去了一趟,为次年开春儿的会试留名。
尚书省负责登记的长史听见他姓裴,一时便复又打开名册看了眼,见籍贯是筠州而非淮阴,这才淡淡嗯了声,将名册重新递给了他。
而后,裴桓便去拜访了弘文馆的韩先生。
这位韩先生早年曾是谢老的门生,如今任弘文馆文学博士,性情极耿直豪爽,听闻裴桓来意,便直说带他去见馆长。
裴桓求之不得,当下欣然道谢。
两人朝馆长的沉水居过去,临到附近不远,忽地听见前方拐角里传来迅疾沉闷的马蹄声,路边学子忙纷纷熟练避让。
裴桓略觉诧异,“此处怎会有人纵马?”
要知道弘文馆乃是大赢朝第一国学,就连皇帝数次驾临馆中,为示重礼都会下御撵步行,馆中学子又岂敢放肆?
话音方落,拐角处倏地奔出一匹高头大马,只见马背上一道赤红的显目身影,全然不顾前方有人,马鞭抽得如同晴天霹雳,撞倒了人后,飞快地自众人眼前卷走一阵狂风。
院中学子个个皆是权贵子弟,被撞那人对此却是自认倒霉。
韩先生见状道:“你初来乍到,不认得那位也是寻常,他就是当今宸王,莫说是在此处纵马,他就是皇宫里纵马,也没人管得了。”
裴桓倒是听过宸王萧冽的名号。
他是圣上现如今膝下最小的孩子,五十岁寿辰当日降生,当夜又天显祥瑞异象,自然宠爱非常,赐名即封王。
只是这位殿下长大后,性情却乖戾异常。
宸王十二岁在宫外建私邸,府上常年豢养恶虎豺狼,喜好观困兽之斗,拿活人做靶练箭术、用美人皮作画……等等耸人听闻的做派。
甚至前年王府开宴,文昌侯次子醉酒误闯府中狼园,缺席不过短短一个时辰,竟被吃得只剩下满地残肢。
出了这样大的事,满朝文武上书惩处宸王,但最后圣上也不过勒令宸王将狼群迁到城外,再对文昌侯大加补偿了一番,便就此作罢。
有此种种,也难怪他今日弘文馆纵马撞人,都显得不过如此了。
裴桓见过林三郎在筠州横行一方,百姓逆来顺受,如今又见宸王在盛京目无王法,众人装聋作哑,可叹堂堂天子脚下、太平世道,竟处处都是强权与压迫,心下不无触动。
这日随韩先生面见馆长后,如谢老所言,裴桓得了份在弘文馆书局整理文牍的差事,闲暇时可去堂上旁听。
韩先生顾及裴桓在京中花销,原想邀他到自家家中小住,但裴桓身边还带着念安,不便打扰,遂道谢婉拒了。
安顿下来,念安就开始每日清晨从客栈的窗口,目送小舅舅走进盛京的薄雾中,傍晚时分,又准时趴在窗口,看着他肩上撒满晚霞归来。
裴桓不时会给她带附近好吃的糕点,或香喷喷的弘文馆炙肉,用过晚膳若是时辰还早,他就教她写几个字、读两首诗。
盛京的冬天比筠州冷得多,北风呼啸吹了小半月,飘下第一场雪时,便到了年节关头,圣上开放三日宵禁,弘文馆也早早闭馆。
裴桓难得清闲,遂带念安去裁缝铺,做了身崭新的火红小夹袄。
她脸蛋儿粉嫩白净,穿上小袄,活脱是个年画上走出来的招财娃娃,就连豁口的牙齿都平添几分生动。
街上风寒,裴桓牵着念安逛了截灯市,才顺路回了客栈。
路过柜台前,掌柜的忽地站起身招呼道:“裴郎君且留步,方才有位贵人找您,说是淮阴本家人,先去茶室等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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