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等我回来好不好

“做梦了？”爸爸一边给爷爷换毛巾一边问我。

        我从爸爸手中接过换下来的毛巾，又把水端去换了一盆，然后坐在了爸爸旁边：“爷爷让我好好读书！”

        “嗯，爷爷这辈子的遗憾就是你太爷爷没让他读完初中！”爸爸眯着眼睛靠在床头，很疲累的样子，“还好你争气！”

        爷爷听到这话，好像很认同似的，手突然抬在空中划了起来，嘴里“噢噢”地叫着。

        “你看——”爸爸轻轻笑了一声，“老头就惦记这个。”

        我鼻子一酸，轻轻握住了爷爷的手，慢慢舒缓着，让他放下来：“我一直最听你话，不然我上不了大学，以后我也会听你话，好好工作。现在你好好休息好不好？”

        爷爷慢慢平静，爸爸也倚在一旁打起了盹。

        夜已经深了，被劝去休息的姑姑来看了两次，被我劝走了。到了后半夜，温度降了一些，爷爷安静了很多，因为脑中充血而发烧的通红面部恢复了正常肤色，半僵硬的手也舒展开，除了不能闭合的嘴巴和因为供氧不足而偶合浑浊粗重的吸气声，他的状态好像常人。我心想他会好起来的，老天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说实话，那天晚上我是欢喜的，我觉得医生多少是有点不靠谱的。

        可是第二天，情况急转直下，爷爷的身体机能开始出现了医生描述的衰竭症状，他的手脚都开始痉挛僵硬，耳朵充血发肿，嘴巴因为无法闭合而干裂，口腔因为感染而溃疡附着白皮值得庆幸的是，此时的爷爷求生意志还很强烈，我用棉签给他润嘴唇，用胶管给他滴水喝，他都迫切地蠕动嘴唇，想喝水，想吃东西，只是他根本无法吞咽，他张着嘴，我能看见他舌根的水很艰难地流动着。

        我想让他安静休息，可是来看望的人很多，他们每个人都要上前来叫一叫爷爷，告诉他这是他生命长河中的哪一部分，问他还记不记得，他们有的积极劝慰，希望爷爷康复，有的虚情假意，人情世故而已，有的消极叹息，呜呼哀哉，他们一个接一个的堆积在小小的房间里，惹起奶奶和姑姑们一波又一波的哭泣哀叹，搞得房间里又热又躁乱，我很不喜欢，可是我不能赶走他们，这是修养，也是

        爷爷的反应虽然不太强烈也不够明显，可是我知道，他是记得这些人的，这里面有他真情实意相交几十年的老友，有他看着长大的小辈，这是他的故人和往事，或许，他也想，和他们告一告别的吧。

        白天，在人来人往间，熬过了。晚上气温降下来，爷爷的状态就好很多。我一直不愿离开，所以晚上仍然守夜。这天晚上，姑姑跟奶奶一起坐在床前，看着爷爷，不禁叹息：“这样遭罪，早点走了也好！”

        “别在爷爷面前说这些！”我不满道。可话音未落，爷爷突然扭动着身体呜呜地躁动起来，他的手抻了好几回，有一次竟然扯到了氧气管，差点拽下来。姑姑和奶奶也吓了一跳，宽慰他：“我们怕你受苦，不是嫌你！老大和阿健还没回来，你总要见一见他们啊？”过了好久，他才停止呜呜声，只是因为用力而努起的嘴，没有再归位。

        可是到了白天，晚上的事情好像还是梗在了爷爷心中，他的身体状态很差，精神状态更差，不管谁来都没有了反应，给他水也不怎么喝，只要手能抬得起来，就总是往鼻子上蹭，这样过了半天，到了下午的时候，他的皮肤已经开始出现收缩的现象了。

        我伏在他身边，不知道该怨恨谁，只能轻轻跟他说：“阿弟明天放假，你等他回来，看一看他好不好？”

        他好像听进去了，若有似无地点了下头，还用手在我掌心抠了抠，到了下午，也确实乖了不少。

        只是他的身体已经实在支撑不了了，我们甚至能够看到营养液的管子和尿袋的管子里流速几乎是同步的，他的生命的流逝，好像在通过这种方式进行着。

        那两天，爷爷的情况越来越不好，意识大多时候都很模糊，直到阿弟回来，我们把他拉到床前，他叫了句爷爷，爷爷才突然睁开了眼睛，泛黄的眼珠里散开的光慢慢聚在了一起，然后就那么看着，他的喉咙已经肿的红紫了，可还是浑厚地答了一声“嗯”。那之后，爷爷突然好转了不少，我们坐在房间里聊天，说起往事，他居然能够跟着皱眉咧嘴，他的状态，再次给了我们希望。

        爸爸说，爷爷这一遭应该是挺过去了。

        后来家里人都赶了回来，爷爷的状态就更加乐观了。

        大团聚的那天晚上，爸爸突然说：“妮子你回去上班吧！”

        我很感谢他不是在问我，而是直接给我做出了决定。可我还是陷入了挣扎，那天我沿着田野小道走过来又走回去，我不停地问自己，在活下去与责任之间，应该如何抉择？不上班，我的房租拿什么交？去上班，我错过了爷爷的最后一程该怎么办？退了房回家吗？这场生命的拉锯到底会持续多长呢？我期盼它越久越好，那这期盼的时间由谁买单呢？

        那些天里，我已经很少哭了，可那一晚，眼泪干了又流出来，反反复复，这一串一串融进土地里的，好像是我这二十几年里所有的童真与幻梦。

        我慢慢走回家，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爷爷牵着我的手那样。

        那一晚，我握着爷爷的手，眼泪再次一串一串落下来，我对他说：“我找了一个好工作，我先去上班，等中秋放假再回来看你好不好？”

        爷爷原本还迷迷糊糊的，听我这么说，突然点了点头，发出十分清晰的一声“嗯”。

        我接着说：“那你要等我！”

        他这次紧紧拽着我的手，呜呜咽咽起来，如此过了好一会儿，才掷地有声地传出了“哦”的一声。

        我走的那天，他的状态很好。爸爸说：“放心，家里有我，你安心上班，有事我马上通知你！”

        妈妈骑车送我去车站的时候，也对我说：“爷爷如果走了，也是喜丧了，不要伤感。”

        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些都安慰不了我，能够支撑我的，只有他对我的回应：他答应了我，会等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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