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俄狄甫斯
午间休息时,他注意到人群集中于校园较偏僻的某一处,于是向着那一边走去。
他的靠近让议论声戛然而止——早上那多嘴蠢货的遭遇早传开了,还没人蠢到认不清情况再来作死。
他们分开由他通过,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困惑为主,几个女生脸上甚至残着泪痕。
他一概置之,大步向前。
她果然在那儿,坐着啃饭团,膝上摊了本书,饭粒落在书页上——她爱书却不甚爱惜书,觉得那印了油墨的纸没什么可贵的,能读就行。
他在她面前站定,投下的阴影把她整个人都笼了进去。
“堺。”
她抬起头来,见是他,于是递上一个傻笑:"你挡了我的光"
没戴眼镜,看着怪怪的,少了几分呆气,显得安静,有种书卷气。
今放学后无论怎样也得给她配一副新的了。
“这里人太多了,过来"她从善如流地站起来,跟在他后面走出围观群众包的圈子。他忽而感觉什么东西挂住了校服,扭头一看,竟是她偷摸伸手拉着他的衣角。
“……你在干嘛”
她故作茫然地眨眼:"我还以为率先把我俩关系公布的是你。”
"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女朋友得有特权"她努力抑住眼中那种得意——所以她早想让他像今早那样做了吗她该直接提出来的。
她笑着,向他使了个眼色,高高兴兴承认她在炫耀,向那些人炫耀她住他衣角而决不会被推开的手。那幼稚的虚荣使她荣光焕发,方才读书时眉眼中的老成深思无影无踪。
真是够了。
他们寻了个无人的角落坐下,他拿出午饭,她弹了弹书上的饭粒,把那本也是目测离散架不远的书塞进包里。
“天气真好。”她没来由地感慨道。
他哼了一声:“你心情好的时候下冰雹也觉得是好天气。”
“这叫观色彩浓厚,是艺术的。”
“唯心主义的一套”
别把唯心说的可悲,精神于世界是极重要的——去读王阳明,中国明代的哲人,很有意思。”
“那是你的兴趣。我我平素无事也不会像那些老头一样坐着幻想宇宙是什么模样,而后唇枪舌战一番,口水可以浪费在别处。”
"你都是生在古希腊,是要被公民看低的——你辩起什么来全不讲逻辑,纯是气势压人。这叫蛮不讲理。"
"但你照样不曾辩赢我。"
"我是不能说服你,而我也不能说服石头,"她笑道,"你是认死理的,守旧派——保守的不良学生。"
"都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他不时分心去瞪退那些偷摸靠近的蠢货。
餐华,他收起碗簇,向后一仰靠在墙上,从校服口袋里摸出烟和打火机。
点烟,叼着,看那灰缕缓上升,颤悠着,积贫积弱。
她在一旁进今天数学老师讲课中的窘事,忽而起来一阵风,把烟打散成一片,糊她一脸,她不讲了,忙着用手扇开尼古丁呛人的气味。
他看着,觉得有点好笑:"你从不劝我戒烟,我没料到。"
她叹了口气:"有什么用呢,白挨你一顿骂而已——再说你早晚要戒的,——叛逆期嘛,成熟一点就好了"
比自己小了六个月的家伙这样理直气壮地说着。
她的幽默感很奇怪,总赶在他反应过来笑点前自己笑起来。
奇怪的家伙自己现这个样子多多少少是被她带坏的,和她说话久了都不知道正常人是怎么交流的了。
他低下头,压低了帽檐,沉沉叹了口气。
余光瞥见她的饭盒——还剩了一大半。她正把盖子扣上。
“你还要留着当宵夜?”
她合好盖子,把便当放进书包里,低头时发从耳后滑落,丝丝缕缕扫过她的面庞,她垂眼看着包上半起的拉链出神——她的睫毛是长的,与她的头发一样漆黑油亮:“给老头带的。”
“给他吃顿好的。人都瘦了不知多少。”
他转过脸,把烟放到唇间狠吸一口。烟雾充斥胸腔,刺激着呼吸道,仿佛在他的肺里扭曲,翻滚成灰暗的怒海。
他把它们吐进空气,看它们逸散。
她拉上拉链,吸了一口被他的烟污染的空气,重又拿起书:“作业多吗?”
