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暴风雨
堺信奈走后他上前一步,一把揪住那小子的衣领,像提一袋菜一样把他拎起来:“你和她说了什么?"
外面,滚过一阵雷声,沉闷仿佛窒息的野兽咆哮挣扎。
店里死寂,几个客人见势不对,以为多半是要打架,,忙从他们身边挤过溜走。店主想上来劝两句,见着他的身量又把话默默噎住吞回了肚子里。
“不干我的事啊哥,我就是个跑腿递信儿的,"那少年挤出干巴巴的笑,“你是那妮子的男友?"
“你,和她,说了,什么。"
"就,她爹,那个写东西的,常来我们酒吧。今天惹事了,喝高了,说了不该说的,惹了社会上的人,挨了打。"
“那帮人也嗑了东西,下手太重了,一把椅子抡上去,砸着后脑勺。"
外面又是一个响雷,震声而起,闪电划过。
而后是喧嚣哗声——下雨了,暴雨。
他半天没说活,那小子胆战心惊地盯着他,目光扫过他手臂上狰狞暴起的青筋,停留在他攥紧的拳上。
“那老头死了吗?"
“嗯?没有,目前应该没有,他们把他弄去医院时他还醒过来了,跟我讲来这儿找他女儿。”
又是沉默。
承太郎无视少年,扭过头望向门外。
天怎么黑得这么快?雨幕降临仿佛要将这座城市淹没抹去。
他盯着。
地上已经积起水坑,被豆大雨点砸起飞花。
他想起那个故事,半小时前她才与他讲述的那个故事,记忆还新鲜,留在脑中仿佛烫伤。
狄俄甫斯,他失手误杀了自己的生父,爱上迎娶了生母。知道真相后,他面对母亲——同时也是妻子的尸体,刺瞎了看见这凄惨一幕的双眼。
他想象那一幕。
去你妈的造化弄人。你们还要叫她怎么活?
"他说给你多少钱?"
少年支吾着报出一个数来——不低,当他一个多月的开销了。
他松开对方的衣领,从口袋里摸出钱包直接连着包丢过去:"算上钱包的价钱刚好够。滚。"
不再费神看少年的反应,承太郎走出书店。
他短暂地考虑过去医院,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了解她。
还有两种元素,净火与轻风
不论栖身何处总伴我行踪
风似我思想,火如我欲浓
它们神出鬼没,来去匆匆
回家的路上这几句诗纠缠着他,盖过雨声在他耳边循环。
他觉得很烦——十四行诗,词藻浮夸地骇人,完全是她的菜。
雨顺着湿透了的衣角一串串滴落。幸好,没穿校服,免了重新洗晒的麻烦。
他不再抓着那顶帽子,过于用力会害帽于变形——他已经攥了太久,怕是无力回天了。
净火与轻风……
她与他讲过,古希腊宗教中的四元素水,火,土,风。
火是创造的热情;水是维护的秩序;土是支撑的基础,风是协调的灵气。
欲望,理性,力量,智慧。
来自过去闲谈中被灌渝的那些无聊的知识现一股脑涌出来,让他这么胡思乱想到了家门口。
母亲打着伞来开门:"天呐,你淋成了这样!快去洗个热水澡,否则会着凉的。"
他顺从地点头。母亲的眉眼是柔和的,岁月与孤独没有消减她眼中的笑意——他的父亲为什么不回来?把自己的家庭丢在一隅,仿佛她毫不重要?
他走进卫生间前母亲问:"说起来,信奈今天下午把你叫出来了……她回家了吧?"
他的动作顿住:"她能有什么事,你有空就操心些别的。"
镜被雾蒙住,他随手一擦,中现出了自己的身形。
他身材高大,家中的镜得很大,才能同时供母亲和他使用。
他极鲜有的端详镜中人,花洒的水声与窗外的雨声相杂,热气弥漫,驱走寒意。
镜中那少年卷发打湿了贴在额上,唇紧抿,拒人千里外的神情万年不变,一双蓝眼中进出的光是凌厉到近乎凶恶的,审视着他,以无声咆哮来质问他。
他毫不退缩,他决不在那目光下屈服。他以最强硬的姿态回应。
他仿佛护巢的猛兽,与镜中的自己两相怒视,拳攥得很紧,似是下一秒要击碎那面人像,让那张庆气横生的脸孔破碎。
他没有。
他站在那里,直到镜重被水汽模糊。
入夜,近零点,母亲早已睡了。
承太郎还在读书。
他翻完了下午她叫他出去时正续的那本杂质,又读了第二遍。
读第三遍时他集中不了注意力,于是把杂质丢回书架。
瞥见一个旧本子,可怜巴巴被放在那儿,在崭新的书中很显眼。
他记得那是什么,于是抽出来。
前年她送的生日礼物。手抄的诗集。
当时的字此现在丑多了,七扭八歪,很小,给人以孱弱之感。现在大方的多,时常被老师称赞了,她常与他吹嘘这个。
他翻阅这个厚本子,留心不让已脱线的几页掉下来。
抄了很多莎士比亚的诗——当时她痴迷那个,把他烦得够呛。
日和夜虽然本是互相为敌
但折磨我时却联手配合默契
一个让我苦,一个让我哀怨
说我跋涉得远,却离你更远
我讨好白昼,说你四射光芒
纵云遮丽日,可使白昼辉煌
我又这样去巴结阴暗夜晚
说星光消残,你可使夜璀璨
这首待下的页角上有一行用铅笔写下的小字:
"我欲擎手摘星。"
窗外一声闷雷,声响不大,使他抬起头来。
他瞥了眼钟,站起来。
门口放了伞。
承太郎拿起撑开,走进雨里,回头望句母亲卧室的方向。
那个婆娘……他瞒得住她什么?