“就那些。”
“路过你们班看见黑板上的作业了——要写俳句啊。”
烟灰受着重力避无可避的束缚坠落,在地面碎成小小的一点,闪着火星。
“要帮忙吗?你不太擅长吧,文字什么的——没有海豚呢。”
“——可以写关于海豚的俳句——有人写过海豚的俳句吗?”
“闭嘴,吵吵嚷嚷的。”
她往他身上一靠,很自然的。
她的重量倚在身侧,头发很放肆地蹭在校服上——本来就很乱了,不用担心什么。
她把书放在膝盖上,缩成一团。他在墙上按灭了烟。
我知道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暂
然而,然而啊。
几周前,暑假末旬。
她在午后来敲他家的门,他走出来。天气闷热,头顶的阴云已经积了几天,很危险的垂垂吊着,空气湿的仿佛能拧出水来,光是站着,就已经出了一层黏糊糊的薄汗。
“堺,你干嘛。”
“出来玩。”她理直气壮,眼睛闪闪发光——居然梳了头,短发很顺服的别在耳后。
这个破天气?他没说出口。和她讲这些是白费力气,她兴致起来了今天就是刮台风也拦不住。这妮子就跟受虐狂一样,专挑最冷最热的时候搞户外运动。
“不想去。”停下来,想理由,“有一期科学杂志没看完。”
“没人偷你的宝贝杂志,”她虚扯他的衣袖——最近她总这样,似乎想有些什么肢体接触,却又什么都没碰,“走吧,出去逛逛,你快发霉了。”
“太热了。”
“你穿着校服大衣,换件符合季节的就不热了。”
“学生得——”
“热死了就是脱水的学生了。去换件衣服吧。”
她穿着她最好的那件白色衬衫,唯一一件棉质的,上面印了一个快被完全洗掉的小太阳,对着每一个人咧嘴傻笑。而且——她还系了一条丝巾,灰色的,她只有在很重要的时候才系上,他一直搞不懂这条看着挺贵的丝巾她是从哪里搞来的。
他叹了口气,扭头走进去,关上大门。
几分钟后穿着一件黑色t恤衫回来了。
瞪她,用眼神无声质问:满意了?
她踮起脚来,一只手想攀住他的肩膀,最后还是在碰到前收回去,小跳一下,抓住他的帽檐,把帽子脱下来:“你不是热吗。”
女人,你在玩火。
她不管那些,把帽子交回他的手上,他抓着那顶自己花了一个下午改制的学生帽,连瞪她的力气都懒得花了,跟着她朝着书店的方向走去。
她今天多少是放纵过头了。
他原本以为她要买书——事实上她确实进书店了,也挑了一本书,结果结账时发现自己带的钱还没有这本书五分之一的多,于是很尴尬地放下了。
他隔着布料摸了摸自己的钱包,旋即放下手来——在这么热的天拉他出来还摘他帽子的婆娘活该得不到想要的。
“走,散心。”
哪有什么呢心好散的,你走了海洋杂志送过来我空条承太郎就能有一个愉快的下午了。
腹诽她是听不见的,或者是早就听烦了可以直接忽略。总之她还是很开心。
她刻意选了一条远路,绕过游乐场,又目不斜视地走过去,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破绽,仿佛她没有在暗示什么。
他早告诉过她那地方无聊的惊人,她表示愿意相信——然后每次拉他出来走路都会刚好路过。
他也十分相信她是刚好路过——路过就路过,那一层暗示他理所应当的忽略了。
这地方本来就无聊,来过一次就再也不想来了。
她把丝巾解下来——所以果然还是觉得热的吗——展开了,用手抓住两边,高高举起。
没有风愿意来给她点面子,丝巾软绵绵耷拉着,他走在后面,隔着那一层灰色的薄纱端详她的背影。
她留长发会是什么样子?
化妆了以后呢?
脑袋里莫名其妙有了这些问题。他之前从来没想过的。
堺信奈就是堺信奈。
用杂货店大剪刀对着镜子剪的短发和刘海,被晒的黑黄的皮肤,很大的脸盘,圆眼镜,看着傻愣愣的但在不熟的人面前会很严肃有点吓人——堺信奈就是堺信奈。
他从来没有把她当成一个女生来看待,不是说她看上去很男性化,而是他听过同龄男生对于异性的许多高见——五官三围声音气质一颦一笑——什么样的是丑女什么样的是尤物。他从来没有把那些标准放在她身上过。
她就该是这样。
他不知道她的相貌算不算漂亮的。
他们爬上一个小山坡,坐下,他侧目端详她的脸。
眼睛鼻子嘴巴,看不出来是不是美女的脸,不知道好不好看,只觉得熟悉。
是堺信奈的脸。
熟悉。
他熟悉她的大嗓门,她高兴时响遏行云的笑声,她眼睛里那种光芒,她读书时洒落两颊的黑发,她张扬的步伐,她辩论时的伶牙利齿。
她存在于他的生活,早于审美观,或者三观的到来。
他又该如何评判她?
“那本书”他慢吞吞地开口,觉得有些倦怠,大脑不情不愿地把想法组织成字句,督促唇舌工作,“你刚才要买的那本,是什么?”
“嗯?”她的眼睛望着远处,手上把那条丝巾在腕上缠了又解开,“那个啊,没啥,就是《希腊神话》。”
“你不是有一本吗?”
“神话,同一个,也不能只读一个版本——何况那一本写的不好,美国人写的。”
“前几天读了《荷马史诗》,觉得惊艳,就想再读读神话。”
“听说一个蛮有意思的故事,要听吗?”
他没吭声,手上慢悠悠转着帽子。
“主人公叫俄狄甫斯,就从他的母亲的一场梦说起吧……”
她讲起来。
一个很诡异的故事。戏剧化,很希腊的感觉,牵涉到的伦理问题和暴力情节让他忍不住皱眉。
弑父娶母,而后自残双目,晚年被诸子放逐,国家在战火中支离破碎……是她会感兴趣的故事类型。
她手里依旧把玩着丝巾,讲述时抑扬顿挫的声音很富有感染力。他记起她说过,如果生在古希腊多好啊,可以扮成男人,然后去当个游吟诗人,蹭吃蹭喝,就讲几个故事。
他想着,她的故事,她的存在,对于他来讲是什么呢?
那个故事讲到尾声,年迈的不幸国王迈步走向地狱,骄傲而威严,把那残害,戏弄他的命运抛诸于脑后,走向哈迪斯。
她笑起来,沉醉于这个故事,仿佛这不是一个古老的悲剧,而是慰籍了她的心灵。
她教会他悲观。
她带进他生命中的那些东西,那些来自于人性的苦难,教会他无奈,教会他愤怒,教会他珍惜。
他想起她,仿佛想起整个世界。
虽然她不是的,她远远不够,她只是堺信奈。
他们原路返回时已近黄昏。
她心情非常的好,又蹦又跳,哼着小调。
路过书店,又忍不住走进去看了几眼攒着钱想买的书,他看着她那个对着书可怜巴巴的样子感觉太阳穴隐隐作痛,叹了口气把手摸向钱包。
“——是堺信奈吗?”
闻言两人双双回头,惊讶地看见竟是那矮胖的店主走了过来,脸上的厚镜片反着光。
“有人找你。”
她脸上的惊讶都快写不下了,顺着店主的手指望去,当真有个少年站在角落,吊儿郎当的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东西,很陌生。
少年走过来,他克制住与她一同迎上去的冲动,只是看着她走到少年跟前:“什么事?”
那街头混混耸耸肩:“有人塞给我点钱来找你,他说来这家书店迟早能等见你。”
他们两个人走的远了些,她已经是背对着他了,他听不太清少年在和她说什么,就几句话,很简短的感觉。
他瞥了眼外面的天空,很阴沉,灰暗的仿佛已经入夜,沉重的似乎已经要压到头上。空气没有一丝流动,很热。
今晚是要下雨了。
她回过头,他发现她面如死灰,所有的血色褪去。她的眼镜反着光,成了不透明的白色,他看不清她的眼睛。
“我得走了。”她的声音在抖。
他来不及说一句话,她掉头冲出书店,很快消失在视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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