雨势愈大,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看样子是要下一整晚了。
他在一栋民居前站定,仰起头来,望见几扇窗户稀稀散散透出光
来——中有一扇是开在她的房间上的。
承太郎走进楼里。
他已有十余年不曾爬过这段楼梯。他对它的记忆停留在久远的午后暖光中,孩童拿着玩具爬上爬下,笑闹声回荡于狭小楼道中。
这段楼梯勾起他的回忆,还有那个梦。那是白井纱织留给他的痕迹。
那么她呢?
十七年来每天她走上这段台阶,他从未陪同。
这是另一个世界,他早已退出的世界。
这里有堺信奈的另一面。
一次次她笑着与他分别转身,又是以何种表情拾阶而上,走回这个世界的?
他已走到那扇门前——凭着记忆中那些清晰画面。那些图景与眼前这扇门牌锈蚀蒙灰的门相重叠,笼罩在走廊昏惨的光中。
他感觉他又成了孩子,矮小,无知。
他是她,躲在一隅,听着双亲彼此辱骂,摔砸东西;
她很脏,很饿,很困,因恐惧而麻木。她抱着故事书走出房间,客厅漆黑——她的妈妈在哪里?
她的错。
她的妈妈在黑暗中,那么高,鞋子落在地上,桌椅翻倒。
她的爸爸用皮带抽打她,他扇她耳光,把骂她妈妈的那些脏话拿来骂她。因为她摔坏杯子,因为她在地上弄了些水,因为她写不完作业,因为她打架,因为她长得太像妈妈。
她的包里塞着死虫子,撕烂的作业本,还有纸团,上面用红笔写着"疯子”。
她的错。
又丑又怪的小巫婆,调皮捣蛋一事无成。
他在那扇门前站了很久,四下唯有雨声相伴。
门后的世界……他不想见到她,不想在这里。
虽然有那么多事情,但是想起她,他记起她的笑容,阳光,书香,那些愚蠢的冷笑话和走调的歌曲——某种角度上他一直是个孩子,从未费心费力去走近她,恐惧看见这一面,就回不去了。
他想起那个陈旧的破本子,想起那行潦草的字句,想起浴室里那面镜子。
他伸出手去敲门。
指节碰到门,后者却自己打开。
没锁。
承太郎推门进去。
屋里所有的灯都开着,四周亮度骤增让他眯起眼来,联想起了外婆的房子。
客厅没有人,但是卫生间的方向传出声响。
承太郎放下伞,本能把手伸向头上,摸了空,才想起来自己本来就没有戴帽子。
她背对着他,跪在卫生间的地板上——刷窗帘。
她还穿着早些时候的那一身,从头到脚都是湿透了的,头发乱的惊人,鸡窝般堆在头上。对于他的脚步声她没做出什么反应,专注于刷去窗帘上一处污渍。
他站在那里,看她忙碌,一时有些茫然,不知该做些什么。
“拜托告诉我你脱了鞋,我才拖过地。”她说。
他冷哼一声,靠在了一边的墙上看着她。
“……他怎么样?”
她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活着。”
沉默片刻,她终于把那一块完全刷净:“抢救了半天,医生说他还是意志坚定,求生欲很强,自己把命吊着——不愿死,人的决心是很可怕的。”
——他吗?配?承太郎没说出口,他知道堺次郎活着不算什么坏事,目前而言不是最坏的。
“说是打到了什么很不得了的部位,”她接着说下去,“大脑什么和什么严重受创之类的,我听不懂。总之,可能会变成植物人,或者瘫痪。”
他点点头。
想抽烟,手忍不住去摸裤兜,但是什么都没有。
“医院的走廊真他妈冷,你知道吗?”
“妈的冷死了。”
她的语气寡淡:“打人的肯定早跑完了——怪谁呢,他自己去那喝酒闹事,就是想找人打架。没听说过这种事,一个过度肥胖的中年下岗死宅去挑事——他还以为谁都是他女儿,跪着等他打啊。活该。”
“你还干什么活,冷傻了吗?起来休息。”他半天就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想打扫卫生,家里脏死了,没个样子。”
“家没个家的样子。叫你看着乱成这样——好久没来过了吧,我记得。”
“以后也不会让你来了,以后估计连水电费都交不起了。天知道他到底剩了多少存款……还是压根没有欠了一屁股债。他不会跟别人说的。他一直在跟家乡那些人要钱。他的妈——我见过一次,很尖刻的老太婆,实在不想叫什么奶奶——之前来信让他带着我回去,我看见那封信了。我不知道他怎么打算的,但现在由不得他做主了,他都那样了,这个家是我的了,我不走他没法走。”
“今天一晚上又是多少钱?”她自顾自问着,明知在场没人能回答。
“我不走,我绝对不走。我家在这儿。”
这个?管这个叫家?
你有家吗?
有的,一定有的。谁都有家。
“他哭了。”
“他经常在打完我以后哭,以前和我妈打完架也这样。今天也这样,进手术室之前一直在哭,抓着我的手跟我说别抛弃他。”
“关于他的记忆不全是坏的。还记得小时候给咱们读《桃太郎》吗?就那本后来我弄坏你玩具当赔礼的?”
“他是我爸。如果没把我养大,我就可以一点负罪感都没有的把他丢去某个犄角旮旯发烂发臭了。他是个烂人。但是他有过好的时候。小时候还一直说要带我去游乐园。”
“够了。”他听见自己说。
她安静下来,拧着湿透的窗帘。
“别管那个。”
“你给我站起来,堺。”
她终于抬起头来。汗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淌,几簇发粘在脸上,眼镜上占满水珠。
她的神情充斥着钢铁一般的悲愤。
宛如困兽,在漫长冬日熬过饥苦,最后皮包骨头的站在狩猎者的枪口前。
她绝不放弃。
她还会笑,只要有一口气,她就要向前走。
她与他对视,而后慢吞吞丢下窗帘,站起来。
他走向她。
那扇门,开着,为他留的。
他抱住她。
她又瘦又小,仿佛会溶解在他怀里。
但是她没有,她很用力的用手臂环住他。
她开始哭。
一开始没有声音,然后是呜咽,最后变成号泣。
他用一只手梳理她打结的头发:“你摸上去很烫,你发烧了,堺。”
她没有回应,就是哭。
他想对她说很多东西,但最后什么都没说。
她了解他。
知道今晚他会来,知道过了十多年他还是记得她家的门牌号。
她哭了很久,在他双臂间崩溃成了一摊烂泥,把眼泪鼻涕蹭在他价值不菲的衬衫上。
她稍微平静了一些后他找出毛巾给她揉干头发,把她送进卧室里让她换一身干燥的衣服。
她穿着睡衣出来时他正在她家的医药箱里翻找。
有一盒退烧药,过期几年了。
他暴躁地合上盖子:“餐桌上有一杯热水,喝了。”
她连头都没点,只是走去完成任务。
有半个多小时,他们谁都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
他把那些破窗帘拧干了晾在屋子里,给她梳头,让她回卧室睡下。
她摇头:“想睡沙发。”
于是他把她的枕头被子都抱出来。她躺下,被埋在厚被子下面。
“留下来陪我行吗?”
他在她身边坐下:“听故事?”
“我不是孩子了。”
“只有孩子才对游乐场念念不忘。”
“随便你,书房书架上那么多书随便哪一本。”
他找好了出来时她已经是昏昏欲睡的样子,眼镜也被他摘掉了,费劲地抬起眼试图看清他手里的书:“……这本?我以为你不喜欢。”
“文艺复兴中大不列颠的男情女爱唧唧我我——你之前不是听着就想吐吗?”她笑着问他。
他扭过脸不回答,坐下,开始翻看手中那本破旧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
我双眼闭得紧,反能看得清,
白天所见物,多半淡淡平平。
但当我双眼在梦中把你凝望,
它们顿如暗夜焰火四照光明。
你的影像必也能使黑暗生光,
对紧闭双眼你尚能如此辉煌,
若在白昼你会更加灿烂耀眼,
你真身现处呈何等美妙景象!
“唉,这双眼怎样才能交好运,
以便白日里也能目睹你倩影,
不然我只能于死夜沉睡之中,
用紧闭双眸观摩你飘忽芳容。
若不见君颜,每个白日如夜阑,
夜夜成白天,夜梦我们才相见。”
她迎合上诗的后半段,与他一同吟出。
承太郎放下书来看她。她望着天花板,眼睛在灯的映照下闪闪发光。她的神情是沉静的。
他重又低下头去。
他翻了半天,才找到那一首。
这一首她并没有抄在那个本子上,是他在书店读这本诗集时自己看见的。
他读起来,一字一句,很慢,仿佛那些发音梗在喉头,受了小心的雕琢,才被送入空气远行:
“……我情人的眼睛一点不像太阳,
即便珊瑚也远比其朱唇红亮,
雪若算白,她胸膛褐色苍苍,
若美发如金,她满头黑丝长。
曾见过似锦玫瑰,红白相间,
却见不到她脸上有这样晕光;
有若干种香味叫人闻之欲醉,
我情人口里却吐不出这芬芳。
我喜欢聆听她声音,我明白
悦耳音乐比她的更甜美铿锵。
我承认从没有见过仙女步态,
反正我爱人只能在地上徜徉。
……
老天在上,所谓美女盖世无双,
与我爱人相比,至多旗鼓相当。”
读完,他再看她,发现她已经睡了,眉头舒展,似乎在做的不是一个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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